獻安鎮,秦慕寓所,地下實驗室。
秦慕失魂落魄地望着石臺上奄奄一息的秦泰。長久說不出話來。
“你爲什麼要替我擋那一箭?”他不停地喃喃自語。
他就這樣站着,腿累了就坐,坐累了又站,整整三天,他都目不轉睛的瞧着石臺上的秦泰,好想他突然醒轉過來。
“你還沒死。”第四天的時候,他忽然說,樣子已憔悴了許多,“你明明還有生命跡象,爲什麼就是醒不來呢?”他察看他的臉,彷彿對自己,又彷彿是對他說,“眼下情況既沒好轉也沒惡化,你體內的血蟲菌也沒像往常一樣更新換代,爲什麼?可瞧瞧你的臉,分明又已被血蟲侵蝕了十之八九,這還算一張臉麼?你看看,你醒來看看。”
“不行!”他嚯的站直身,咬牙道,“只要還有一絲希望,我就不能放棄!秦慕,他還沒死,你這是在做甚麼!”他罵了自己一句,就轉身奔進了一間石室。接下來的幾天,他就把自己關在那間石室中,不眠不休地翻查實驗室所有相關的資料。
他查呀查,找呀找,室內的燈芯盡了又換,換了又盡,如此忘我的工作,並未換來他想要的結果,秦泰仍舊不死不活地躺在石臺上。
又七天過去了。秦慕從石室裡走出來時,已骨瘦如柴,心疲神竭。他走到石臺,默默地瞧着秦泰,忽然厲喝一聲,把他掀翻在地:“你死了!救不活了!”他喊了兩下,萬念俱灰,突然“咕咚”一聲,歪倒在了地上。
自那以後,他便人間蒸發似的不知所蹤了。鎮上的人起初還議論紛紛,當成飯後茶話,議論數十日,這件事也漸漸淡出了話題。地下室的兩個活死人,也無人問津。
竹林小城僥倖逃脫的竹城四怪,如今只剩三怪,這三怪沒了個弟弟,真是怎麼也咽不下氣,在山澗躲藏多日,恢復了多少元氣後,便四處奔走,急欲拉攏周邊勢力,對抗神靈和服罪宮。
這時,三怪又吃了一閉門羹,怏怏不快地走在深山河澗旁。
風怪首先忿忿道:“兩位哥哥,真他孃的晦氣!如今這世道,真是得意時人人奉承,落難時支支吾吾,裝聾作啞,像躲瘟疫一樣躲着咱們,還說什麼靜觀其變,從長計議,呸!真替他們害臊!”他這邊說,僞裝怪那邊不停耍他的變臉戲法,好似對長篇大論不敢興趣。大哥食人怪也正擡着頭,雙眼放光地盯着樹上一隻尾巴卷着枝椏,倒吊來抓耳撓腮的猴子,口水直流。
風怪瞧得有氣,哼道:“真有出息啊,僞裝怪只敢變戲法,食人怪打起了畜生的主意!嘿!”
二怪被他這麼一說,臉頰不由紅了紅。食人怪唉聲嘆氣,無比羞愧地說:“虧你罵醒了我。唉,真作孽,以前吃人多風光!”
僞裝怪也住了手,無所事事地說:“有好日子,誰願意東躲西藏?可眼下那幫孫子、烏龜,一提起神靈和服罪宮,個個都縮了腦袋,我有啥辦法?變他老子賞幾個耳光?”
風怪擺擺手:“現在怎麼辦?”
食人怪道:“回竹城瞧瞧吧,竹城三怪縱然報不了仇,也不能當喪家之犬。”二怪沒奈何,只有依大哥話,找個窩再說。
神將聽風者救出卓不魂、閻傲東和一凡後,望西方飛馳了半天,終於在一座極爲隱蔽的山林停了下來。這時天色已晚,四人在山林架起火堆,閻傲東逮了幾隻野味,由一凡卓不魂剝好洗淨,大夥一塊烤了吃了。吃飽之後,就各自圍成一圈,夜色寒涼,他們就烘着火,盤着雙膝,在火光的映照下,將之前一些事情的來龍去脈拿出分享。
聽風者一邊聽一邊沉思,聽三位少年講述獻安鎮,講述秦慕秦泰,以及那三個神秘兮兮的幻影怪人。這會兒,閻傲東卓不魂互相瞥了對方一眼,都暗道了聲“慚愧”。一凡則東一段西一段,亂七八糟胡講一通,正猶豫要不要將他與幻影客的七日之約說出來時。聽風者忽然皺眉說:“他們要是存心不良,可爲何又要將你們遇險的事和地點告訴我呢?”三人聞言,皆是一怔。
“他們······你,前輩你認識他們?”一凡問。
聽風者笑了笑:“認識也算不上,只是大概知道一些來歷,認真說來,他們可不能算壞人。”
一凡默不作聲,心裡卻想:好了。這下他們可真是你的救命恩人了。七日之約,去還是不去呢?
