孤鴻屏住呼吸,瞪大雙眼,靠着牆壁慢慢站了起來。
遠處那半邊凸着筋骨脈絡的人忽然張開手臂,向後彎了彎身子,周身骨頭咯噔咯噔的響了起來。然後他向着孤鴻,身體極不協調地,踏出兩步。
“我好不容易死去,你又來把我驚醒?”他停下腳步,悶聲問道。
孤鴻目不轉睛,盯着這個只有半邊的人——他知道他還有另一邊,只是另一邊呈現出來的顏色是黑色,與周邊黑暗完全融爲了一體。
“還能醒,說明你從來未曾死。”孤鴻謹慎地說。
兩人的對話在這空曠的空間,蕩起陣陣迴響,即使相距很遠,即使聲音很輕,卻清晰可聞。
那人的紅色眼睛眯了下。然後踏着骨頭,喀嚓喀嚓走了過來。
“不準過來!”孤鴻提高聲音道。喀嚓聲頓止。
“你是誰?”孤鴻問。
那人呆了呆,許久,才喃喃地說:“我是誰?我到底是誰呢?”
“你不知道自己是誰?”孤鴻又問。
那人又低下頭,吶吶道:“我是誰?我究竟是誰?”
孤鴻眼神鎖住他,小心謹慎地,走到兩尊石像旁。
“不準碰!”就在孤鴻胳臂要將碰到男子石像時,那人忽然喝道。
“爲什麼?”孤鴻定身。
喀嚓喀嚓聲又起,他走了過來。
“不準過來!”孤鴻也喝道,望着對方這個怪人,他沒理由不忌憚。那人走了七八步又停下。
這人腦筋或許出了點差錯。孤鴻心想。“我不碰,你也不許動。”他命令道。
“好。”那人答應了。又低下頭問自己是誰。
孤鴻心想不能讓他明白過來。於是打斷他說:“我問你,你認識他們嗎?”
他指了指兩尊石像。
那人回答:“認識,我認識的。”
“誰把他們變成了石頭?”孤鴻問。
“石頭?”那人眨眨眼,眼神有點迷惘,“不,他們本就是石頭,是我用石頭把他們刻出來的。”
“你,刻出來的?”孤鴻瞧瞧他,又瞧瞧石像。
“是的。”那人道,“這件事我倒記得清楚。”
“他們是誰?”孤鴻忍不住問。
“一位是我的妻子,”那人喃喃道,“另一位,是我的恩師······也是我的仇人。”
“他們可還健在?”
“健在?”那人望着自己的手,身軀突然顫抖,“被這雙手觸摸過的人,還能健在嗎?”但見他半邊身軀倏暗倏亮,“喀嚓”一聲,已站在了女石像身前,含情脈脈撫着了她的臉。
孤鴻這一驚非同小可,燙劍已緊緊握在了手心。那人眼睛,片刻不離石像。
“你的劍很不錯。”那人的紅色眼珠,往孤鴻轉了轉,“但我勸你把它收起來,這裡殺戮還不夠多麼?”
孤鴻後退三步,劍指他道:“你是誰?”
那人轉過臉,望着燙劍,忽然問:“這柄劍,你可會使?”
孤鴻道:“當然。”
那人腳步一跨,閃到男子石像旁,怒道:“你與他什麼關係?”
孤鴻又後退一步:“我不認識他。”
“不認識?”那人冷笑,“你與生神什麼關係?”
孤鴻身子震了震,厲聲道:“你是誰!”
“我是誰?”那人又低下頭,冷笑兩聲,“生神爲什麼不來見我?”
孤鴻驚詫更甚:“他爲什麼要來見你?”
“爲什麼?”他轉身,趨前兩步,指着男石像,“我可是親手殺了他這位最親密夥伴的——破神!”
“什麼!”孤鴻握劍的手,也不由得顫動起來,“這位是······是破神前輩?”
“哈哈!”那人笑了起來。
“你——”孤鴻失聲道,“你是我師兄,閻傲連?”
“師兄?”他繼續大笑,霎時間,整個山洞俱是他的笑聲。
“我與他們毫無關係,我與你毫無關係!”他突然怒道,紅色的眼珠閃了閃。
“我知道,你竟殺了自己恩師!我與你也絕無關係!”孤鴻叫道。
“是麼?”閻傲連向他逼近兩步,“我曾發誓,凡是與破生二神有關的人,我都不會讓他們好過!”
孤鴻向後躍開幾丈,橫劍在胸,燙劍即刻泛出熱浪,護住全身。
“你有本事就來試試!”孤鴻傲然道。
閻傲連凝視着他,放聲大笑:“師弟啊師弟,你這副傲骨,真叫人欽佩。但只怕你忘了,你師兄我可是世上唯一一個,真正通曉‘破生技’的人!”他止住笑,指着破神的石像說,“你可知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麼?”
