忘川覺得這幾天日子過得有些漫長。每天午夜，他都獨自一人走到庭外面，翹首望着澄澈的夜空。他的心好像早已飛到了天的另一邊。
將要出發前幾天，他抽空去了趟東海，臨行前他想跟海倫道個別。
“爲什麼不進島？”那天，天朗氣清，東日島岸邊忽然拍打起幾個塊頭相當大的浪花，將平常海水難以企及的，供人與出海人道別用的礁石也打溼了。海倫當時正站在那石頭上，穿着她最喜歡的淡藍色長裙，依舊風姿卓絕，浪花打溼了她的鞋，也渾然不覺。
“不了！”忘川雙腿浸在浪水中，擡頭笑道，“我過幾天就走，特來跟你說聲。”
“去魔界？”
“嗯！”
“一個人？”
“不，赤疆大哥，婭姐，米粒與我一起。”
“去多久？”
“一個月。”
“嗯！我知道了。自己小心，聽說那邊人很壞。”
“好的。有大哥他們陪着！別擔心。”
“我會擔心的，擔心一個月，直到你回來。”
“謝謝！我一回，就立馬來見你。”
“好，我等着。”
兩人就這樣一高一低互相看着，談話似乎到了某一個節點，短暫的停頓了下。
“侯森和奧力已經去了深海，你到淺海，也碰他們不着。”
“嗯。我也沒那麼快去。”
“還有！我不在的這段時間，如果你來淺海，有什麼困難，可以到呼吸藻培育房找一個叫老鬼的人，房門可能會一直關着，別以爲裡面沒人，那是他的習慣，你只需輕輕推開，或者大腳踹開。進去之後要記得大聲喊，因爲他大多數時間都在池底睡覺，喊不出來不妨嘗試搗鼓搗鼓那池水，搗得翻天地覆他就上來了，如果他生氣你就報上自己的名字，他消息靈通，一定對你的經歷很感興趣，一定很樂意與你交朋友的。實在沒地方可去，就到水族館看看嘛，看看海象媽媽是怎麼哺育小海象，看他們在陽光下睡覺時，四腳朝天的樣子，很逗的。”他笑了兩聲。海倫，一直含笑看着他，眼眶紅紅的，似開心，似感動。她忽然從石頭上跳了下來，跳到他跟前，毫無徵兆的，飛快的在他臉上親了一下。
“我等你回來！”忘川只記得她在自己耳邊悄悄說了這麼一句，接下來的事，就全然不記得了。連她什麼表情，如何離開，都忘得乾乾淨淨。唯記得臉上那枚淺淺的印，那股淡淡的清香。他的心，也似不跳了。
他癡癡呆呆，失魂落魄回到南天崖時，已是兩天後的夜晚了。
他仰躺在庭院外的大理石上，全身輕飄飄的，睜眼望星空——漫天都是海倫的妙曼身姿和音容笑貌。他張開四肢，一邊笑一邊搖頭，讓自己在這如夢似幻的迷幻中肆意沉淪，周圍一切事，都是前所未有的美妙。
“嘿！”他飄飄然，像三歲小孩一樣，在地上打起了滾。滾累後，又四平八直地躺着，望着天空，夜中那雙眼睛像貓眼睛一樣，又圓又亮。他突然前所未有的思念兩位好友，尤其是卓不魂，他總喜歡將最快樂的事，最先與他分享。
他雙手合在胸前，用盡他全部的力量在心裡喊了次他的名字。
這聲發自內心的呼喚，彷彿穿越了時間與空間，傳到了兩個月前——
卓不魂在古色芬芳大酒樓突然醒來，他清清楚楚聽到了一凡的聲音。他看了看黑洞洞的房間，想了片刻，便穿好衣服鞋襪，輕輕走到窗前，推開了窗戶。
“都十幾天了，阿瑟他們怎麼還不回來？”他望着窗外，喃喃自語道。
是的，自打阿瑟留下一大筆錢，不辭而別後，就再也沒回來。箇中原因他當然不知。阿瑟留下那筆錢數目也着實嚇人，足足可以令他與風靈，在古色芬芳好吃好喝，瀟瀟灑灑住上一個月！
“難道他正是要離開一個月？”他又想。他對阿瑟的人品具有相當信心，出賣朋友的事相信他決不會做。但他究竟有什麼事，要辦一個月呢？他想着，陷入了沉思，忽然又想到了那些千方百計要置阿瑟於死地的殺手。
“真叫人心寒！”他說出了聲，“同胞之間明裡嬉皮笑臉，暗裡刀尖相向。這樣的國家會有什麼希望？阿瑟也真夠可憐的，明明不是魔族中人，偏偏卻活在他們的世界裡！”
