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請督帥停止南下!”
建昌鎮總兵許名振望着安坐帥帳的嶽鍾琪,不卑不亢地說道:“如今楚逆大軍已經展開合圍,南下只會自蹈死路,而返回四川還有一條活路.......且將士們思鄉心切,還請督帥明斷。”
說到底,大傢伙跟嶽鍾琪之間並沒有絕對的利益衝突,這番軍中串聯也只是爲了讓嶽鍾琪改變想法,不要繼續南下思南府,因此他們也是頗爲客氣,不敢有絲毫不敬。
帳內其他的總兵、副將還有參將等人,也都是這般神色,唯獨有少數幾人是嶽鍾琪的心腹,帶着滿臉的怒容望着這些同僚。
嶽鍾琪望着那些一臉正氣凜然的綠營將官,卻是輕輕嘆口氣。
“說起思鄉心切,你們誰有我這個川人思鄉心切?”
一句話就將衆人臉上的僞裝面具給撕了下來,因爲在眼下的衆人當中,其他的總兵、參將和副將,由於“將皆升轉”制度和“迴避制度”的緣故,並非真正的本土川人,而是其他諸省的將官。
至於嶽鍾琪本人,反倒是真正在川高官大的川娃子,因爲他的父親嶽升龍早在康熙三十五年,就因爲昭莫多大捷的軍功被授予四川提督,全家人便一直在四川生活,甚至都已經入籍四川。
因此,當一羣非四川人,在真正的四川人嶽鍾琪面前說思鄉心切,豈不是一個天大的笑話?
沒有人選擇駁斥,因爲這件事從一開始就立不住跟腳,就連建昌鎮總兵許名振,此時也是一副羞赧的模樣。
之所以這麼說,只是因爲所有人都不想去跟復漢軍打仗了,他們不僅怕死,更怕自己死得不明不白。
若非率軍的是頗具威望的嶽鍾琪本人,怕是其他人早就真正選擇投靠復漢軍了,大家都是當兵吃餉,怎麼可能就死心塌地地爲大清效命呢?他們又不是八旗。
嶽鍾琪決定還是要跟將領們好好談一談,他輕聲道:“你們當我不願意迴轉四川麼?現在南下貴州其實沒有任何意義,因爲鄂爾泰已經被俘,滇黔二省已經再無希望了,此時南下也做不了什麼。”
“既然督憲大人心裡明白,那爲何?”許名振有些將信將疑,他可不是剛出江湖的生瓜蛋子,一些事情他自然會去學會分辨清楚。
“爲何繼續南下,那是因爲你們沒有看到咱們真正隱藏的危機。”
“還請督憲賜教。”
嶽鍾琪輕輕嘆了一聲,走到了輿圖前,凝聲道:“我們這一仗的對手是楚酋寧忠義,此人用兵堂堂正正,以正謀角力爲贏,若是我軍實力未喪之前,或許還可利用這一點來與其爭鋒,只可惜鄂爾泰大軍被毀滅的太快,咱們已經沒有這樣的機會了。”
“可是,大家不要忘記了,眼下的復漢軍在貴州的那幾個師,一直到現在都沒有真正露面,你們以爲他們就一定在思南府一帶嗎?”
話說到最後,嶽鍾琪的神色便有些凝重,他環視了一眼這羣被追的惶惶不可終日的部將們,不由得嘆了口氣,眼下都還沒怎麼着,就已經被嚇破了膽子,光是看將領的素質,現在也遠遠不如對面的復漢軍了吧.......
許名振聽到了這裡,卻是有些被震驚到了,“督憲,莫不是回四川之路纔是真正的險路?”
“哼,你們難道沒發現,這一路來幾乎沒有遇到過楚逆大軍嗎?若說他們的主力都縮在了思南府不動彈,你們相信嗎?”
嶽鍾琪冷笑了一聲,“咱們肯定是要回四川的,可是不能就這麼回,否則前後重兵包圍之下,大軍決不可倖免。”
到了此時,衆人這才勉強被說服了.......如果只是爲了躲避復漢軍可能的埋伏,選擇南下倒也不是不行,可是怎麼才能確定呢?
還沒等人詢問,嶽鍾琪便主動透露了自己的想法,他的手指點在了輿圖上的思南府,隨後又點了點重慶府,低聲道:“若是要明確這一點,咱們就直接率軍直撲思南府,若是復漢軍在此地的兵力不足,一定會有重慶府的大軍回援!”
