米粒的話叫他們過了好一陣子安心生活。相比淺海枯燥無味、一成不變的訓練,深海的經歷,倒是有趣,驚險得多。
海倫有次,穿着一件量身定製的章魚皮,這件章魚皮,四周設有八條觸鬚,觸鬚內部中空,養着一羣叫“噴氣魚”的稀有生物,形狀類似於兩邊各有一條兩寸來長的透明血管,穿過一個會大小伸縮的,硬鱗包裹的圓形肉團,這種魚類最大的樂趣,就是從一端吸入水汽,自另一端噴灑出來。人們正是利用了它這種特性,製出章魚皮時,將它們養在須管裡,由此一來,它們噴出的水汽便能極大的幫助“章魚”推進,裡面的人也可最大限度地節省體力。海倫那天正是作爲第一批冒險者,試穿這身章魚皮,扮做一條小章魚潛入深海,近距離接觸各類海洋生物,瞭解它們的生活習性。卻不料被一隻體型巨大的章魚媽媽,誤認成了章魚寶寶,硬是用“八隻爪”死死纏住她,拖往深不見底的海洋深淵;其餘冒險者則遭遇了某類以章魚爲食的大型海鰻,四人當中有三人遇難,一人倖存,回來時卻也少了一條胳膊。“章魚皮”首次下水便以失敗告終。
忘川帶領一班深海經驗十分豐富的勇士,瘋了一般尋找海倫。整整五天,一無所獲,除了忘川,幾乎所有人都認爲她已凶多吉少時——她竟奇蹟般回來了。
忘川像摟一件寶貝一樣摟住她,孩兒般哭了起來,最後拉起她左臂衣袖,五條指痕已少了一截。海倫蒼白的臉色上閃過一抹紅霞,竟仰起臉,望着他的眼睛,俏皮道:“嚇着你了麼?”
忘川大罵她一句,粗暴地扯下“海倫”、“忘川”呼吸藻,四片熱情急切的嘴脣,於海水中緊緊相貼。
自那以後,忘川便倍加珍惜與海倫相處的日子。這次經歷叫他徹徹底底明白——生活是披着幸福外衣的意外,隨時哪天來場不期之雨,都可能叫裡面的意外,穿透幸福袒露出來。
“說,要是哪天我死了,你會不會來看我?”有天在陸上某島,海倫依偎在他懷裡,忽然異想天開地問了句。
忘川似是一怔,臉上一片茫然:“你怎麼會死呢?”
她的微笑進一步加深:“人總要死去的。生病,受傷,衰老,意外無處不在嘛!”
忘川笑了,雙臂使力,想將她揉成珍珠大小加以保護似的:“不會死的,我有一生時光可以用來挽救你!”
海倫伸手勾住他脖子,眯着眼睛,臉頰輕輕貼在他臉上,陽光照着她,散發出幸福迷人的光彩。
再次見到奧力,已是一個月之後的事了。總部裡,夜深人靜,忘川有些苦悶,遂走向窗戶,想放進外面的空氣,伸手前幻想着住在對面的海倫,也忽然打開窗,與他隔廊相望。
窗戶打開,他便“啊”的發出一聲輕呼,向後倒掠幾步。窗臺倒掛着一顆人頭,正笑吟吟瞧着他。
“嚇着你啦?哈哈!”那顆人頭笑嘻嘻道。
“奧力!”忘川雙手捂頭,大聲嚷了句。奧力翻窗而入。對面窗戶也“哐當”一聲被人推開,海倫驚訝之餘全然顧不上姿態,自船臺跳了過來。
“你可算回來啦!”她雙手支腰,半嗔半喜道。
“哈哈,對不住!對不住!我向你們道歉。”奧力臉色略顯憔悴,看不出憂傷,反倒像遇上了什麼高興的事,急欲分享似的。
忘川瞧着他,呆頭呆腦地道:“找到了?”
奧力揚起手,眯眼笑道:“快找到了!”
忘川海倫一聽,也不禁露出欣喜的笑容,幾乎下意識地:“在哪兒?”
奧力卻指着自己的腦袋:“夢裡!”
“夢裡?”兩人倏然頓住笑聲,愕然。
“夢裡!”奧力重複道,“簡直就像奇蹟一樣,我這段時間,竟一直做着相同的夢,夢見魚仙子,我是說,我見到了她,真真切切的臉龐,不是一歲,也不是四歲,個頭只比海倫矮一點點,老天,她簡直像仙子一樣美麗!她一直對我說:‘阿力,阿力,回來吧!回來吧!我在這裡,我們都在這裡。’”他頓了頓,激動道,“你相信嗎?她竟然在夢裡找到了我!”