他想了一會兒，頭腦愈加清醒，不能再睡了。他望了望那高懸夜空的月亮，忽然記起自己是怎麼醒的。
“一凡——”他低聲說了句。一想起這個名字，他就傷心，“如果你還在世該多好。”隨即又想到孤鴻，傷心更甚，“爲何一直沒你消息，難道真像大家說的那樣，在淚痕山遭難了嗎？”他實在不願想，不願相信。腦袋越是清醒，以前的人和事就會不斷浮現，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，叫他記住悲痛，記住仇恨。
今夜註定無眠。他思緒清醒，踱步至天明。
第二天，他和風靈像往常一樣，用完膳，便在樓下一隅獨坐，品茶吃點心，並留意一切訊息。酒樓人來人往，****的人都有。這裡風氣也十分開放。只要往桌子一坐，家事國事，趣聞軼事，天南海北，上至魔王下至螻蟻，均可大發滔滔之議。真真是足不出戶便知天下事。
兩人又等了一個上午，以爲又將毫無收穫，正要離席而去。這時，門外有位身材高大的青年人匆匆衝了進來。直奔前臺掌櫃先生，開口就說：“掌櫃，酒樓裡一位姓卓的小兄弟還在不在？”掌櫃還沒回答，他就又說，“哎！耽擱這麼久，肯定不在了吧！”
卓不魂一聽，與風靈相互看了眼。
“姓卓的小兄弟，不會是你吧？”她問。他聳聳肩，留心聽。掌櫃翻了一下登記本，然後做了個抱歉的微笑。那人似乎也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，只輕輕嘆了口氣，就轉身走了。
那人走後，卓不魂也起身。“我去去就回。”他對風靈說，也跟着走了。
出到城門，卓不魂發現那人腳力竟也不錯，只是一路上不時敲自己腦袋，嘀咕些什麼，然後自懷裡取出一封信函似的的東西，在手上打量，似乎正尋思着該如何處理。
“喂！那位大哥——”卓不魂在身後叫住了他。他回頭，瞧見是位十七八歲的年輕人，便皺了皺眉，問道：“你叫我？”
“是的。”他向他走來。
“有事麼？”
“你是不是在找一位姓卓的人？”
“嗯！你姓卓？”
“我姓卓，你要找的是不是我？”
那人看了看手上信封，又看看他，說道：“不清楚，我也是替人送信而已。”
“替誰？”
“一位老先生。”
“他身邊是否常有四人陪伴？”
“常不常不曉得，但他給我信那天，身邊確實還有四個人。”
“他怎麼跟你說的？”
“他只對我說，‘勞駕將這封信帶到古色芬芳，交給一個姓卓的小兄弟。’他似乎有什麼急事，也不管我答不答應，就硬塞到了我手裡。”
“給我吧。”
“你？”那人看着手中信，又看了看他，臉上現出懷疑的神情。
“是。”卓不魂說。
“酒樓掌櫃說沒有卓姓小兄弟。”
“我等不到信，幾天前就結賬走了。你沒叫掌櫃查留宿記錄？給我吧，我就是你要找的人。”
那人的臉微微一紅，把信交給他，神情有些尷尬，似有難言之隱。
“怎麼？老先生還有什麼要對我說的？”
“真抱歉！”那人紅着臉說，“因爲特殊情況，這封信晚送了十幾天。”
“遲了十幾天？”卓不魂皺了皺眉，瞪了他一眼。心想：倘若老先生真有急事，現在送來還有什麼意義呢？
“快看看，我沒把事情搞砸吧？”那人搓着手，不好意思的笑。
卓不魂於是當場撕開信封，取出信函來看。果然是易先生手筆：
卓兄：
請見諒！藉此方式通話實屬無奈。吾等此間，唯兄一人可信而已，唉！說來話長，吾主情況不妙！他前夜獨自外出，遲遲未歸，吾等直至昨夜才於竹林小城找到。其橫躺於地，不省人事，四圍打鬥痕跡令人驚心。吾等擔憂之極，因其至今仍自昏迷。除此之外，並無異象。不知發生何事，此之急也！然正值火燒眉毛之際，上頭突發文書一張，急陳東線戰事吃緊，負責戰線之將軍接連敗敵授首。文書直言，經三大集團首腦商議，將各委派將軍一名，快馬加鞭，火速馳援，以解前線之憂。少主赫然在列！然其如今狀況，實叫人一籌莫展。唯盼卓兄聞信趕來，瞧瞧究竟，以商對策。吾等實已殫精竭慮，嶽郎無槍矣！
