歲暮天寒,滴水成冰。
進入十二月,神京城連降數場大雪,泥磚木牆俱是一片銀白。
五城兵馬司和順天府衙役頂風冒雪,穿了兩層夾襖,仍抵不住刺骨的寒風,凍得聳肩縮頸。每每巡城歸來,總會擠到火盆旁,暖和起僵硬的手腳,才覺活了過來。
皇城十二門,衛軍由一日兩崗改爲一日一崗,輪值還有熱湯。饒是如此,數九寒天,在城頭站上兩個時辰,也足夠要了人命。
在城門洞前盤查的衛軍尤其難熬。
天子下月大婚,順天府有令,出入京城的車馬人員必須嚴查。錦衣衛和東廠的探子四下走動,暗中監-察,衆人時時要繃緊神經,誰還敢在這個緊要時候偷懶。
辰時正,城門陸續開啓。
宮城內,鼓聲響起,長鞭淨道。
天子升殿,百官早朝。
巳時中,奉天門內有快馬馳出,馬上騎士懷揣聖旨,直奔北上東門。
至城門前,衛軍-橫-起長-槍,騎士拉緊繮繩,舉起牙牌,取出蓋有關防印信的文書。
“奉旨出京辦事!”
衛卒確認無誤,方纔放行。
出了北上東門即是官道,可容四馬並行。行經此門的快馬,多是往朵顏三衛及女真部落傳達敕令。無論出入,盤查極是嚴格。
“寒冬臘月,大雪都能封道。”一個四十許的老卒-架-起-長-槍,搓了搓手,哈兩口熱氣,道,“這個時候出去,也不曉得什麼緊要事。”
“下個月天子就要大婚。”另一個衛卒跺着腳,道,“八成是傳送喜訊。”
“未必。”
老卒搖搖頭。
若說喜訊,有點太早。調兵的話,近期也沒見有韃靼犯邊的消息。
按照舊曆,難不成要恢復正月互市?
想到這裡,老卒再次搖頭。
弘治十二年,北邊衛所出了殺良冒功的事,朝廷沒能公斷,引得朵顏衛和泰寧衛不滿。自那之後,少見三衛遣人進京,互市也就此關停。
如要重開,不會沒有半點風聲傳出。
老卒又哈兩口熱氣,只覺更冷。
幾個兵卒說話時,又有三輛馬車馳往-皇-城北門。
打頭一輛,車壁雕飾銀紋,車前掛着兩盞琉璃燈,垂掛青縵。中間一輛齊頭平頂,黑油車身,車前垂着皁縵。
最後一輛並無車頂,只有一塊車板,用麻繩捆着三隻箱子,俱是銅鎖把守。
車輪壓過積雪,上下顛簸,銅鎖敲擊箱身,放出聲聲鈍響。
車伕均是一身短袍,做家丁打扮,膀大腰圓,臉膛黝黑,魁梧-壯-碩。
行到城門前,一名車伕拉住繮繩,撐着躍下車轅,自懷中取出關防路引,言是京城官員回鄉省親。
“省親?”
路引蓋着順天府大印,不會錯。但這個時候出京,難免有些奇怪。
再看一眼路引,城門衛不禁生出一絲懷疑,開口道:“車中是翰林院侍讀楊老爺?小的斗膽,可否當面一見?”
車伕正要豎起眉毛,青縵忽然掀開,一名年不及弱冠,着藍色儒衫,戴同色方巾的儒生道:“本官翰林院侍讀楊瓚。得天子恩准離京,回鄉省親。”
衛卒側頭,年紀對得上,官話中帶着宣府口音,應該差不離。況且,京師重地,沒誰會想不開,假扮五品京官,就爲矇混出城。
只不過,該盤查的仍要盤查。
“楊老爺,不是小的多事。”衛卒道,“敢問隨行都是何人?”
“本官族人。”
楊瓚說話時,黑油馬車內聽到動靜,車縵掀起,現出一箇中年壯漢,兩個十七八歲的少年。
“路引之上盡有寫明。”
楊瓚沒有半點不耐煩,又衛卒解釋道:“車上的三個箱子,裝有金銀布匹等物,另有宮中賞賜的藥材。可要開箱查驗?”