大家談性正濃,卓不魂說着說着,不由想起了竹林小城的那位身着褐袍,興師問罪的神秘女子,便問起她的來歷。
聽風者沉思了一會兒,說:“照你們這麼說,她應該是魔人層服罪宮的審判官。”
“服罪宮的審判官!”
閻傲東皺眉道:“前輩說的服罪宮,可是與三大集團鼎足而力的那個宮殿?”
“是。”聽風者見一凡臉上似有疑惑之色,於是道,“你們都還年少,又是首次來到這裡。好吧,趁現在有空,再跟你們講講無常界另一邊的魔人層,講講服罪宮和三大集團,或許你們一輩子也沒機會到那裡,但一些基本情況,瞭解瞭解也是好的。”
三人點頭。
“說起魔人層,就不得不提三大集團。他們代表了魔界的中堅力量,分別是戰魂、夷魂以及洛亞崖堡。戰魂,三大集團中勢力最大,地盤也最大。魔人層分佈着上百個大小城鎮,各種驛站更是數不勝數,其中有一半便歸屬戰魂掌管,總部是一座盤在山頂的巨大城堡,狀似骷髏頭,喚作‘流火映天城’。戰魂管轄下的城鎮,以前有個噱頭,叫什麼‘兵之城鎮’,意思是沒有不會打戰的城民——”
“這······”一凡不解,“難道他們生活也是爲了打戰?”
聽風者笑了笑:“是爲了生活。戰魂的士兵常年征戰在外,掠奪奴隸和物資。整個地區都得靠他們帶回的戰利品和食物過活,你說,他們是不是爲了生活?也正因爲這樣,戰魂纔可以在三大集團中牢牢佔據頭把交椅。他們從戰場帶回來的俘虜,則要轉交給第二大集團,夷魂,交由他們運回總部‘招魂殿’進行處置、改造,變成奴隸兵。這些奴隸兵,源源不斷從前線押回,又源源不斷地輸往前線,支持戰魂的戰爭。也可以說,戰魂的地位,有一半是靠夷魂支撐起來的。洛亞崖堡,則負責煉造全國各地的武器裝備,其他兩大集團要是沒了它的支援,也成不了什麼氣候。所以三大集團相互依存,相互制衡,但暗地裡還是常有爭鬥。於是服罪宮這個負責監督的機構就應運而生了。它不同於前者,都各有各的當家人物,它不是,它歸魔王管束,是以權力極大。它不需要多少人力、物力,只須最全面的監督機制,最公正無私的判官,最有利的證據和最堅固的地牢就行了。多少年來,這四股勢力明裡分工合作,暗裡卻沒玩沒了的你爭我鬥,誰都想擴大自己的地盤。可到底誰都相互制約着。我這麼說,你們明白點了?”
三位少年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。
他又說:“情況大概就是這樣——”他頓了頓,撓撓頭皺皺眉,“那裡複雜之極,簡直就是龍潭虎穴,你們以後有事沒事,可不要輕易招惹那邊的魔人。”三人嗯的聲,這句話卻是聽懂了。
一番話罷,天色已十分晚了。他們各自找了棵樹靠着,烤着暖洋洋的篝火,都不說話。或盯着火光發愣,或閉目養神,都想着各自的事。一凡的思緒又回到了三個幻影客,那七日之約。
“到底去,還是不去呢?”他雙手抱膝,下巴枕在膝蓋上,眼睛盯着跳躍的火光出神,一如他心情搖擺不定·······
閻傲東雙眼微合,心想自己又一次不告而別,她們不知有多傷心,有多恨自己呢?自打靈魂種子取出後,他老是覺得忘記了一段極其重要的記憶。此刻他情緒煩躁,是否因爲某種記憶碎片,徘徊不去呢?