他伸出手,模仿石像的姿態,怒道:“孽徒!你······你當真以爲······自己天下無敵了麼!”
“然後你就把前輩殺了?”孤鴻怒上心來。
“師弟——”閻傲連笑了笑,“若換做是你,你會怎麼做?我此生摯愛的妻子,就因爲出生時貼上魔人的標籤,難道這全然不受她控制的標籤,就能成爲阻止她愛我的理由嗎?”他說着,情緒突然激動,雙拳往暗處一揮,黑暗的空間頓時裂開一條裂痕,裂痕泛出紅光,呈現一片熊熊燃燒的火海,烈火纏繞着數不勝數的靈魂,他們嘶喊着,掙扎着,不顧一切要從裂縫內爬出來。
這駭人的幻象稍縱即逝,一切重歸黑暗!
“他把她逼死啦!”他咆哮着,眼中噙滿淚水。
“你方纔分明說,是自己害死了她!”
“他逼我的!”
“既然這樣,你爲何還把他刻出來?”孤鴻又是一驚。
“我愛他!”閻傲連雙手按頭,孤鴻這纔看到他那隻黑色的手,“我愛他!他是我恩師!不管生神師父還是破神師父,我都永遠愛他們——”他吼着,陷入了極度矛盾與痛苦之中,“他們給了我人生,後來爲什麼卻要一次次地逼我,逼我在神與魔,她與他們之間做個選擇!你說!你說!”他情緒激動起來,不斷向孤鴻逼近,孤鴻連連後退,燙劍顫抖不已,橫在他們之間。
空曠幽暗的山洞,到處響起了喀嚓喀嚓的骨裂與人的怒吼聲。
“我只知道!”孤鴻叫道,“你誰都沒選!”
閻傲連忽然止步,表情也凝滯成一團。孤鴻看見他身上的紅芒與黑芒時隱時亮,眼珠的顏色交相互換,怪異絕倫,恐怖絕倫。他愣了半晌,緩緩低下頭,望着兩隻怪手,情緒和緩下來了:“是啊。我······我誰都沒選。選了這邊,覺得對不起那邊,選了那邊,又恨起了這邊······師父常罵我無情,你說說,我是無情還是有情?”孤鴻無法回答。
“罷了!”他嘆道,“你又怎會明白?你學的是‘生技’,必然偏向生神師父與道義那邊,另一邊的道理你又怎麼會懂?”
“但另一邊給你帶來了無盡的痛苦,不是嗎?”孤鴻道。
“你懂什麼!”閻傲連瞪着他,“莫以爲拜了師學了藝,就有資格教訓我了!生神在哪兒,叫他來見我!”
“師父死了。”孤鴻說。
“什麼!”閻傲連失聲道,“你說什麼!”
“他死了。”孤鴻重複說。
“他把我弄成這樣,就撒手西去了?”閻傲連失魂落魄地說
“是誰害死了他!”他想伸揪住孤鴻衣領,孤鴻避開了。“亡靈啞哥!”孤鴻說,“你可認識亡靈啞哥!”
閻傲連又是一呆:“亡靈啞哥?”
“對!”孤鴻大聲道,“如果你還念着生神師父,就該知道怎麼做!”
閻傲連將那名字唸了四五遍後,忽然大笑起來,那是一種悲哀之笑。他邊笑邊說:“我怎麼做?哈哈!亡靈啞哥我當然認識,生死之交豈能忘記——”
“什麼?你們竟然······竟然······”孤鴻也呆住了。
閻傲連神色怪異之極,似笑,似怒,似樂,似愁,他仍在笑,笑得十分勉強。
“好了!這下好了!“他說,“又來了,好友與恩師是吧,又要我做選擇了對吧?”