開箱?
衛卒連忙搖頭。
這般平易近人的文官,委實少見。爲這難得的尊重,也不好過於爲難。
“風雪大,楊老爺路上小心。”
“多謝。”
謝過城門衛吉言,楊瓚轉身坐回車上,垂下布縵。
車伕甩了甩鞭子,自袖中取出一枚銀角,拋到衛卒懷中。
“天冷,買些酒水暖暖身子。”
衛卒瞪大雙眼,滿臉驚訝。車伕沒說話,直接拍拍腰間烏角帶。
看清帶上懸掛的腰牌,衛卒立時冒出冷汗,忙不迭讓開道路,目送馬車飛馳而過。
“劉小旗,那人有什麼門道?”
“快些閉嘴!”
直到馬車行出幾百米,劉小旗擦掉額前冷汗,瞅瞅四周,才低聲道:“錦衣衛!”
問話的衛卒僵住了。
“真是錦衣衛?”
“看牌上刻字,至少是個校尉。”
校尉?
嚥了口口水,衛卒禁不住有些後怕。
前些時日,因京師混入奸細,在城中-放-火,錦衣衛沒少上城頭專人。甭管千戶百戶,什麼樣的家世背景,只要有嫌疑,都是鎖鏈套頸,拿住就走。
回憶起當時的情形,衛卒都是頭皮發麻。發展到後來,單是聽到“錦衣衛”三個字,就禁不住雙腿打顫。
“當真是錦衣衛?”
“騙你不成!”
劉小旗哼了一聲,道:“錦衣衛辦事,還是少打聽的好。”
“那位楊侍讀……”
“讓你別打聽,你還說!”劉小旗咬牙,“你想進大獄,別拖累旁人!”
衛卒縮縮脖子,打了個寒顫,終不敢再問。
保安州距京師百餘里,東臨延慶州,南接懷來衛,向西是懷安衛,北上即是宣府鎮城,萬全都指揮使司所在。
馬車出城之後,車伕一路揚鞭,木製車輪碾過厚雪,吱嘎作響,印下兩道深深的車轍。
臨近正月,官道上少見行人。偶爾遇到,也是趕路的行商,南來北往,臨到年末也不得停歇。
“前方是白羊口,有一座驛站,老爺可要停下歇歇?”
“暫且歇歇,不急趕路。”
天寒地凍,折膠墮指。
坐在車裡,抱着手爐,仍覺冷意侵肌。在外沒有遮擋,必是更加難熬。
啓程之前,楊瓚不想太過麻煩,本意至城西租兩輛大車,足夠三人乘坐。帶上幾隻木箱,也是綽綽有餘。
未料想,沒等楊山兄弟出門,伯府長史先一步備好馬車,暖爐坐褥俱全,箱子都裝車綁好。
“大車簡陋,沒有車頂遮擋,四面透風。楊先生受過涼,必受不住。”
伯府長史好說歹說,總算請楊瓚上了馬車。
伯爺吩咐,如果楊侍讀不上車,他就得到雪地裡滾上幾圈。雖說練武者不懼冬寒暑熱,早年也沒少在雪地裡摸爬滾打。可離開北疆多年,到底年紀大了,能不滾,還是不滾的好。
馬車出自伯府,車伕自然也由伯府安排。
長安伯府內,最不缺的就是錦衣衛。
於是乎,三輛刻有長安伯府標記的馬車,三名充作車伕的錦衣校尉,成爲楊小探花回鄉省親的“標配”。
車伕曾目睹楊瓚揮舞金尺,抽昏慶雲侯世子的威武姿態。聽到要護送楊侍讀回鄉,自然是一萬個樂意。
留在京中,不外乎巡城,查找奸細,審訊疑犯都沒他的份。出京就不同了。臨近年尾,各路山盜水匪多會趁機攔路,打劫過往返家的行商。
若有哪個不開眼,攔截伯府馬車,被幾人遇見,多少也能鬆鬆筋骨。
車伕是夜不收出身,幾日不揮刀就渾身難受。
錦衣衛聽着威風,京城之內仍要謹言慎行,連疑犯都不能隨便砍。哪有-刺-探-草原,和韃靼互砍的時候順心。
想想離京之前,幾個老弟兄咬牙切齒的樣子,車伕禁不住咧嘴。
運氣好,旁人羨慕不來。
