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氣預報沒說今天有雨,以至於樓上幾位商議完畢,大夥兒都興致高昂的退場時,被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給襲擊了,酒店裡備用的傘不多,我們這羣人裡不乏老弱婦孺,我冒雨衝到車庫,才發動車子不久,手機就響了。
“四兒,老錢走了。”或許是地下車庫的信號不好,光頭的聲音斷斷續續,沙啞難聽。
一四年四月二十八號,錢老頭兒,錢兩丈,在斷悲山上去世。
爲我們家鞍前馬後忙碌奔波了三十餘年的老將,臨走之時,我們沒有一個人陪在他的身旁。我坐在駕駛座上呆了很久很久,腦海裡不斷反覆刻畫着那張臉,但卻不知道爲什麼,越是用力的去想,那張臉龐就越發模糊,到最後,只剩下一雙眼睛,眼神定格,映出大片的風雪與滄桑。
我不曾與他過分親密,一直保持着小輩對長輩的恭敬與距離,按理說情分不算深,可是心裡卻如同此時的天氣一樣,暴雨傾盆。
見他的最後一面是在年初,當時他的氣色還很好,一副已然康復的模樣,此時倉促離世,肯定是有意外情況,想到這裡,我發動車子,駛出車庫,劈開雨幕,一路向着斷悲山馳去。
公路上只有我一輛車,車子的大燈在雨天照不了多遠,前路茫茫,往日裡我可是最珍重小命的,可此時,行車安全的那些戒條卻統統被我拋在腦後,馬達轟鳴。
每走一個老夥計,我的心裡都會多積壓一分愧疚。他們當年跟了一無所有的老爺子,白手起家,終日風裡來雨裡去,得到的物質補償其實並不多,甚至和煙把兒他們都不能比。
我聽光頭跟我掰持過,窮的時候,老爺子拿三十個老錢兒換來的叫花雞,七個人分,連骨頭都剩不下。摸着大墓,富裕一段兒,大家夥兒兜裡都有幾個銅板,那就出去吃頓醉仙樓的牛骨頭,書生有追求,忍着不喝酒,不吃肉也要買輛鳳凰牌自行車。再往後,老爺子結婚了,有了娃,不下墓,活計就大都由他們來做,那個時候是舒坦,走坑還能在包兒裡塞上三兩牛肉乾兒,就是不讓喝酒。出去都有了自己的炕頭兒,美是真美。
老爺子買了第一輛汽車,這幫夥計就坐過一回,那會兒全中國都戒嚴,大家被迫散了出去,老爺子挨個兒把他們送回老家。只有錢老頭兒沒坐,一個人走出了省,臨走時推搡老爺子,汽油貴,我這一趟的錢,省下來,哪天有活兒幹,加滿油,來接我。
那個一輩子精打細算的老人,多數情況下都是一副刻板臉龐,唯獨過年的時候笑臉奇多,看起來就像所有的心事都化作了雲煙,沒有那麼多事情要顧慮,沒有那麼多狀況要擔心,一身輕鬆。
車子停在山腳下,因爲王修謹與陳亦可的婚禮,這座山曾經鋪滿紅妝,而現在,紅妝早已撤去,放眼望去,整座矮山被籠罩在雨霧之中,雖是無聲,但卻倔強。
車裡沒有傘,我頂着大雨獨自上山。
這是我第一次一個人上山,腦子裡其實並沒有過多的顧慮,山頂吹拂下來的雨珠豆大,砸在臉頰上生疼,一身的名貴西裝被水浸泡,緊緊貼合在皮膚上,要是陳亦可瞧見了,多半要罵我敗家。
一口氣上到半山腰,一路沒有發生什麼異常,興許是山上的小鬼陰遂也曉得躲避天威,擡頭看看山巔,風俞急,俞是看不真切,上面的雨都是斜斜的吹,彷彿要把我打回到山腳下。
山上的道觀越發清晰,圍繞在道觀周圍的樹木都被砍伐殆盡,只留一個個粗壯的樹根,如此一來山頂就徹底沒了生氣,故而道觀即使有人住,現在看起來也像破落已久。
“來了。”王修謹給我開的院門,我衝他點點頭,走進院落。
院子裡堆着高高的柴火垛,最上面整修得十分平坦,想必是用來焚屍用的。
而老錢頭的屍體,就躺在大堂裡,一身乾淨整潔的黑壽衣,面容安詳。
光頭守在一旁,神不守舍。
王海川沒去酒席,自然不是說他不支持我家,就以我們兩家現在的關係來說,簡直是不分你我,去與不去,關係不大。
“年前就不行了,迴光返照捱過了年關,我用茅山術給他吊了三個月,該走的,總是留不住。”
王海川看着我徐徐道來。
我嘆了口氣,原來如此,“這些日子,辛苦您了。”
“辛苦,談不上,我也沒有多少日子好活,能多做些,就多做些。”
他喊着要死要死也不是一天兩天,自打從山西回來,就一直在給自己修墓,我甚至都懷疑現在腳下站得都是中空的。
王修謹面色平靜,似乎早已習慣自家老爹的口吻,“你不是要拜師麼?”