“一旦有復漢軍回援,則代表他們的合圍出現了漏洞,到時候咱們再從遵義府方向出發,通過古藺,進敘州府和嘉定府,再北上至成都府即可。”
“可是大人,若是事實證明思南府就是有復漢軍的主力呢?”
許名振聽到了這裡,其實已經相信了七七八八,只是面子上略略有些掛不住罷了。
嶽鍾琪呵呵一笑,“倘若真是這樣,咱們立刻北返即可,從距離上來說,咱們可比他們近上許多,就算打仗打不過,逃跑難道都跑不過嗎?”
“既然如此,謹遵督帥之令。”
八月初九,嶽鍾琪在消弭了內部的風波之後,終於率軍抵達了思南府安化城外。而此時駐守安化城的守軍,乃復漢軍第三師的第二團。
早在前幾天,第三師就已經抵達銅仁府,而第五師抵達了敘永廳,而程銘親自率領的第一師,則是佔據在貴陽城從中調度。因此復漢軍在多方面緊逼的同時,在最前沿的安化僅僅只放了一個團,目的就是爲了全力截斷清軍的退路。
因此當清軍抵達安化城下時,在得知安化城內的守軍後,那些將領們不由得鬆了一口氣,對嶽鍾琪的判斷表示歎服,因爲安化城確實不是復漢軍的主力,那麼很容易就能判斷出來,復漢軍主力已經擺在了敘永到重慶一線了。
只是歎服之餘,卻是又讓所有人都感覺有些絕望,因爲復漢軍目前的表現也說明了一個事實,他們的後路被徹底截斷了,這是最壞的一個結果。
就連嶽鍾琪,在判斷正確之後也有些頭暈的感覺,他明白眼下的局勢代表着什麼,說清軍處於風雨飄搖的狀態,一絲也不爲過,因爲再不做出調整,那麼這一支清軍的滅亡也就真正指日可待了。
“按原來的計劃吧,先攻城!”
嶽鍾琪也十分無奈,無論他的智略多麼厲害,最終落在紙面上還是要清軍來進攻才行,若非如此,局勢也不會變得如此被動。
在清軍大軍趕到安化的時候,作爲駐守安化城的第三師第二團團長高雲孝,也打起了精神頭,所有人都在尋找的清軍主力,竟然就這麼一頭扎到了安化來,這實在是讓他心裡悲喜交加,難以言述。
喜的自然是發現的清軍主力蹤跡,一場戰功肯定是少不了的,悲的則是他的第二團只有兩千人左右,與數萬清軍相比較,實在是有些寒酸,因此,高雲孝也不敢耽擱,以最快的速度安排了數隊探子去貴陽府報信。
對於高雲孝而言,這一仗最大的目的自然是聚殲清軍主力,因此他的位置就會十分關鍵,絕不能有絲毫退縮,若是他們一旦退了,那麼清軍恐怕又要選擇溜了,至於下次什麼時候有機會聚殲這股清軍,又不知到何時了。
因此,高雲孝也不敢耽擱,他以最快的速度安排了數隊探子去貴陽府報信,另一方面就是安排士兵守城,並將團屬的十幾門火炮拖上了城牆上,以加強守備能力。
...........