數日前,魔人層,某舊城。
一羣衣衫襤褸,髒亂不堪的俘虜排成一條長隊,拖着沉重的鐵鏈無精打采地走着。兩側幾個面目猙獰的大漢,時不時揮動長鞭呵斥:“一羣廢物!快走!快走!嗨!見鬼的東西,走快點!”
但見這羣俘虜,男女老少參差不齊,無不垂頭喪氣,有沉默的,有哭泣的,有哀求的。可隨着大漢的吆喝和尾隨其來的鞭子,又都無可奈何加快腳步,望見四周荒涼悽楚的環境,一時之間又想起了國破家亡,不由悲從心起,哭哭啼啼,鬧聲更甚。大漢好不耐煩,又是一陣咒罵。
他們所經過的,是一座廢棄了的舊城,到處殘垣斷壁,蛛網叢生,想來荒蕪已很久了。只有少數魔族散兵仍駐守在這裡,平日百無聊賴,做一些捉蛙打鳥的勾當消磨時光。像眼下俘虜過路時,他們纔有些活幹。
俘虜隊伍彎彎曲曲,有條不紊地行進着,猙獰大漢一聲呵斥,甩動長鞭打向一蹣跚而行的老人家。“啪”的一聲,老人家後脊背頓時皮開肉綻,現出一道血痕。他一個趔趄,跌倒在地。
“老人家!”只聽到“叮鈴叮鈴”的鐵鏈聲在人羣搶出,一個弱小身影跑出扶起了他,關切地問:“你還好嗎?”那老人半頭滄桑銀髮,面容枯瘦,他擡頭,那雙眼睛深邃無比,炯炯有神,見是一位十五六歲的小姑娘,秀髮散亂,俏麗無雙的臉龐被灰塵掩埋,身後揹着一黑色包裹,好像十分沉重,正瞪着一雙大眼睛瞧着自己。
老人忍着痛呵呵一笑,說:“謝謝你呀小姑娘,小傷小傷,不礙事,不礙事!”他的話小聲帶過,中氣十足。小姑娘又驚又喜,放心下來。轉過頭罵那大漢:“喂,你這大漢,連老人家都打,要驅使就驅使,幹嘛打人······”
老人忙伸手捂住她的嘴,示意她不要說了。但小姑娘卻毫無懼色,滿臉怒氣的瞪着大漢。大漢不聽還好,一聽火冒三丈。提着鞭子怒氣衝衝走來,吼道:“小丫子,敢罵你大爺!皮癢了是麼?”舉鞭一揮。“啪!”老者搶先一步,替小姑娘受了這一鞭,身上又多了一道血痕。
“啊!老人家!你,你——”小姑娘驚呼。還未等她走來,老人已咬牙忍着劇痛,跪在大漢面前,乞求道:“大人,她年紀輕輕不懂事亂說話,您就放她一馬吧,我給您磕頭!”說着“砰砰砰”連續給那大漢磕了三個響頭。
小姑娘扶着他,瞪着大漢,氣鼓鼓地說:“老人家,咱們不求他!”此時整個隊伍都停止了行進,紛紛回過頭看着他們三人。那大漢原也不打算追究,可眼下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自己,心想這臉是無論如何也丟不得。於是大喝一聲:“呀!還敢跟老子求情,這小畜生我說什麼也不饒她!”說着揚起長鞭,呼喝着要打死小姑娘。
“慢!”老人突然張開手,懇求說:“大人,真的不可以放過她嗎?”大漢一愣,怒道:“怎麼,你也想死嗎?”
老者合上眼,顫聲道:“如此說來,她,她是非死不可了?”
