嚴語的後腦本來就被撞破,如今又撞擊了前額,此時的他頭昏腦漲,天旋地轉,彷彿漂浮在水下,聲音也聽得不再真切。
眼前的人影變得模糊,人影輪廓邊緣散發着濛濛的光環,看不清人臉,看不清任何細節。
周遭光怪陸離,彷彿他已經遊離於這個世界的邊緣。
人影閃現轉換,漸漸隱去,如同一幅畫在水面上的山水畫,越來越淡,越來越淡,周圍的世界正在隱去。
他想要嘔吐,但肚子空空,這段時間都靠輸液支撐着,根本就東西可以嘔吐出來。
恍惚之間,林小余,孟解放,秦大有,關銳,所有人似乎都隱去了,唯有這大殿,以及身後的神像,卻是越來越清晰。
他就像穿越了現實與虛幻的邊界,進入到了一個虛幻的世界裡。
眼前出現了一個人,穿着民國學生裝,帶着金絲眼鏡,雙手緊握一支德國造的二十響。
“父親!”
嚴語想要呼喊,卻如何都叫不出聲來。
他看見拿着盒子炮的父親,瞄準着自己的身後,扭頭看時,神像的前面,正站着一個身穿道袍的中年人。
他揹負着雙手,頗具嘲諷地看着嚴語的父親。
父親臨死前曾向嚴語講訴過這個故事,或許是嚴語心中想象出來的幻像,又或許是這神廟記錄下了當年的情景。
無論如何,這一幕對於嚴語而言,都太過玄幻,難以置信,卻又無比真實!
他看不清道袍人的面目,只看到他的後背,盤踞着一個巨龍的虛影!
巨龍的虛影張口咆哮,父親眼看着要扣動扳機,道袍人無中生有,手中變出一柄長刀,朝父親劈砍了過去!
雖然看不清道袍人的臉面,但嚴語卻認得這柄長刀,因爲那是卡卓藏刀!
藏刀的刀鋒閃爍着寒芒,割裂所有的幻象,將嚴語父親的形象徹底打碎,如同掉落在地的冰晶一般乾脆!
父親的影像頗爲不捨,眼中充滿了不甘,指着那神像,朝嚴語大聲疾呼,卻沒有半點聲音。
“父親!父親!”
嚴語拼命叫喊,陡然醒來,周圍的幻象消失,取而代之的,是秦大有孟解放等人好奇又憐憫的目光。
“別怕!別怕!”
感受到林小余的安撫,嚴語總算是平靜下來,渾身都被冷汗溼透了。
然而他很快就掙扎着,想要爬起來,只是腦袋沉重,如同被龍王爺無形的大手,死死摁住了一般。
嚴語指着神像,朝林小余說:“孩子……孩子……”
林小余猛然扭頭,衆人也都將眸光轉向了神像。
外頭的風溜了進來,撫過神像的裂縫,就好像虛空中的神祗,吹奏着人間的羌笛,發出嗚嗚的聲音來。
“大雙!小雙!”
“是娘啊!”
“是娘啊!”
“大雙,小雙!”
林小余趴在神像上,朝着裂隙拼命喊叫。
秦大有臉色鐵青,正要讓人拉開她,此時,神像內部卻傳來了微弱的敲擊聲!
“咚咚!”
“咚咚咚!”
孟解放大喝一聲:“安靜!”
全場寂靜下來,衆人側耳傾聽,果真將這敲擊聲聽了個真真切切!
孟解放朝秦大有瞪了一眼,也不再徵詢他的意見,而是朝搜救隊大聲下令:“拆!快拆!孩子在裡頭!在裡頭!”
林小余已經泣不成聲,瘋狂地用手扒着神像的泥皮,孟解放趕忙阻止了她。
“你照看嚴語就好,這些事讓搜救隊來做,你在這裡只能耽擱時間。”
雖然心中着急,但林小余也知道輕重,當即退開,搜救隊上前來,哐哐噹噹開始拆神像。
秦大有臉色鐵青,看着眼前的一切,他身後的村民也一個個噤若寒蟬。
見得林小余伸長了脖子等待着,嚴語也朝她說:“你去旁邊看着吧,我沒事的……”
“可是你……”
嚴語搖了搖頭:“如果我是大雙小雙,我希望重見天日之時,見到的第一個人,是我的媽媽……”
林小余心頭一蕩,凝視了嚴語片刻,這才走到前頭去,守在了搜救隊邊上。
孟解放指揮着現場,關銳只好讓小盧上前來,給嚴語處理傷口。
他有些吃力地蹲了下來,朝嚴語問說:“你怎麼就這麼確定孩子在裡頭?”
看了看關銳,嚴語也是苦笑:“我不是你這樣的專業人士,不過是賭一把罷了,早先在樹上看過,排除了一切不可能,剩下的即便再不可能,那也只能是答案……”
關銳陷入了片刻的沉思,而後仍舊是不信:“你是不是知道什麼內情?”
