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瑟坐上屋頂時,兩個小孩已經趴在屋脊上睡了。他呆坐着,太陽出來了。孩子醒了。阿瑟正用劍削着兩塊石頭。
“阿瑟哥哥!”孩子齊聲叫道,“爸爸媽媽呢?”
阿瑟咬着牙,奮力颳着石屑。孩子的話他似沒聽見,亦或不會答。
“阿堅阿強,你們下來,伯伯有話對你們說!”昨夜與阿瑟說話的男子,在檐下向孩子招手。孩子滑了下去,滑進他懷抱,被領進了屋。阿瑟一劍一劍刻着石頭,彷彿要將所有情感,都刻進去。
屋裡傳來了哭聲。他跳下屋頂,躲進了另一間屋子,在那兒繼續他的工作。孩子的哭聲仍舊清晰可聞。他只一心刻他的石頭。
中午,男子來了,邀請他到外面坐坐。他隨他來到一處屋檐下,那裡早已擺好了桌子,桌上放了幾碟新鮮採摘的野果以及一套茶水用具。有四個人坐在那裡,兩名肩膀厚實的青年,一位花甲老人,另一位是個頭戴紗巾的少婦,見阿瑟來了,她微微欠身,往六隻杯子各斟了小半杯茶。青年起身微笑,老人家杵着柺杖,亦立在了那裡。
六人圍席而坐,茶香四溢,街上有小孩奔跑。
“他們怎麼樣了?”阿瑟一坐下,就問男子。男子嘆道:“這種事對孩子來說實在太殘忍了,我也不知說什麼,最後還是內人,哄了半天,他們才哭累睡去了。”
大家都喝茶,沉默了半晌。
“好漢!”老人家說道,“我們很榮幸你能在這兒留宿,有件事須請你原諒。”
阿瑟點頭。“請恕我們不能將名字告示。箇中因由,故事說完你就知道了,也一定會理解。現在容我賣賣關子,先聽你的經歷,看我們有沒有幫得上忙的地方。”
阿瑟抿了口茶,定了定神,然後開始講述自己一路上不知講了多少遍的故事。最後拿出珠子放在桌上展示,問他們有沒有見過類似的法寶。此時正值下午,是沙漠太陽最毒辣的時候,珠子往桌上一擺,大家立即感到有股寒涼揮散開來。他們瞧得驚奇,老人家閱歷最豐,這時也不禁大皺眉頭,眯着老眼細細端詳。許久,才道:
“好漢,我眼拙,沒見過這類法寶呀!”他說完,又用眼神詢問其他人,他們都搖頭表示沒見過。阿瑟聳了聳肩,彷彿預料之中,沒太多失望。
“看來我還得尋找。”他樂觀的說。
男子道:“你真的要繼續向前?”
阿瑟說:“走到這兒了,沒理由回頭吧?”
“原也沒事,只是你往後的行程。怕是要多一個東西。”
“什麼東西?”
“‘蝶雲毒克麟’!”老人家忽然說。
“什麼?”
男子皺着眉:“一種叫‘蝶雲毒克麟’的東西。這五個字是我們聽來的,不知代表了什麼意思,但它是一種東西,一種極其駭人的東西。”
阿瑟一臉疑竇,懇請他說清楚點。男子欲言又止,不知從哪兒開始。老人家道:“無頭無尾,你叫人家怎麼明白?”男子臉紅了,住了嘴。
老人家想了想,說:“這一帶有個地方。一個既神秘又美好的地方,我們都管它叫‘天堂’。”
“天堂?”