白羊口衛地處要道,連通京師和鎮邊城。凡延慶衛居庸關等處的快馬,往來傳遞-軍-情,多經此處。
楊瓚一行到時,衛所官軍正修整地堡牆垣。
驛站的驛丞和小吏都前往幫忙,只有一個年過五旬,斷了一條胳膊的老卒應門。
見到關防路引,老卒立刻拉開門栓。
“老爺見諒,前幾日雪大,壓垮了西邊的垛牆。這兩日忙着整修,又要巡邏,人手不足,驛丞便帶着幾個吏目前去幫忙,只留小老兒守門。”
口中稱老,動作卻絲毫不滿。說話間已升起火盆,又自後廚提來熱水,擺出幾隻杯盞。
“驛站中都是茶葉沫子,沒什麼好茶,就不讓老爺見笑了。杯盞都還乾淨,老爺用些熱水,暖暖身子。”
“多謝老人家。”
坐到桌旁,楊瓚捧起茶杯,問道:“我先時進京趕考,曾路過此地。觀駐紮衛軍,足有千人之數,爲何會人手不足?”
“老爺說的可是二月間?”
“正是。”
“不奇怪。”
老卒坐回到矮凳,一邊撥着火盆,一邊道:“二月裡,有韃靼遊騎繞過獨石堡,壞了龍門衛的牆垣,搶走不少牲畜糧食,還殺了人。朝廷調遣邊軍嚴防長城內外,楊老爺見到的八成就是。”
楊瓚哦了一聲。
楊小舉人的記憶有些模糊,只記得衛中嚴防,驛站也被佔滿,無處落腳。最後只能帶着楊土繞遠路,趕到昌平州歇了一夜。
幾人閒聊時,驛站外又飄起大雪。
老卒推開門板,看着陰沉沉的天空,道:“都說瑞雪兆豐年,今年地動天災不斷,明年許能是個好年頭,田裡能多打些糧食,家中有餘力,也好送孫子進衛學,識上幾個字。”
聽老卒提起衛學,楊瓚不覺豎起耳朵。
“先帝聖明,今上必也是明君。”老卒真心道,“不提旁的,只是增建衛學,許軍戶子弟讀書,就是天大的恩典!”
“老人家覺得此項政令甚好?”
“自然。”老卒笑道,“不巴望兒孫科舉,只望能多認識幾個字,不是睜眼瞎。將來子襲父職,也能有個晉身的機會。甭管是誰給天子出的主意,小老兒一家都是誠心感謝。若能見上一面,必讓孫兒磕頭。”
聽着老卒的話,楊瓚不禁滿臉通紅。
按理,他不是這麼臉皮薄的人。可就是控制不住,連脖子都開始泛紅。
“楊老爺這是怎麼了?”
“沒事。”楊瓚扇扇袖子,“八成是一路吹風,乍然暖和起來,有些受不住。”
“可要移走一個火盆?”
“不必。”楊瓚搖搖頭,根本不是火盆的緣故,移走自是沒用。
又過兩刻,雪不見停,反而越下越大。
楊瓚站起身,透過門縫,見遍地銀白中,一輛騾車艱難行來,似隨時會被大雪淹沒,不覺感慨,當真如詩中所言:人似遊面市,馬似困鹽車。
“雪實在太大,若楊老爺不急趕路,可在此處歇上一晚,待雪停再走。”
留下這句話,老卒拉下門板,冒雪走出驛站,提起燈籠,爲困在雪中的騾車引路。
楊瓚先問過楊慶三人,又詢車伕意見。
“雪大倒是不怕。”車伕道,“卑職在,自不會讓楊侍讀出岔子。只是天色漸晚,車行速度必會拖慢,趕不到下處驛站,怕要在-野-外過夜。”
“既是這樣,便在此處歇上一晚。”
騾車上正是趕回的驛丞,得知楊瓚是五品京官,不敢怠慢,令人收拾出幾間上房,多添兩個火盆。
“天冷,楊老爺早些歇息。如要吃食茶水,喚一聲便是。”
“多謝。”
楊瓚遞過一枚銀角,驛丞沒有推辭。
待幾人回房,驛丞尋出剪刀,剪下大半遞給老卒。
“你這是作甚?”