孤鴻不做聲。他知道他神智已經混亂,隨時可能陷入癲狂,做出任何叫人意想不到的舉動。
“師弟!”他忽然問,“啞哥與生神,二選一是吧?”他邊說,邊揚起那隻紅色的胳膊,但聞屍骸中有物破空飛來,“錚”的一聲,一支手臂粗,丈三來長的大鐵槍,被他接了下來。
孤鴻捏了捏劍柄,兀自鎮定心神,不管對手是誰,他對自己的本事,都有相當自信。
“我不會再受任何逼迫了。”閻傲連眼神,已悄然發生着改變。那支大鐵槍,在他手心旋了旋,忽然酥軟,像綢緞一樣滾動起來。
“我真不願這樣對你,可不這麼做,我又對不住自己。”閻傲連凝視着孤鴻,冷冷道。
“是麼!”孤鴻一聲唱和,飛身而起,空手與劍舞得飛快,他左手指尖在劍尖抹出兩粒光斑,將幽暗的深洞照亮,光斑點在地上,點在壁上,揮散開來,有如泉眼一般,不斷涌出灰色雲團,雲團下,立刻傳出陰森膽寒的“嗚嗚”聲。
他搶得先機,縱身躍下,立於雲團之上。此洞埋藏的千萬冤魂,盡皆被他疏通,真乃怨氣沖天,哀鳴遍地,他亦覺自己周身充斥了陰暗之力。
“閻傲連!”他道,“我要叫你看看,就算沒有你,我也一樣可替大家報仇!”他唱和着,揮舞着劍,腳下與壁上的灰雲,涌動更快,雲層下爬出的,暗紅色的,沒有面貌的鬼魂,三三兩兩拼合在一起。
山洞迴音蕩蕩,盡是這些大傢伙的嗚咽聲。
孤鴻神色倨傲,手中劍嗤嗤作響,不斷吸納雲層溢出的幽光。
閻傲連仍舊保持着手舉鐵槍的姿勢,此刻他皺了皺眉,道:“師弟,這些就是你學的生技?看來你還沒領悟到‘破生技’的精髓。”
“是麼?”孤鴻冷笑道,“師兄有何指教?”
閻傲連連連搖頭:“你這陣勢看起來是挺嚇人,只可惜中看不中用。”
孤鴻將整座山洞看了一遍,說道:“此地千萬英魂,盡是我手中之劍,千萬把劍總有一把能刺中你!”
“看來,”閻傲連手中槍動了動,“你已被勝利衝昏了頭腦。”
孤鴻揮舞燙劍,腳下一頭覬覦許久的兇靈便“嗖”的一聲撲了出去。
閻傲連手上那支滾動的槍倏地一抖,槍頭像閃電似的閃了閃,即刻捅穿了兇靈的喉嚨。
雲層下的兇靈紛紛蹦起。閻傲連手中槍抖出三道閃電,一道劈碎了兩頭兇靈,一道在牆壁上劈開了一條裂縫,先是像吐晦氣一樣吐出一股熱風,於洞內胡亂肆虐,但凡被這股風撩着的兇靈,立馬烈焰焚身,熱風吐盡後,便是一吸,將所有燃燒的物體統統吸入裂縫裡,再被裡面的火海噬成粉塵。一道劈向孤鴻。
孤鴻迅速自灰雲層提起一簇雲團裹住身體,手腕勁力一使,劍光已將閃電砍做兩段。他也趁勢躍起,吸足了幽光的劍尖泛着詭異的紅綠之光,隨着他手腕的擺動,“嗤嗤嗤”的朝閻傲連刺出三道劍光。壁上灰雲層亦紛紛射出類似的紅綠之光,猶如萬劍齊發,朝同一方向刺去!
閻傲連槍頭光芒閃了閃,頓時結果了兩位來勢洶洶的兇靈。隨即伸出左手,祭出一道血紅色之光,化成某種印章形體,在他身前築起了一堵屏障,抵擋住了一浪浪勢如潮汐的劍光!
山洞內,不知多少屍骸,被他們交手的餘勢碾成了粉末。
劍光不停地刺向屏障,孤鴻不斷催動燙劍,雲層下的靈魂源源不斷冒出,化成劍芒,前仆後繼地對光幕進行撞擊!
光幕內的閻傲連終於按捺不住了。但見他高高揚起右臂,厲叱道:“狂徒,竟敢班門弄斧!”他身上似有道電芒閃了閃,隨即有道光影在所有事物表面一抹而過。孤鴻挺着劍尖,向來連靈魂也能劈斷的劍,面對飛快掠來的光影,他竟劈中了空氣,砍到了虛空,他一劍揮過,光影仍舊從灰雲層,從燙劍,從自己身上抹過。他看見閻傲連朝自己伸來了一隻手掌。那只是一道形狀似手的光影,可就是這樣的一隻手掌,穿透了屏障,穿透了劍光,穿透了雲層,穿透了時間與空間。他剛欲躍起,便被那隻手按住了,按在了他的臉上!他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後傾,他看見了自己的後腦,看見了自己的背影!他嚇得叫了一聲。
他的靈魂,正被那隻手慢慢推離軀殼。他看見閻傲連躍了起來,越過重重障礙,正向自己飛來。飛來的同時,他身上紅光開始井然有序地自心臟部位消退,最後退至他右手指尖,凝聚成一團光彩奪目的,宛如太陽一樣耀眼的光斑。
他看見他將光斑點進了自己眉心,他雙眼一沉,立馬陷入了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·····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