我一愣,先前是有這想法來着,但是就眼下這關口兒,提這合適麼?老錢頭兒還躺在那兒,我哪有那心思?
王海川:“你出生的時候很多人給你算過命,我也卜了一卦,不過沒算命數,算的是命格。”
“蝦米入龍門,高不成低不就,謝老哥一直想要往外省走,本來你爹能辦到,但是他這些年背的陰債太多,硬是把自己給壓垮了,你又是個水命,充其量只能保持現狀不變,很難讓老哥如願。”
“我爹背的陰債太多?什麼陰債?”
王海川眯了眯眼:“命債。你爹這些年爲了照顧家裡臉面,做事很剛強,雖說沒有親手殺人,但是因果總會有。他其實是個入水蛟,只要等着機緣來,出水就成龍。但是背上太沉,這輩子,不可能了。我算過,如果五年之內你還不接手,他多半就會被壓到湖底,你們家就得跟着走下坡路。”
我從來不知道命格可以這般推演,故而目瞪口呆,倘若他現在不是在框我,那老爹豈不是岌岌可危?
“你今天拜師,我把我這輩子沒用完的氣運渡給你,金鱗度蝦米,你命中註定有龍門,這樣,註定成龍。”
我愣在原地足足半晌,就這麼白便宜我?感覺太不實際了些,再說人家還有個兒子,憑啥就把那所謂的金鱗氣運給我了?
“你不用多想,我給你是因爲修謹不需要,他本就有文曲星映照,取江海一粟,填萬千湖海,亦可能當他的筆,這輩子不用我操心。”
那,話都說到這兒份兒上了,我還有什麼好糾結的?
“怎麼拜?”
王海川見我開竅輕鬆一笑:“你給我磕三個響頭,敬我一杯茶,就算行過師禮,”
我利落的跪了下來,三個響頭落地,茶沒有,白開水也就湊活用了,畢竟只是走個形式。
“既然你做了我的徒弟,那有些事情我要跟你說明白。我是茅山派出身,信奉祖師三茅真君,不過半路走歪,也算是自成一派,你往後如果見到茅山的人,大大方方交友,但不能拜祖師畫像,明白我的意思麼?”
那這麼說,王海川還算是開派祖師爺了?聽上去好像很了不得。
我邊點頭邊問,“還有其他的嗎?”
“其他的修謹以後會告訴你,現在你過來。”
我三兩步靠上前,王海川從椅子上站起來,手裡不知道什麼時候捏了張黃符,上面猩紅的路子彎彎繞繞,複雜程度超過我以往見知的所有符籙,直接就摁在了我的腦門兒上。
而後又憑空捏出一張,貼在了已故的老錢頭兒身上。
我剛想問這是幹什麼,外面就傳來嘈雜的聲響,回頭一看,是老爹老爺子到了。
兩者看到屋內的詭異景象先是一頓,而後就那麼站在大雨之中沒了動作。
王海川笑了笑,單手畫了個半圓,在空中那麼一拂,我就感覺自己腦門兒上傳來一股灼熱的感覺,是那黃符在燃燒,不過去不見明火,只能瞅到有灰色的餘燼在往下落。
待到黃符燃盡,我左右伸展了一下身體,卻並沒有感覺到任何的異樣。復觀老錢頭兒身上的,已然化作一蓬灰燼,可衣裳卻沒有絲毫受損。
“這是老錢的意思。”王海川說。沒等我搞明白老錢的意思到底是什麼意思,他就從寬大的道袍袖口裡摸出來一卷玉簡。
“木絳給了修謹,這是搬山術。”
我小心翼翼的接過玉簡,上面的沁色微微發紅,老古董絕對是跑不了。時至今日,我才曉得搬山有術的術,說得也不是無形之物,指的其實就是手中的白玉簡,且不說上面的搬山術我能不能學會,只要有了這東西,那就能證明我是搬山正宗。
木絳就是那把血紅色的桃木劍,那算是王家祖傳的東西,給了王修謹合情合理,但是搬山術給了我,意思是不是往後搬山一脈也是我做主?
做完這一切,王海川輕鬆的笑了笑,門外的兩人這才走進房裡來。
老爺子看着躺在竹蓆上的老錢頭兒,目光深沉入水。最後要不是王海川說擡出去,老爺子都能這麼一直看下去。
老錢頭兒的遺體上了柴火堆,王海川立定在一旁,似乎在等待着什麼。
“吱呀”木門再度被推開,我轉頭一看,袈裟着身的大和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