“難得遇上出手大方的。”驛丞道,“總旗別嫌少。”
“什麼總旗。”老卒站起身,拍拍短袍,“多少年的老黃曆了,還提它作甚。”
驛丞仍是笑,老卒不提,他不能忘。
對方一條胳膊換了他這條命,天大的恩情,這輩子都不能忘。
當夜,寒風捲着大雪,打在窗楞上,陣陣鈍響。
躺在榻上,身上壓着兩層厚被,楊瓚依舊覺得冷。
冷得睡不着,只能睜眼望着帳頂,摸出隨身的青色玉環,想起離京前顧卿說的話,愣愣的出神。
婚事當慎?
翻過身,借雪光描摹玉上的花紋,楊侍讀突然生出咬牙的衝動。
不是對顧卿,而是對自己。
早知會心煩,就該問個清楚!
如此沒膽,當真該找塊豆腐一頭-撞-死!
太原,晉王府
王府西苑在地動中垮塌,苑中的歌-女-舞-女-皆被移到存心殿後兩廡。加上西苑中的侍女,共佔去二十餘間廂房。
三十多人聚在一處,爲居住安排,難免有些口舌。
爭執不下,驚動宮人,當即拿下帶頭幾人,綁起來送入柴屋。
“王妃娘娘仁慈,你們也該識趣。”
掃過被堵住嘴,仍掙扎不休的兩個-舞-女,宮人眼中閃過一道冷光。
西苑裡竟藏着這樣兩個-妖-精,勾得王爺魂不守舍,摸黑前往西苑,連自身的安危也不顧。
如不是這場地動,王妃娘娘還被矇在鼓裡!
“帶走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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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今知道了,自然不能放過。既爲娘娘,也爲她自己,這兩個必不能留!
那個牽針引線的樂工一樣不能留。
經過早先幾件事,還以爲他必忠於娘娘。沒想到,貌似忠厚內裡藏奸,推出一個劉良女,就爲掩住這兩個。
“嗚嗚!”
被拉走時,兩個美人終於知道不好。劉良女從柴院出來的樣子,她們都親眼見過。被-糟-踐-成那副模樣,王爺哪裡還會再看她們一眼?
想要求饒,嘴卻被死死堵住。
掙扎不休惹惱僕婦,被狠踹兩腳,當即疼得弓身在地,臉色煞白。
見有一個舞女彩裙染血,僕婦大驚,宮人雙眸冷凝。
“還等什麼,帶走!拖拖拉拉,是想和她一起進柴院?”
僕婦悚然,顧不得其他,拉起兩女,一路拖往柴院。
“誰敢多嘴,就和她們一樣的下場!”
宮人表情冷厲,在場之人均噤若寒蟬。
後宮中,晉王妃得報,僅是挑了挑眉,連良醫也懶得喚。
“生下來也活不了,何必費事。王爺還沒有嫡子,要那些玩意作甚。”
宮人垂首,在外八面威風,在晉王妃跟前,連大氣都不敢喘。
翹起鮮紅的蔻丹,豐潤紅脣牽起,晉王妃冷笑道:“倒是那個立下大功的劉良女,被王爺寶貝的什麼一樣。你前頭說什麼來着,膽小如鼠?可真是看走了眼。”
“王妃娘娘恕罪!”
宮人跪在地上,連連磕頭。直到到額前一片青腫,頭頂方傳來聲音:“起來吧。事兒沒辦好,就要想法彌補,磕頭有什麼用。”
“是。”
顫巍巍起身,宮人咬緊嘴脣。
碰巧也好,處心積慮也罷。總之,那個得了王爺恩寵的女人,必須死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