匆匆春秋三載,在獻安鎮古色芬芳的掌櫃先生看來,似乎與三日沒什麼分別。三年前,他趴在櫃檯上,聽着一羣過路客口若懸河,爲一樁路邊的奇事爭得面紅耳赤;三年後的今天,他仍舊聽着一羣喝早茶的鎮上人,爲新近發生的一樁怪事爭吵。
“我親眼所見,午夜子正,天空的烏雲有些異樣,像是突然旋轉起來,我怎麼瞧得見?有閃電嘛,豬玀!反正不像祥瑞之兆就是!”
“再不祥也好,總難叫人相信,堂堂通貝小鎮的守城將軍,竟會被一個雷電劈死?咳,我承認,他沒什麼驚天動地的本事,可躲閃一道霹靂的身手,總不至於埋沒了吧。”
“額,話是如此說,可事實擺在眼前,我只好猜測他當時正忙於什麼遭雷劈的勾當,老天非叫他遭殃不可。”
“嘿!我看到的可是兩碼事!”
“是麼?據我所知,那個時辰還不睡覺的人並不多。”
“唉!誰叫那道驚雷,偏偏劈到我寄宿的那戶人家的門庭上,把滿屋子男女老少,嚇得鑽進了牀底?”
“你也鑽了?”
“我沒鑽!我縮在窗戶下,雷聲過後,我聽到了一些奇怪的聲音,雖然也有些怕,但我還是鼓起膽子,透過窗戶的縫隙匆匆望了眼——”
“哼!你可別說看到了妖怪。”
“我看見四五名士兵,渾身焦黑,癱在地上發抖,顯然被雷擊中。而他們的將軍,早已機敏地閃到了路旁,蹲在一塊大石頭後面縮着脖子。院子幾捆乾柴失火了,冒着煙,興許是我眼花,否則絕無可能看見有個人在煙裡現出身來。”
“你想說,一聲驚雷,炸出了個人?”
飯桌發出一陣鬨笑。
那個說話者倏地站了起來,拍案怒道:“你們認爲我在講笑話麼?”
“好!那你說說,那個人長什麼樣子,兩隻頭,四條手?”
“夜太暗了,又被煙霧籠罩,瞧不清晰。但他身影高大,腰間插着一柄紅通通的,像剛出爐的劍。”
“劍?妖怪倒從不使劍。你莫非想說,我們的將軍,是被這柄劍劈成的兩半?”
“咳咳······想必,或許,大概錯不了。”
“喂!你不會說自己沒看見吧。”
“唉!三更半夜,烏雲蔽月,陡然間瞧見這種場景,我·····自然是會害怕的。我早說過,只在窗戶縫隙匆匆望了眼,凡事涉及‘匆匆”二字,總免不了遺漏——”
“打鬥聲,尖叫聲,慘呼聲,多少總該聽見一些吧。”
“嗯,這當然······應該會有。只是我當時由於太多害······咳,震驚,一不小心暈了過去。”
“嗨!你倒是會挑時候!現在好了,你也沒看見,我也沒看見,反正那位將軍的死,與當晚的驚雷脫不了干係!”
“是這樣的!”
“嗨!”
一桌子人興味闌珊,轉而爭辯其他話題去了。幾縱威風凜然的護城軍在街上整齊劃一走過。店裡食客不無感慨:
“三年啦!這秦氏兄弟的生意,真是一年比一年大。現在只怕整個地區,就連隨便一位露宿街頭的流浪漢,也都會對‘秦慕’這個名字有所耳聞吧!”
“那是,他的秦氏軍團,在東南戰場可是爲我們獻安鎮賺足了顏面,六十場!嘖嘖,六十場大小戰役不敗,連戰魂王手下的十大虎威將軍也不外如是!”
“照我看,地區長官的職位空缺已久,只待秦將軍回來接掌啦!”
“嗯!以他的能力,區區獻安鎮守將的身份,真是委屈了他。要我說,前任長官無生也未見得有資格,跟現在的秦將軍相提並論。”
“唉!虧我當初聽到他要去支援前線的消息時,還狠狠嘲笑了一番哩。”
“這也難怪,畢竟他當時手中,全副身家也只有區區五百護城軍,與前線動輒上萬的兵力相比,的確有些寒酸。誰又能想到,這五百護城軍在他帶領下竟驍勇如斯?”
