沉默。長久的沉默。
浩渺無垠和忘川,同時陷入了沉默。忘川是過於震驚,乃至於長久說不出話來。浩渺無垠,似乎也已經把心中最最想說的話說完了,用於表達的辭藻,似乎也在這一刻用完了。
其餘所有事,似乎都已不重要了。
“前輩?”許久,忘川才記起故事好像還未講完。
“嗯?”
“那場意外?”
“嗯!”浩渺無垠眼中光再度亮起,“所以我說這是一場美妙的意外!我發現這個秘密的時候,由於過於激動,竟忘了那浮石入海,蕩起來的浪潮!我全無防備,被浪波衝進了海底,恰恰撞上兩股力團交錯分開的餘勢,餘勢一波一波,將我的意志力與生命力,像紙張一樣撕得粉碎。我不知自己究竟是如何活下來的,只知道睜開眼時,發現自己已被這位魚兄,吞進了肚子裡,我的一雙手腳,已被這些藍色胃液腐蝕掉了。這時我才記起海洋之神跟我說過的話,記起白茫之地看到的那幅幅畫面,雖已成了半生不死的人,可我不甘心,我還不能死,我還未將這驚天秘密公諸於世,怎能就此死去?哈哈!你看,這位魚兄以爲吃定了我,不料被我攤上了,此刻它每進食一噸,便有五百公斤營養流進我身體各處,維持我生命運轉。我亦盡綿薄之力助它,令它成爲了它種羣的領袖!我與它相互依存,爲的就是等畫中人出現,沒想到,這一等就是十年!”
忘川忽然跪在魚腹上,向眼前這位奇人,鄭重磕了三個首,然後起身,雙目含淚:“前輩!我也想不到,茫茫大洋中,竟能遇上您!”
“哈哈哈哈!一切俱是緣分,生是緣,死是緣,聚是緣,離是緣,緣來緣去,猶如藍天之上的白雲,悠然,淡然。忘川,我的朋友!是時候與你告別了!”
忘川駭然道:“前輩您想怎樣?”
浩渺無垠笑道:“我要提醒你,必死海決非就留之地。你的朋友米粒,東日島主,此刻正在苦苦找你哩!快去跟他們會面,將這秘密告知東日島主,並告訴他,這是他老夥計送給他的最後一份禮物!”
“您······您不跟我一起去?整個國家,都等着您回去呢!”忘川急道。
“你忘了麼?這裡,這片海,就是我的歸宿!我想要的,老天爺既給了我,要付出的代價,我也不會吝嗇!”
忘川知道勸他也沒用,只深深嘆口氣,說:“前輩,我們還能見面嗎?”
“不會!”他斷然道。
忘川心情即刻掉到了谷底。
“我如何才能找到米粒,東日島主?”
“出了水面,向東方遊三天三夜,你會見到一座海島,他們就在島上!”
“三天三夜!”忘川心一緊,在必死海域遊三天三夜?
浩渺無垠一雙眼球,緊緊盯着他,重複道:“三天三夜!必須一直遊,不停的遊,我時間都替你算好了,三天,三夜,不多,不少!能否找到他們,能否活着回去,就看你了!嘿!”說完,他笑了笑,似乎他要在忘川身上,找回昔日,追求超越的快感!
忘川也不知爲何,就答應了他。
“閉上眼睛!”
“前輩?”
“閉上眼睛!”
“是!”
忘川閉上了眼。他其實不用眼睛看,也能知道,浩渺無垠想對他做什麼。
一股大力,將他推了出去。他感受到了海水對他身體的衝擊,感受到了海水的溫度,聞到了魚腹裡的腥味,他突然發現,原來自己並沒有想象中那麼抗拒這片海,這種氣息!
他深深沉浸在那段繽紛絢麗的經歷中。
“哇!”他浮出水面,首先看到的,是一輪初升的紅日。金色的光撒在碧波盪漾的海面,象徵海洋人的一生就是這樣,於跌宕中佈滿光彩!