“夢······夢裡?”忘川不斷眨眼睛,仍以爲自己耳朵聽錯了,“你是說,在夢裡?”
奧力道:“我知道這很難得到認同,但請相信我,絕對錯不了。她們好像真的遇到了什麼麻煩。”
海倫道:“你可有問她們的具體位置?”
奧力激動的臉上,掠過一絲茫然:“自然,我問了千千萬萬遍,她說她也說不來,只說:‘這裡很深,很暗,也很安全。’你們說說,極樂樣哪裡有這種地方?”
忘川海倫又愣了好一會兒。沉默許久後,忘川才喃喃道:“又深又暗,除了咱們的深海我實在想不出第二種可能,可是‘安全’——”
“深海很深,很暗,很不安全!”海倫接口道。
奧力大聲道:“對你們來說,或許沒錯,但請別忘了,我與你們不同,我不用呼吸藻,不用催心化語咒,不用海象,甚至不用上岸!深淵的怪物,似乎對我也沒興趣。”
忘川又說:“水壓呢?你畢竟有人一樣的血肉之軀。”
奧力皺了皺眉:“不錯,潛得太深,太久,我也會感到不適,但那到底不能證明我不具備前往更深海域的能力。況且,那條曾吞食我族人的海魚,就常年生活在深淵之下,我是說,人力難以到達的深度!”
海倫渾身輕微顫抖,連聲音也發起抖來:“所以你要——”
奧力點了點頭,臉色堅定道:“效仿浩渺無垠前輩,到更深,更神秘的海底深淵去!”
奧力講完,先是一連串十分古怪的聲音,自忘川的喉際發出,接下來,則是一片沉寂。
“將······將軍,是不允許的。”半晌,他纔有氣無力嘟囔了句。
奧力聞言,怔了怔,臉上陡然現出極其罕見的怒容。
“忘川!”他生氣道,“虧你還是見過浩渺無垠的人,他難道沒告訴你,他下水前,曾打破了多少禁令,受過多少阻攔?他退縮了嗎?順從了嗎?”
忘川低下頭,窘迫地紅着臉。
海倫指着奧力,毫不客氣地罵道:“哼!你明知他不是這個意思,這樣挖苦他,也顯不出的決心有多麼偉大!”
奧力揮了揮手,大聲道:“反正我去意已決,誰也阻攔不了!你們——”他聲音軟了下來,“若還當我是朋友,就請支持我,祝福我!侯森爲了家族榮譽,甘願獻出性命;我,我就不能爲了失散的族人,冒一次大險麼?”
兩人當然沒什麼可說了。奧力用他一貫的姿勢,拍了拍忘川肩膀,柔聲道:“忘川,有時我真的很羨慕你,酸甜苦辣,身邊總有個人陪着,我與你不同,我很怕,怕真的就只剩我一自己了。”他說完後,便獨自一人離去。
沒過幾天,奧力要到從未有人涉足的海底深淵去的消息,就已傳遍了總部。對於這種勇於挑戰極限的人或事在西海並不少見,但挑戰者是年齡二十出頭,並無太多海洋經驗,不需呼吸藻就能在海里呼吸自如的類魚人,倒屬首次。循例,這種舉動自然不會得到太多讚賞,尤其被當做北海未來接班人的奧力,反對聲更是鋪天蓋地,怒熊怒不可遏,劈頭蓋臉將他訓斥一頓。然而卻未能令他決心動搖分毫。
奧力未做太多準備,儘管罵聲如潮,出發當天,還是來了許多人,畢竟不管成功與否,單這份勇氣,就足夠資格,叫他們爲此送上一程。
怒熊黑着臉,親自送他到下深海,到達後,還是語重心長地對他說了句:“你北冥老爹來信,說雖不同意你的做法,卻很欣慰你有這樣的勇氣。祝你好運!”
奧力雙眼似有一絲淚光摻雜於水,最後還是露出了那慣常的微笑:“替我轉告老爹,不肖子奧力永遠記得他。”
旋即來到忘川海倫身邊,在他們耳邊輕聲說:“昨晚我又夢見了她,夢見她對我笑,此乃好兆頭。”
忘川只覺鼻子一陣酸楚,與他緊緊相擁,叮囑道:“我們在那座島,等你消息。”
“替我向魚仙子問好。”海倫也擠過去,與他們抱做一團。
奧力的眼,不知不覺已紅了:
“我們四個,永遠的朋友。”
這是他說的最後一句話。然後,他孤單的背影,便無比堅定地,決絕的,遊向了漫無邊際的深淵。忘川忍不住想:曾幾何時,大家是否也像這樣,將浩渺無垠一次次地,送上了榮譽的巔峰?