“嗯!傳聞他有一套獨特的訓練方法,士兵的招募與訓練均由竹城三怪全權負責。”
“難怪三年來,我時常瞧見竹林小城有軍隊,井然有序地朝邊界方向開去,原來是秦將軍的後援兵。”
“秦氏軍團!一年前竹林小城的徵兵告示我也看了,入伍條件相當苛刻,一般人是進不了的!”
“嗯!聽說應徵者必須發誓,承諾將自己的後半輩子全部交給國家,情感、理智,都是不允許帶到前線去的。”
“想來訓練十分殘酷。”
“嗯,聽說就有不少入伍者,因忍受不了殘酷的訓練,暴斃事件時有發生。”
“啊!”
“告示上也有說:過程艱苦絕倫,有意者宜再三思量,慎重作決。”
“唉!浪裡淘沙,千錘百煉,秦氏軍團如此英勇,背後難免有段血淚交融的辛酸史。”
“唉!”
食客們的討論,以一聲聲嘆息宣告終結。
是夜。不眠市的蟹山,射出兩道光芒。光芒劃破天際,轉眼之間在千百里外的一處深山老林掉落。
光芒變成了兩道身影,一白一褐,藉着叢林,漆黑如墨的夜色的掩護下上縱下掠,驚飛了不少夜鳥,擾醒了許多懶豹。
一隻趴在樹枝上,雙眼閃着綠光的夜豹,白色身影的足尖在它“領地”輕輕點了一下,遭到冒犯的它即刻躍起反擊,張冠李戴地撲向後一位將要下落的褐影。褐影微微滯了滯,落至半空的身體輕輕一提,躲過夜豹利爪,並伸出一雙夜裡泛白的手作爲迴應,頓時嚇得它屁滾尿流,跌下去倉皇逃竄了。
褐影雙手往袖袍一縮,提氣猛縱,俄頃,又追上了白影。
“很好!很好!三年來,你進步不小。”白影逃命之際,竟不忘拍手調侃。話音剛落,腦後掃來一陣陰風。他側身躲過,陰風掃在樹尖,兩隻剛欲騰飛的夜鶯上,它們灰褐色的小身軀,即刻換成了白色,姿勢永遠定格在振翅欲飛那一瞬。
白影暗道“驚險”的同時,也替兩隻無辜的鳥感到惋惜。
忽然,他身前傳來一陣疾響,像是什麼人,正以極快的速度飛來。風聲冽冽,明知會撞個正着,也沒有躲閃的意思!
白影暗呼一聲,身形略挫避了開去。身後褐影卻驚訝之餘,白手倏出,與紅色光影相擊。
光影倏來倏往,反彈消失在了密林裡。褐影渾身巨震,怒喝,舍白影追那柄紅色長劍去了。是的,他的白手只需一碰,便知那東西是啥玩意了,一柄劍,毫無疑問,而且還是一柄新鮮出爐的劍,不然何故如此燙手?
他眼睛已經睜開,能洞穿靈魂的眼。他看見那柄劍,旋轉着,落進一處樹叢,被一個黑影接住,然後他們像一陣風似的溜走了。
白手判官輕飄飄地落在樹梢,嗅一陣,聽一陣,看一陣,樹體搖動,驚鳥飛走,蟲鳴聒噪,野兔進洞,趴在草裡睡覺的大灰熊擡起慵懶的頭瞥了他一眼——他找不出任何名堂。
“阿木郎,沒想到你找來了幫手。”他於黑暗中,大聲道。
沒人迴應。
他哼的一聲,拂袖而去。
夜不停流逝。天空開始泛白,睡飽了的大灰熊,草叢中翻了個身。咦?它雙眼仍舊緊閉,似未睡醒,倒是有個黑影在它肚皮下滾了出來,動作麻利爽快,絕不拖泥帶水。
“早啊!”突然,有個白影在身前高高的樹枝上站出來。面帶微笑地打量着他。灰熊身下鑽出來的人,蓬頭垢面,衣衫破爛,年紀二十三四左右,長而亂而髒的頭髮遮蓋了半邊臉,雙目清澈透明,泛出疑惑不解的光芒,左邊嘴角略上的位置,有道淺淺的刀疤,他腰間掛着一柄似散着熱氣的長劍。
“躲在大熊肚下睡大覺?”白影阿木郎好奇地問。
那人仰頭,用十分怪異的眼光瞧了他半晌。“不然呢?”他開口說,聲音溫和動聽。
阿木郎立刻起了興趣:“敲暈這個大塊頭,挺費勁吧?”