日出東方!
他向着太陽初升的方向,滿懷勇氣跟希望,張開手腳,便開始了他一生中,最爲重要的旅途!
東方三百海里,一座鬱鬱蔥蔥的海上孤島,沐浴在清晨第一縷陽光下。與它一同享受恩澤的,還有海邊兩位愁眉苦臉,望着海浪發呆的人。
東日島主,米粒。
“喂!你就算把海水望穿,他也不可能突然冒出來!”東日島主對米粒說這句話時,他已擡起頭,別過了臉。
“你什麼意思?”米粒回頭瞪他,不高興了。
“我的意思是,他跟其他船員一樣,噗!葬身海底啦!”東日島主伸手,做了個綻放的手勢。
“哼!”米粒哼了聲,心裡想的,全是忘川在南天崖第一次醒來時,艱難卻永不放棄學習行走的畫面。
“他不會死!”他輕輕道。
東日島主只有搖頭苦笑:“你會算命?”
“我不會算命,我會看人,忘川不同一般人!”
“那你要等多久?我可還有許多事要做!我最多陪你再等三天!”
“多謝!” ▪ тt kдn▪ C○
米粒又別過臉去看海。
海風徐徐吹來,夾雜着海的氣息,真叫人忍不住想跳進去暢遊一番。
兩人又沉默了許久。
“島主?”米粒忽然道。
“何事?”
“你沉入海底時,有無到過一片白茫之地?聽到些奇怪的聲音?”
東日島主轉過臉,相當嚴肅地看着他。
“你指的是那個預言?”
“真是預言嗎?”
“我不知道,我兩次到過那裡,兩次見的都是同樣的畫面。那聲音對我說,那些就是我最關心,最想知道的事。”
“你,見到了什麼?”
東日島主笑了笑,揮了揮手,“也沒什麼,我只見到,海倫將來會繼承我衣鉢。”
“啊!”米粒一聲驚歎,隨即臉色陰沉下來。
“你又見到了什麼?”東日島主反問他。
“我?”米粒呆了呆,說,“我,我見到戰爭,我們跟魔界的戰爭。”
東日島主也沉下臉來,喃喃道:“戰爭——”
“預言之事,不,不可避免麼?”
東日島主眼神也有些閃爍,搖擺不定,卻回了句米粒聽不懂的話:“未來的事,總是有原因的罷。”
“什麼?”
他忽然笑了笑,打趣道:“戰爭之事,或許真不可避免。你知道的,我對魔界那幫人一向不太服。”
“你希望兩國交戰?”
“哼!他們最好別越過界,否則,我必將戰爭進行到底!”
“打仗總是不好的,戰火一燃,必然會有許多人,許多你愛的人,受到牽連。可能的話,我還是希望能維持現狀,井水不犯河水。”
“哼!聖主一日未歸,他們便一日不在打壞念頭,我敢打賭!”
“是了,或許這一切,只有聖主能阻止。”
東日島主察覺到,米粒在說預言時,神情總不太對勁,時而悲傷,時而灰黯。
“米粒,你神情有些不對。你看到了什麼可怕的事?”
米粒用手捂了捂臉,忽然擡起頭,振作道:“不!我決不允許那樣的事情發生!”
東日島主也微微一笑:“好!將來的事,誰說得準呢?”
兩人又在陽光燦爛的海灘上坐定,盤算着事情的所有可能。
預言一事,他們誰也沒完全說出來,各有打算,各有所保留。
東日島主確實看到了海倫繼承衣鉢,接掌東日島。然而他還看到,他們之間的親情關係,由此斷裂了。
米粒的確看到了戰爭,然而真正令他害怕的,卻非戰爭本身,而是他看到了,舒婭會在戰爭中死去。
他們均隱瞞了自己最不願見到的事。
“我不懂?這樣等下去有何意義?”東日島主舊話重提。
“沒有意義,只是不這樣做,心裡就不舒服。”
“哼!南天崖出來的人,性子都這麼怪!”
