殿試前一日,楊瓚無心讀書,也無心鑽研策論。謝絕李淳程文三人的邀請,將自己關在房中,一遍一遍的默寫詩詞,寫好即讓書童拿去燒掉。
火盆中的火焰漸高,楊瓚的情緒也漸趨穩定。
靜心。
事到如今,殿試是他也是楊氏全族唯一的希望。越是到這個時候,越不能亂。
心煩意亂,自亂陣腳,只會讓親者痛仇者快。
春闈高中,得以面見天子,就算不是滿臉喜色,也不該是一副苦大仇深。
怎麼着,得見龍顏還委屈了?
旁人不會深究楊瓚愁苦的內情,只會認爲他不識擡舉,心高氣傲,甚至對今上有所不滿。更甚者,從考場拖出去,廷杖加身,順便被錦衣衛請去喝茶談心,也不是不可能。
紙上的墨跡將幹,火盆中的灰燼已堆了厚厚一層。
楊瓚直起腰,脖子有些僵硬,手腕也是一陣陣發酸。
正打算歇歇,房門突然被從外邊推開,書童楊土提着熱水,後邊跟着客棧夥計,送上了午食。
“四郎歇歇,用些飯食。”
放下碗碟,夥計不敢大聲,踮着腳離開,順手帶上房門。自日前族叔來過,楊老爺的樣子就不太對,陰沉沉的,看着就嚇人。
今日雖然好些,還是不要上感子往前湊。賞錢沒有不打緊,萬一真觸上黴頭,哭都沒地方哭去。
用熱巾擦過手,楊瓚坐到桌旁,看着熱騰騰的飯菜,實在沒什麼胃口。
“我也知四郎難受,可明日就是殿試,總要用些。”
書童的雙眼佈滿血絲,眼眶有些紅腫,明顯是又躲着楊瓚哭了一場。
“你也坐下。”
嘆息一聲,楊瓚只得聽勸,拿起筷子默默用飯。勉強用了一碗,再也吃不下去。
“四郎……”
“我沒事,只是吃不下。”楊瓚笑笑,“你多吃些。”
書童不言,眼圈更紅。
楊瓚無法,只能又遞過碗,道:“我再用半碗,不許哭。”
“哎!”
書童一邊盛飯,一邊嘀咕,“四郎入京後就吃得不多,有一頓沒一頓,前些時日又醉了酒……好不容易春闈得中,家中卻出了事。四郎,你可得保重,明日就是殿試,一定高中,回頭找姓閆的算賬!”
“好。”
接過碗,楊瓚唯有苦笑。
楊土孩子氣,說得痛快。真做起來,哪有那麼容易。
以他的能力,結合楊小舉人的記憶,縱然超常發揮,頂多二甲靠前,一甲定是無望。
縱然滿心憤恨,找閆家報仇是必然,但不能焦急,謀定而動方爲上策。
《禮記》有言:凡事豫則立,不豫則廢。言前定則不跲,事前定則不困,行前定則不疚,道前定則不窮。
閆家有族人在朝,即是遠超楊家的優勢。
四品在京城不算什麼,碾死一個沒有根基的貢士卻是輕而易舉。
仇要報,怨要償。
但行事不能粗心,更不能自視過高,再讓楊氏一族遭逢大難。
穿越者吹口氣就能扳倒土著?
純屬天方夜譚。
用過飯,楊瓚又開始練字。這一次尚算滿意,沒有再讓書童去燒掉。
楊土伺候筆墨,抻着脖子看了一會,忽然想起什麼,踟躕道:“四郎,我日間聽到些流言,好似和謝貢士有關。”
流言?
和謝丕有關?
筆鋒頓住,楊瓚轉過頭,問道:“什麼流言?”
“我沒聽得真切,好似是進士及第還是什麼。”
客棧中的人都認得楊土,知道他是楊瓚的書童,因流言涉及到複試當日,說話時都不自覺的避開他。
“可還有其他?”
書童皺眉想想,“好像還有己未年舞弊。”
楊瓚微愣,又聽書童道:“四郎若是提心,我再去仔細打聽?”
“不必。”
“四郎?”
“流言來得不明不白,定不可信。”
“但是……”
“明日就是殿試,不好旁生枝節。若是旁人說,就聽一耳朵,不要去刻意打聽。”
“是。”
書童點頭,沒有再多說。
自進京後,四郎的心思越來越深,越來越難猜。遇上大小事端,均是舉重若輕,隨手就能化解。自己不是機靈人,萬不能自作聰明,給四郎惹上麻煩。
書童定下心,楊瓚卻是心頭髮沉。
謝丕,進士及第,己未年舞弊……
流言來得奇怪,背後是否有指使之人,目的又是什麼?
不知不覺間,紙上已落下一行字。
“拿去燒掉。”
看着紙團在火光中消失,楊瓚的眉頭越皺越深。
乾清宮內,錦衣衛指揮使牟斌跪在御案前,弘治帝靠在椅背上,面帶沉怒。
寧瑾躬身在一旁伺候,瞅着皇帝的臉色,不自覺的憂心。
天子難得有些精神,看似龍體將愈,卻是糟心事一件接着一件。
這還有沒有頭?
是哪個王八羔子好膽,竟攪出這攤渾水?
要是讓他知道,必讓其到東廠刑房住上十天半個月,鞭子烙鐵挨個嘗!
“可查清流言源頭?”
“回陛下,據臣查證,事發--春-風樓,是幾個落第舉子酒後無狀,被大茶壺聽到,經城內小販乞丐、三教九流的口,才傳揚來開。”
“春-風-樓?”