“沒——”一個“錯”還含在嘴裡,猙獰大漢那粗大的脖子已被一鐵鏈纏住,“咔嚓”一聲,不待掙扎便已氣絕。勒死他的人,正是那白髮蒼蒼,身形瘦弱的老人!身手敏捷之極,甚至沒人看到他是怎麼下手的。
人羣頓時“譁”的炸了開來,四散逃脫。另外幾名大漢聞訊趕到,忙大叫道:“來人呀,俘虜跑啦!反啦!”說着不管三七二十一,揚鞭見人就打!一時間,尖叫聲,呵斥聲,鐵鏈聲夾雜成一片,場面幾近失控。
幾聲慘叫,又有幾個大漢突然倒地,莫名其妙地死去。原來俘虜之中又有四名男子,他們早已預謀好發動暴動。只見其中一個男子對老人說:“易先生!這裡我們先頂着,你救人要緊!”這時那些捉蛙打鳥的魔族守衛,才慌慌張張尋找各自的兵器,趕來鎮壓。
小姑娘被這騷亂場面駭住了,愣在原地左看右看。就在這時,那位被稱作“易先生”的老人家,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她面前,神情嚴肅地對她說:“小姑娘,快快找個地方躲起來,有機會就逃走,我還有許多事要做,顧不得你啦!自己小心!”他隨手往旁邊的亂石草叢一指。小姑娘知道這老人家,原來厲害非常,雖然不知道他口中所說的“事”是何事,但有機會逃走,豈有不走之理?當下不敢遲疑,往他指的方向跑去。沒奔出幾步,老人家的聲音又從身後傳來,她回頭,但見他花白的頭髮在風中拂動,神情好像一下子憔悴了許多,臉上掛着慈祥的笑:“真是老糊塗了,還不知道自己恩人叫什麼呢?”小姑娘臉一紅,她強笑道:“家鄉里的叔叔阿姨們都管我叫‘妖女’,我想這大概就是我的名字,你保重······易老先生。”
老者一怔,接着呵呵大笑:“好啦!”說完雙腳一蹬,掠入了人羣。小姑娘鼻子一酸,轉身躲進了草叢。
此刻場面已完全失控,雖然陸續有魔兵趕到,但這些久疏戰陣的傢伙哪是人家的對手,沒個照面,就被撂翻在地。四位青年一邊應付魔兵,一邊掩護俘虜撤退。對抗場面愈演愈烈,也開始有其他俘虜加入了抵抗當中,聲勢逐漸壯大。
魔兵們沒想到,他們的鐵鏈鎖住一般高手也是綽綽有餘,但眼下這些人,居然深藏不露,尤其那個一馬當先,又瘦又小的易先生,勢頭勇猛之極,只探手一抓,憑空一聲斷喝,就震斷了同行俘虜們手腳上的鐵鏈。他原想到了前面的目的地,聯合那邊的俘虜發動一場大暴動,雖然難度較大,可一旦冒險成功,那將是一場聲勢浩大的運動,不論成敗,都一定能激勵更多的人起來反抗。卻不料到半路發生這事兒,他一時心軟,迫不得已改變計劃,臨時起事,倒也是順勢而爲,打將起來才發現,原來這些魔兵,竟比想象中還要不濟。他欣喜,心想真是天助我也!即刻大施神威,左衝右衝砍殺敵人。
廢城中輕嘯連連,易先生等人的攻勢有增無減,魔兵抵擋不住。眼看局勢大好。卻突然一場奇異之極的變故,叫他們霎時間失去了主張。
“易先生!”正打鬥間,一青年驚呼了聲。易先生順他目光望去,也不禁一呆。本已四散逃脫了的俘虜,此時竟紛紛往回跑,臉上現出極其驚恐的表情。鐵鏈聲與尖叫聲此起彼伏。藏在草叢裡的妖女定神一看,也險些叫出了聲。卻是前方,無數支長而銳利的鐵槍如細雨般漫天飛降,俘虜們每退一步,前一步的腳印立即插滿了利器,動作稍慢者,即刻被紮成了刺蝟。他們就這樣,被一點點逼回原地,散亂的人羣很快又退作一堆。
妖女用手掩嘴,屏住呼吸,瞧着易老先生以及這一幫無辜的人們,內心又焦慮又擔憂,不住的想:我要不要出去,要不要出去呢?易先生,四位青年和剛纔一齊起義的同夥們,急忙搶上前頭,想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。
他們已完全被趕到了一起。鐵槍叢裡傳來一陣鏗鏗鏘鏘的聲音,一幫魔族士兵拔開鐵槍鑄成的“鐵牆”,陸續涌了進來,少說也有好幾百人。
“哼,如此不濟的蝦兵蟹將,多來幾個老夫又有何懼?”易先生心想。魔兵們井然有序,涌進來圍成了一個圈,將他們圈在圈內。然後便聽見他們身後傳出一陣歡呼,“鐵牆”裡面走出一神采奕奕的黑衣少年,年齡不甚大,還略顯稚嫩的臉上洋溢着陽光般燦爛的笑,手裡握着一顆暗黑色珠子,正閃着淡淡紅芒,怪異莫名。
“什麼人鬧事?”他邊走邊說,聲音清脆響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