安化城並不算是什麼堅城,只是一座小小的縣城,外面是一層低矮的土牆,因此嶽鍾琪纔會對於攻安化有一定的信心。
畢竟只要清軍圍攻安化城,附近的復漢軍肯定會選擇前來救援,這樣就能實現調虎離山的計劃,從而在目前的合圍中撕開一道口子,他就可以通過另一個方向選擇撤離,到時候頂多也就是丟下一批炮灰而已。
特別是那些歸附的一萬土司兵,如今的地位十分尷尬,畢竟他們是以輔助作戰的角色加入進來的,再加上鄂爾泰手下的土司兵集體作亂,導致大軍覆滅,如今也被傳到了嶽鍾琪所在的軍隊當中,因此也受到了許多人的警覺。
土司不可靠,這幾乎已經成爲了所有人的共識,對於他們,不僅要用,還得多加幾分防備,否則就會被反噬。
因此在這個時候,嶽鍾琪都已經想好了炮灰的角色,他準備讓土司兵作爲殿後的軍隊,以拖住復漢軍的追擊,到時候他率領五萬大軍,再殺一個回馬槍。
在這番考慮下,嶽鍾琪並沒有派人去截殺復漢軍派出去的信使,甚至都沒有怎麼用心去阻攔,目的就是爲了調動附近的復漢軍。
雖說清軍已經不那麼上心的去攻安化,可是真打起來,卻依然都是老一套,先是步炮兵運動到城下,然後炮兵開火,清軍步兵則是開始攻城,隨後被城頭上的復漢軍火炮給炸得暈頭轉向,七葷八素。
那些清軍士卒儘管也有鳥銃和火炮,可是他們的威力實在是過於有限,再加上士卒們在使用的時候也沒有經過良好的訓練,因此並沒有對城牆上的復漢軍產生較大的傷亡。
儘管清軍的攻城節奏並不算快,打了兩個多時辰下來,除了在安化城下丟下幾百具屍體,並沒有取得更大的戰果,甚至連靠近城牆的機會都沒有。
反倒是安化城的復漢軍守軍,則還有些慾求不滿的模樣,畢竟清軍這般進攻,幾乎是給他們在刷戰功,而己方的傷亡則非常小,因此人人都棋盤清軍能在發起進攻。
只是看着那些狼狽鼠竄的清軍,高雲孝彷彿察覺到了什麼,他能夠感受到清軍進攻時的壓力,可以說幾乎有些裝模作樣,根本沒有死磕的決心,這不得不讓他有些質疑清軍這一次的目的。
然而望着城下的連綿不絕的清軍營帳,高雲孝也沒有進一步覈查的辦法,他倚城自守可還行,可要是出城進攻,那就是自尋死路了。
對於高雲孝的感受,嶽鍾琪自然是絲毫不理解的,他正舉着千里鏡,一直死死盯着面前的安化城,臉上表情十分冷峻,他幾乎像將一切徹底印在腦子裡,因爲嶽鍾琪發現了很嚴重的一點問題,那就是哪怕他不顧傷亡很用心地去打,恐怕都很難在短時間內將面前的這座安化城打下來。
毫無疑問,這是一個十分令人震驚的結果,因爲眼下的清軍有近六萬人,而復漢軍兩千人,三十倍的差距卻帶來了一個攻不下來的結果,而安化城甚至都不是什麼堅城,更多隻是一座低矮狹窄的土城,這中間意味着什麼,嶽鍾琪很清楚。
這個結果也意味着,目前復漢軍與清軍之間的實力差距,甚至比起在當年在安慶時的差距還要大,簡單來說就是復漢軍的平均實力上升了,而清軍的平均實力則是下降了,其戰力還不如幾年前的清軍。
“難道,天要亡我不成?”
嶽鍾琪臉上帶着一絲悲哀,這一仗彷彿比當年在安慶城時還要悲哀,也磨滅了他心裡的那股子傲氣與不甘,失敗的情緒徹底籠罩了嶽鍾琪的心頭。
可是,當嶽鍾琪又回頭看了看身邊的那些清軍士卒以後,他又不得不嘆息一聲,不管怎麼樣,這些人都是他帶出來的人,裡面有他的同鄉,有他的故交,也有他岳家的子弟。
想到了這裡,嶽鍾琪又鼓足了心力,將各鎮總兵和各營副將、參將都召喚了來,等到所有人都到齊了以後,才輕聲嘆息道:“對於眼下的戰事,你們還有什麼想法嗎?”
許名振臉上帶着幾分慚愧之色,通過白天的一戰,他也發現了問題的所在,當下便搖搖頭,“卑職等已經不知該如何是好,一切都聽督帥大人的命令!”
“既然如此,那本督後續所有軍令,衆將絕不可再質疑分毫,否則立斬不赦!”
嶽鍾琪臉上帶着幾分凝重之色,然後才輕聲道:“咱們肯定是要繼續打下去的,否則楚逆不會上當.......本督需要一人,帶領其麾下將士,並土司一部,繼續圍攻安化城,吸引復漢軍主力來援。”
聽到了這裡的時候,所有人的臉色爲之一變,在場沒有蠢人,當然明白留下來的這個人,除了死之外已經沒有了其他的路,而且還得心甘情願地去死,想到了這裡,衆人便有些畏懼,望着嶽鍾琪的眼神也帶着幾分閃躲的味道。
看到衆人退避的眼神,嶽鍾琪也明白了大家的想法,只得低聲嘆道:“可惜,張廣泗不在這裡,否則本督何須問你們?”
到目前爲止,由於消息渠道的匱乏,再加上重慶府復漢軍的有意封鎖下,嶽鍾琪都還不知道張廣泗已經戰死,也不知道重慶府已經徹底失陷。
“督帥,我願留下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