牟斌有些牙酸,沒料到弘治帝的關注點在這裡。
“回陛下,是家-青-樓。”
青-樓,顧名思義,妓-院。
弘治帝大怒。
朝廷有令,不許官員狎妓。雖是春闈落第,亦是鄉試舉人,有派官的資格。
京城之內,明目張膽的違反朝廷禁令,甚至口出妄言,詆譭今科貢士,當真是好大的膽子!
己未年舞弊案頗有隱情,是弘治帝的一塊心病,廠衛和內閣都不敢輕易提起,生怕引得天子心氣不順,大發雷霆。
現下倒好,不知哪個活夠了的宵小,把這件事拿出來傳揚!縱然是厚道人的牟斌,此刻也氣得牙癢,找出主謀,必要給他鬆鬆骨頭!
幾個落第舉子酒後失言,隔日便傳遍京城?
哪有那麼巧!
“查,給朕查!”
“臣遵旨!”
牟斌領命退下,弘治帝連連咳嗽,服過半盞溫水才勉強壓下。
喝着太醫院的藥,用着道士煉的丹,連茶都不能多飲一口,唯恐衝了藥性。
“寧老伴。”
“奴婢在。”
“你可記得複試當日,朕和謝先生說的話?”
寧瑾微頓,心中一咯噔。
“陛下當日精神好,誇了謝大學士的麒麟兒。”
“恩。”弘治帝點點頭,又咳嗽幾聲,用布巾拭過嘴,繼續道,“你在宮內查查,除了你和扶老伴,當日伺候的都還有誰。”
“是。”
“查到了關入司禮監,讓戴義處置。”
“陛下,”寧瑾有些猶豫,“奴婢斗膽,若是太子身邊的人?”
弘治帝沒說話,只是點了點頭。意思很明白,一樣抓起來。
“奴婢遵旨。”
弘治帝性情仁厚,但也有多數皇帝的通病:多疑。
沒有指名道姓倒還罷了,偏偏涉及謝丕,還只有謝丕,容不得他不多想。
當日暖閣之內,他言“父子同爲三鼎甲”,只以爲是段佳話,並不覺得有哪裡不妥。殿試前一日,偏有“進士及第”的傳言甚囂塵土,更牽連出己未年舞弊案!
三名閣臣知道輕重,不會多嘴。難保不是宮內有人往外傳遞消息。
若是朝中爭權,倒也不算什麼。就怕是哪個藩王不老實。
太宗時的靖難之役,英宗和代宗時的宮門之變,像是兩記重錘,狠狠砸在弘治帝頭上。他久病難愈,太子尚且年少,難保這些藩王不會起心思。
據錦衣衛上報,寧王似同朝中部分文武走得很近,晉王也曾向太后進獻道經……
越想越是不對,弘治帝果斷陰謀論了。
謝大學士府中,謝遷獨坐品茶。
謝丕立在下首,眉心微皺,顯然有心事。
“世間流言繁多,今日一則,明日兩則,多無憑無據,無需在意。”
茶香飄渺,謝遷的聲音有些不真切,仍字字鑿入謝丕耳中。
“父親,流言甚囂,兒實擔心傳入天子耳中,會對父親不利。”
“無妨。”
端起茶盞,謝遷淡然道:“鬼蜮伎倆,不足爲慮。爲父自有計較,你只需專心殿試。”
“可……”
“丕兒,莫要忘記爲父說過的話。”示意謝丕坐下,謝遷語重心長道,“殿試之後,你必將入六部觀政。初涉朝政,最忌諱心不靜氣不平。這一點,你倒是應向那名保安州的明經請教。”
“父親是說楊瓚?”
“觀字可觀人。”撇開流言,謝遷轉而點評楊瓚,“年不及弱冠便有這份沉穩,委實難得。你出身錦繡,坐臥膏粱,自幼便一番順遂,心氣漸高,以致少了幾分沉穩。吾觀此子日後定是不凡,與之相交,於你大有裨益。”
“是。”
謝丕應得乾脆,對謝遷的話並不牴觸。
見兒子眉間散去憂色,謝遷才微微點頭,給他吃了一顆定心丸。
“你且看着,此事不傳入天子耳中尚罷,一旦爲天子所知,擔心的不是你我,該是傳播流言的始作俑者。”
謝丕站起身,恭立受教。
“背後之人千不該萬不該,不該重提己未年之事。”
謝遷執起茶壺,重新斟了一杯清茶。
茶盞中清波浮動,映出品茶人的雙眸。
“此事頗有內情,天子近臣多不願提及。”頓了頓,謝遷嘆息一聲,“程敏政之外,你可知當年的主考官還有誰?”
謝丕猛的擡頭。
“太子太保兼謹身殿大學士李東陽。”
一樁舞弊案,同爲主考官。
程敏政含冤罷官,鬱憤而死。李東陽雖脫了乾洗,且被天子重用,位列閣臣,每想起此事,仍是如鯁在喉。
舊事重提,天子不怒,李東陽也不會善罷甘休。
一條泥鰍想掀風浪攪混水,卻惹出一頭大白鯊,純屬活得太舒服,自找死路。
李閣老輕易不發怒,一旦發怒,就是劉健也不敢輕擄虎鬚。謝遷根本不用做什麼,只在一旁看着就好。
背後算計之人必定未入朝堂,就算在列,官位也不會高過四品。
這樣的人,實在用不着費心。
謝遷心情愈發好,親自斟了一杯茶,推到謝丕面前,笑道:“這是韓貫道見爲父好茶,特地送來的。僅半兩不到,你也嚐嚐。”
送來的?
思及平日裡韓尚書過府的情形,謝丕嘴角微抽,話到嘴邊也不敢出口。
哪裡是送的,分明是硬搶來的吧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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