“有點。”他回答說。
“有件事我不太明白?你既然打暈了它,又是怎樣令它擡起頭,睜開眼,在昨晚那位凶神惡煞的人的眼皮底下,糊弄過去的?”阿木郎撓頭,表示這個問題困擾了他整晚。
那人微微一笑,臉上洋溢出一陣迷人的光彩。
“我沒糊弄。”他輕輕說。
“啊?”阿木郎張開嘴巴,以爲他在說笑。
“我鑽到它肚皮底下的時候它還在打瞌睡哩,它擡頭那會兒還沒發現我。”他說。
“你的劍沒把它燙傷?”
“它並非時常都燙。”
阿木郎怔了怔,隨之拍手讚道:“了不起!了不起!”
他卻眉頭一皺:“還有事麼?”
阿木郎道:“我從不平白無故受人幫助。”
那人愣了半晌,訝道:“就算一棵樹,一朵花,一隻鳥遇到了麻煩,我都會出手相助,何況是人?”
阿木郎道:“可這樣一來,你就惹上了麻煩。”
那人又是一愣,皺眉道:“一件事情我覺得它對,所以纔去做,難道因爲有麻煩,我就要放棄去做一件我認爲是對的事嗎?”
阿木郎點點頭,微笑道:“我叫阿木郎,小兄弟你叫什麼名字?”
“你爲什麼對我名字感興趣?”
“因爲你幫過我。”
“那你爲什麼不去問問那隻夜豹叫什麼?”
“嗯?”
“它也幫過你,不是嗎?”
“某種意義上說,的確。”
“所以你要麼把夜豹當成像我一樣的人,問出它尊姓大名;要麼把我視作夜豹一樣的冒失動物,無名無姓隨處走。”
阿木郎又是一怔,好一會兒,才道:“好一個隨處走!不知小兄弟有何打算?”
“找出仇家,給他們一劍;找出恩人,道聲謝。”
阿木郎無比讚賞地瞧着這位邋遢但傲慢的年輕人。“換身漂亮的行頭。”他擲下一顆玲瓏精緻的夜明珠,笑了笑。
“多謝!”那人伸手接納,轉身便投入了樹林。
阿木郎自樹上望他,眉裡眼裡滿是歡笑。
那人在樹林轉了幾圈,天色大亮後,他在附近找到一條河流,藉着倒影將尊容仔細考究一番後,對河裡那人道了句:“還不賴!”便匆匆洗把臉。他有一張幾乎完美的男人臉孔,嘴角上方那道刀疤,不僅沒能叫這塊美玉染上瑕疵,反倒增添了另一種攝人心魂的魄力。所以他的臉,大多數時間不能太過乾淨,否則各類麻煩紛至沓來。
他洗過臉,臨走前似乎擔心過於整潔,於是就地取材,在鞋底抹了一指頭泥巴,胡亂塗在臉上。走了兩步,又覺這樣做未免有些“欲蓋彌彰”的嫌疑,不得已,乾脆整個人在地上滾一段,使尊容與身上行頭搭配合理後,才安心上路。
“以後你的臉還是少洗爲妙!”他這樣想。前面不遠,有條小路,有路就表示有人,有人必定就能打聽到,獻安鎮在哪個方向。
“不知三年前的消息,還能不能打聽到。”他自言自語,指尖有意無意,觸碰了下腰間之劍,劍很輕,如生命之輕,很燙,似熱血之燙,劍體通紅,象徵血海深仇——
“我沒有名姓,沒有樣貌,沒有肉體,沒有心跳;我捨棄一切,付諸烘爐,煅鑄的靈魂,飽滿而孤傲。”
他唱着這首歌,大跨步躍進了清晨光輝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