嚴語搖頭:“我要是知道內情,又何必讓孩子受這等苦……”
正說話間,搜救隊已經將整個神像拆了下來,不過他們到底是得了孟解放的指揮,也不好把神像都敲碎,龍王爺的頭部仍舊是保存完整,兩三個人合力卸下來,輕輕放在了一旁。
頭部一拆卸下來,裡頭就傳來了孩子的哭聲!
這次連秦大有身後的村民們都不淡定了,一個個圍了上來,衆人合力,終於是將失蹤了三天兩夜的大小雙,從神像底下,吊了出來!
林小余抱着兩個孩子,哭成了淚人,在場雖然都是漢子,但不少人也是熱淚盈眶。
此時,被吊下去接應孩子的同志突然開口喊道:“這裡頭有水!有水!”
其實衆人早已注意到,大小雙身上很是溼潤,一雙腳還全是水漬,只是誰都不願往那方面想。
一來,嚴語斷定這裡有水,張顧霖雖然不敢百分百確認,但他說的大概率,必是有的。
二來嘛,說出來也是丟人現眼,一大村子的老爺兒們,守着這個龍王廟拜神求雨,結果水源正好就在龍王廟裡,而且還是神像鎮壓着!
如果沒有這個廟,或者他們幾年前沒有阻攔趙江海,今次又沒有阻攔嚴語,都不會是這麼個結果了。
若照着常人所想,橫豎神像已經推到了,該趁着這個機會,挖出水源來,往後村子的日子就好過了。
但孟解放並沒有輕易下達指令,而是朝秦大有詢問意見。
“老秦啊,這是你們的公共財產,我們尊重你們的意思,是推倒神廟,挖出水源,還是填埋回去,繼續求雨,你拿主意吧。”
這句話其實已經帶有明顯的嘲諷意味,因爲誰都知道該如何去選擇。
孟解放也並非真要詢問他的意見,只是想趁此機會教育一下這位老村長,讓他明白封建迷信是多麼的不可取。
然而他到底是低估了秦大有的頑固,聽得孟解放的問話,秦大有走到前頭來,朝搜救隊說。
“大家夥兒幫忙找着孩子,這已經是天大的喜事了,辛苦大家了,只是這龍王廟輕易挖不得,大家還是回去吧,俺們自己填埋回去就成。”
“什麼?!!!”孟解放和關銳等人彷彿聽到秦大有說夢話一般難以置信!
尤其是仍舊沒有被吊上來的那個搜救同志,此時更是氣憤難當!
他腳底下清冽的泉水噗咚噗咚直冒,充滿了生命力,對於乾旱的老河堡,甚至於整個方圓地界而言,那都是天大的發現,那是造福一方的事情!
都到了這個節骨眼上,他,竟然要重新填埋回去!這簡直就是不可理喻!
秦大有輕嘆一聲,朝衆人說:“這都是天意,是龍王爺選中了趙江海,是龍王爺選中了大小雙,如果龍王爺讓咱們挖,俺自然沒有半句孬話……”
“但……自打明朝的秦家先賢八望公傳下話來,就定下規矩,任何人不能動龍王廟的根基,這是組訓。”
“只要你還姓秦,只要你還是老河堡的人,就不得違抗這個組訓!”
“八望公可是奉詔入宮,給嘉靖皇帝練過仙丹的神仙人物,他留下的話,咱們必須守着!”
都這個時候了,秦大有竟然翻出這些老黃曆來,孟解放都覺得有些哭笑不得了。
用明朝一個先人不知道是否存在的訓誡,放棄眼前撲撲冒泡的水源,將全族人的生死置之不顧?
孟解放眼下非常的後悔,他就不該趁機教育這老傢伙,順勢讓人直接挖了也就罷了。
如今問了他的意思,又說過要讓他拿主意,再想硬來也就不可能了。
關鍵時刻,嚴語站了起來,他朝秦大有說:“剛纔我要拆神像,你說要問村中叔伯們答不答應,現在是不是也該徵詢一下大家的意見?”
也不等秦大有迴應,嚴語便高聲問說:“神像底下就是水源,大家說,要不要挖開!”
所有人都沉默着,眸光都投向了秦大有。
秦大有甚至沒有回頭,只是背對着村民,但即便僅僅只是個背影,都充滿了震懾力!
嚴語憤怒了,朝村民們大吼道:“你們都是有卵蛋的爺兒們!看他幹什麼!他會幫你們養家中老小麼!”
“大聲告訴我,要不要挖!”
“要不要挖!”
嚴語顯得有些尷尬,因爲並沒有人迴應他。
直到此時,抱着兩個孩子的林小余已經不再哭泣,而是站起來聲援嚴語:“挖!”
聽得有人帶了頭,村中的二狗也躲在別人背後,弱弱地跟了一句:“挖……”
衆人也都小聲回答,只是林小余帶頭高喊着,這種情緒很快感染了周圍的人,他們的呼聲也越來越高!
“挖!挖!挖!”
孟解放終於找到了臺階,朝秦大有看了一眼,而後朝搜救隊下令說。
“既然這是民意,那就照着大家的意思,挖!”
衆人頓時歡呼起來!
然而此時,嚴語卻聽得秦大有冷笑了一聲:“挖吧挖吧,別後悔就成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