奧力背影越來越小,直至消失。一片深淵,橫跨期間,嘲笑着人類的無知與渺小。
大家一等,便是一個月。時間,沖掉了希望,沖淡了悲傷。奧力,最終消失在了這片海洋,這個世界上······
忘川還是時不時會到那座島走走。這段時間,他學會了一樣偉大的本事——喝酒。尤其日光和煦,清風盪漾的午後,坐在老蒼松的樹根上,望着它旁邊的三座墓碑,仰頭猛灌幾口東海特釀“紫色美人膽”,往往這個時候,他都能感覺三位好友還活着,他們仍舊嚮往常一樣,談笑風生,說道痛快處,就施展這項新學的本領,舉壇暢飲!由午後喝至傍晚,喝至夕陽西下,他就差不多該到海邊走走,每每心情舒坦地躺在沙堆,呼呼大睡後,翌日醒來,總能見到海倫,以最迷人的姿態出現眼前——雙手叉腰地瞪着自己看。
這一次,他又喝得酩酊大醉,落日的餘暉散在金色沙灘上,他似乎已分不清,哪些是光,哪些是沙?他照例倒在了海邊,伸展四肢,任由浪花簇簇,撲打在身上。冰冷的海水像是夢幻與現實的分界線,由酒澆築的迷幻城堡此時往往會在浪花接二連三的攻勢中,敗下陣來。酒意散去,悲傷便會趁機涌入心頭,像螞蟥一樣粘緊你,吸你的血,從而令自己變壯。
他翻轉身,半趴着,順便將體內那股噁心的東西吐出來。他嘗試睜開眼,在視線尋找一樣沒有重影的物件,恰好有樣黑乎乎的東西順着浪花來到他手邊,黏糊糊的,一觸之下險些又嘔。海浪就是這樣,不管沙灘喜歡與否,每次拜訪總要留下一堆稀奇古怪的玩意兒:發光的鵝卵石啦、貝殼啦、風螺啦、螃蟹啦、甚至精衛鳥嘔心瀝血銜來填海的枯樹枝,也會被它像分類似的,一股腦撥到沙灘上。
忘川眯着眼嘔了一陣,心裡總算舒坦許多,臉埋在沙堆上時,那團黏糊糊的東西還在他手邊動來動去,彷彿頑皮之極的小孩兒,時刻不讓你好過。他睜着沒有焦點的眼睛,美美吐出一口酒氣,藉着夕陽餘暉,想瞧清楚那惹人厭的小怪物,到底長什麼模樣。他的手又摸到了它,錯不了,黑乎乎黏糊糊,還有呼吸藻一樣的觸角。
他像觸電似的彈起來,瞪大雙眼,酒意煙消雲散,也能分辨清楚光與沙。他看見他用來支撐身體的手背上,爬着一隻手指大小的小墨魚,墨魚旁邊的沙堆上有些細小如蟻的黑色斑點,在浪花的沖刷下已不可辨。他深深吸了口氣,用手抹出一小塊平整光滑的沙地,然後小心翼翼將那小傢伙放到上面,它呆了半呆,緊接着麻利地邁開“八隻腳”,來回將沙地打量一遍後,終於吐出幾滴墨汁一樣的黑色液體,隨之舞動起來。
忘川趴在地上,枯竭的脈搏隨着它的移動而跳動。當這位小魔法師完成它的“大作”後,他也長舒口氣,翻身仰面,凝望天空,忽然像傻瓜一樣笑出聲來。
西方天邊被晚霞染成血紅,落日半邊已沉入了水天相接面。但它明天必定會在對岸的海上,以全新的姿態冉冉升起,一如既往地奉獻自己的光和熱。
忘川大聲笑着,因爲他知道,自己今後也必定如那夕陽一樣,日復一日年復一年,於沉睡與甦醒之間不斷獲得重生的力量。
金色的陽光擁抱着金色的沙灘,一簇浪花涌了上來,將沙灘的一切瑣碎,盡數收回囊中。他雙臂交疊枕在腦下,無比愜意欣賞着洗練的天空,寧靜的晚霞。手邊墨魚還在,它的傑作卻早已被浪花當禮物收走。那又有什麼關係呢?他早已將它印入了腦海,刻進了心裡,並準備視作明天面見海倫的最好問候,以博得一個快樂之吻——
“我安好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