——易夫晗於竹林小城
卓不魂看後大驚，手持信箋喃喃自語道：“壞了！真真壞事了。”
那人臉色微變：“怎······怎麼了？”
卓不魂沒好氣，揚着信說：“事情都被你搞砸啦！”
“這······這，有什麼補救的法子麼？”那人悔道。
“哼！”卓不魂踱起了步，“十幾天！十幾天！他哪能等十幾天？竹林小城，竹林小城······”他沒理他，轉身匆匆進城。
“喂！喂——”那人追了幾步就停了下來，望着卓不魂的背影嘆息。
卓不魂回到酒樓，拉起風靈便走。
“去哪？”風靈叫道。
“竹林小城。”兩人已出了大門，街上依舊熙攘。
“有阿瑟消息了？”
“有是有！只怕遲了！”
“發生什麼事啦？”
“邊走邊說！”
他們連夜趕路，又不敢御空。是以一直走了兩天，纔到竹林小城。走到竹城外圍石牆時，卓不魂忽然向後一掠，閃電出手，便要抓住一人肩膀。
“是誰？”他喊了聲，即將得手之際，手立刻被另一隻手拍開了。他微微一驚，向後掠了回來。
“你？”卓不魂吃了一驚。
“我沒有惡意，只是誤了你們的事，很過意不去，就跟來看看。”說話之人，言語誠懇，竟是那送信的青年。
風靈也走了過來，蹙着眉問：“他就是送信人？”
“是！”卓不魂說，眼神不離那人半分。
“他想幹嘛？”她悄聲問。
卓不魂不答話，對那人道：“你身手不錯。”
那人擺擺手，解釋說：“我不知道你爲何用這種語氣對我說話，我是個有責任心的人，對自己犯下的錯，我會承擔的。至於身手，老實說，像我們這些喜歡漂泊的人，那是基本素養。”
卓不魂收斂目光，問道：“你不是本地人？”
那人走近，笑了笑：“不是。路過而已。”
卓風兩人面面相覷。風靈說：“難怪你身上有種不一樣的味道，一種清香。但是對不起，我們還有急事。”
“要找那老先生嗎？我幫你們吧。”那人說，有種急於彌補錯誤的神情。
卓不魂想了想，就答應了他。
“多謝！我叫阿木郎！”青年一邊自我介紹，一邊從懷裡掏出兩小袋香囊。“這是我家鄉特有的香草，作爲見面禮，請收下！也算作道歉。請兩位一定要收下。”
兩人唐唐突突，不明就裡。只好收下禮物，也道出了自己的姓名。
於是三人進城，分頭找了起來。阿木郎大大咧咧，直接高呼易先生的名字。卓不魂和風靈則忌憚竹城三怪，不太敢拋頭露面。一個時辰後，三人在城外碰頭，尋找無果。“也許他們走了吧。”卓不魂嘆道。阿木郎又開始抱歉和埋怨自己了。
卓不魂見他來自域外，而且相貌堂堂，老實巴交的樣子，覺得他爲人還不錯。徵得風靈同意，索性就把那封信給他看了。
阿木郎倒是個十足流浪人士，一看“東線戰事”四字，即刻皺起眉，吃驚說：“東線？東線？我來時曾經過那兒，很慘烈。你······你朋友不會真要到那邊去吧？”
卓不魂苦笑：“我不知道。”
“哎！都怪我壞事。”阿木郎又自責。
就當他們認爲此事已無結果，正準備離開時。城內突然奔出一人，呼道：“卓兄！風姑娘！”
兩人回頭，均是“啊”的一聲，一起應道：“豹！”
那人果真是阿瑟手下四大將豺狼虎豹之一的豹。只見他匆匆而出，奔到他們面前。“你們可算來啦！”他激動地說。隨即瞥見一旁臉色微紅的阿木郎，不禁怔了怔，想了想，然後恍然道：“你不是那天送信的大哥嗎？”
阿木郎說是，又向他道了個歉，將耽誤信函的事說了，並道：“所有後果，我願意承擔！”
豹聽完後，神色並無太大變化，反而說：“唉！易先生也料到事情不會這麼順利，所以才叫我留在這裡等你們。”
“他們人呢，阿瑟怎麼樣啦？”卓不魂問。
豹嘆了口氣，擡頭望向遠方：“他們在前線，少主還沒醒呢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