“島主!說等的是你,說走的也是你,我現在很懷疑,你對這片海域到底瞭解多少?”
“米粒!”
“這樣的話,即便他還活着,又怎麼能找到這裡呢?”
“所有能生還的人,海流最終都會把他帶到這座島附近。”
“然後呢?”
“他必須游過來!”
“老天!你以爲他是你嗎?能晝夜不停,徒手遊個幾百海里?”
東日島主置若罔聞:“他必須游過來!如果他還活着的話!”
“好!”米粒久久凝望着他,堅持說他還活着!
他們等了整整三天。
就在第三天最後一個晚上,星空異常明朗。東日島主心情絕望,他極其痛苦的嘆了口氣,對米粒說:“他死了。”
“不!”米粒忽然自沙灘立起,眼中射出光芒。他也在同一時刻,感覺到了什麼似的,渾身一震,向遠方烏黑的海面望去。
遠處,傳來了細微游水聲!
“老天!”米粒雙手抱頭,明明知道這是真的,卻又不敢相信,哈哈哈大笑三聲,便一頭扎進了冰冷的海水!
只片刻功夫,他冒出來了,肩膀架着一人,他神情很是激動!
忘川!
忘川渾身癱軟,倒在米粒寬闊的懷裡,嘴角露出了微笑,像是迎接春天到來的初生之犢,從體內洋溢出一股鮮活的生命力!
“我做到了!”他笑着說,暈了過去。
他醒來時,發現自己已躺在了東日島,躺在他曾經躺過的那張牀上,圍着他轉的,依舊是那五位美麗善良的女僕。
“你醒啦!”其中一位俯下身來,一雙明亮清澈的大眼睛,像窺探一件稀釋珍寶一樣,窺探着他。見他真的睜開了眼,也用相同眼神看着她時,她臉頰便紅了下,回身衝其餘姐妹喊道:“快來!他醒了!”
其餘女伴圍了上來,都打量着他。其中一位,大起膽子,試探性摸了摸他那堅韌粗獷的臉,柔聲道:“感覺怎樣?”
“很好。”忘川說,他真的覺得這樣很舒服。
那女僕見他雙眼呆滯的瞧着自己,不說話,就回頭嘆道:“不行。還是去稟告島主吧。”
衆女齊齊嘆息,依次退去。不一會兒,米粒與東日島主進來了。
忘川想下牀。米粒眼疾手快,搶先一步坐上牀沿,笑着揮手做個“不行”的動作。
“你想幹嘛?”
“起來。”
“不行!”
忘川又望了望東日島主。後者頷首而笑,道:“讓他起來吧,能在必死海連遊三天三夜的身體,不會這麼不濟的。”
“多謝!”忘川起來了,動作敏捷果斷,絲毫不像久躺病牀的人。米粒不住點頭稱讚,連東日島主也不得不承認:“好小子!身體真夠硬朗!”
忘川神情激動,說道:“你們絕不會想到,我在必死海遇見了誰!”
米粒笑問:“誰?”
“傳奇英雄!浩渺無垠前輩!”
“什麼?”
米粒自牀沿跳起,東日島主一向鎮定的神情,此刻也再難鎮定。
“說······把他的一切都說出來!”
三人於是在房內一張圓桌坐下,忘川開始將他如何自白茫之地逃生,如何流落奇怪孤島,如何遇見浩渺無垠的經歷,一字不落,詳詳盡盡敘述出來。時間在漫長精彩的故事中流逝了。他早上說到晚上,期間米粒和東日島主始終不發一言,直到最後,忘川道出那個驚天動地,浮石下墜的秘密後,他們才齊齊自椅子上跳起,身子因太過激動而顫抖不已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