“是的,天堂。確實存在這麼一個人間仙境,可沒人知道它的真實位置,即使知道,也找不到入口。天堂很美,那裡的人也很美,我們稱之爲‘天使’。每隔幾年,天堂總會派出天使,遊走於世界各地,將身世可憐,無依無靠的孤兒接走。是的,天堂之門只爲‘孤兒’而開。大家都知道有這麼一個地方,以前還好好的,現在不知怎麼了,越來越多人,千方百計想到那兒去。男女老幼,貧富貴賤,都趨之若鶩,好像那兒就是真的天堂一樣。”
“這是爲什麼呢?”阿瑟問。
“快樂!”老人家說,“追求快樂。他們看見人間走動的天使,簡直就是快樂的典範。因此一口認定天堂,必定是盛產快樂的地方。於是都爭先恐後,個個爭着要做快活人!唉——”他嘆了嘆,接着道,“我不知道。或許近幾年世道不好,人心易變,衍生出許多謠言,淨慫恿人追求些遙不可及的東西。天堂,一個神聖而美好的地方,突然之間彷彿成了一塊肉,人人爭而欲食的肉。爲了吃上一口,他們開始失去理智,不擇手段,只要能探出天堂入口,什麼事都可以做,這就催生出許多幫派團夥,什麼‘快樂堂’、‘搜天智囊’、‘沙蟲’、‘天使鑑別家’等等,名堂衆多,不勝枚舉。打着‘尋找天堂’的口號,做着各種爲人不齒的事,其中最叫人受不了的,就是抓小孩和殺天使。”
阿瑟舉到嘴邊的茶杯又放了下去。
“想不到吧。初始他們還拿不準天使的行蹤,後來有人拿小孩做誘餌,誰知天使真的上了當,她是一位極其美貌的少女,性格又好,全然不把死亡當回事。他們把她綁在石柱上,威脅說不說出天堂入口,就燒死她。就在那個時候,她仰望天空,突然說‘蝶雲毒克麟’要出來了。那五個字,她是用另一種語言說出來,人們不知什麼意思。直至兩年後,此間忽然出現一種極其駭人的現象,弄得人心惶惶。”
“什麼現象?”阿瑟問。
老人家忽然住嘴,頭伸向前,眼睛睜得好大,盯着他。
“怎麼了?”阿瑟怔了怔。老人家不說話,足足盯了他一刻鐘。他雲裡霧裡,被盯得老大不舒服,旁邊的男子也像是被嚇到了,推了推那老人。
“這就是那個駭人的現象!”老人忽然道,“兩年前這一帶就出現了一種怪像。據說最開始是一對兄弟,都加入了‘快樂堂’。有一天,兩兄弟在茶樓喝茶吃飯,哥哥說着笑話,弟弟嘻哈大笑,他笑着笑着,突然板起臉,盯着哥哥看,盯了足足半個時辰。哥哥不知他發什麼神經,又喊又罵,他仍是這樣盯着。哥哥被他瞧得老大不舒服,最後汗毛直豎。正要朝他臉上來一巴時,弟弟的面容竟突然扭曲,不知什麼時候已變成了哥哥模樣。哥哥嚇了一跳,跌在地上,再看時,他看見了他自己,他看見自己盯着自己。眼睛瞪得老大,好像要逼他說出什麼似的。茶樓食客也被嚇跑了。後來怎麼樣?當時沒人留意,只知道兩兄弟都死了,直挺挺躺在地上,表情相當恐怖,像是被嚇死的。”
“嚇死的?”阿瑟道,“我還是不太明白。”
“那是第一次,沒人相信目擊者說的話。直到後來又在許多場合,發生了類似事件,大家纔開始恐慌。”
“恐慌?”阿瑟道,“有什麼好怕的?”老人家還未說,男子已搶先道:“好漢你不知,有個人,被這種東西盯上。他時刻覺得有人盯着他。他吃飯,對面食客盯着他,他趕路,路人盯着他,他睡覺,窗臺有人盯着他,就連洗馬,也覺得馬眼在盯着他看,他終於忍受不了,刺瞎了自己眼睛。”
老人家接着說:“眼睛瞎了後,他噩夢連連,眼睛跑到了他夢裡。唉,最後在一次夢魘後,他拿刀割了自己的喉嚨。這種怪像,起初半年一次,後來三個月一次,現在是每月兩次,每次都盯上想去天堂的人。好漢,這就是天使說的‘蝶雲毒克麟’!一種誰也不知道的東西!”
“他跟我有什麼關係?”阿瑟問。
“它也要找天堂!”老人家說出這句話時,其餘人臉色均變了變。
“大家只道它是一個無形無影的東西,不知從哪裡來,也不知要去什麼地方,沒有目的和思想。然而最近它在盯上沙蟲首腦人物時,竟借他口,說出了‘天堂入口’四個字!”
“僅四個字?”阿瑟皺眉。
“嗯!就這四個字,叫原本分崩離析的幾大幫派,又重新組了起來,結爲聯盟。爲‘沙蟲’是瞻,合力尋找天堂入口。”
阿瑟心思轉得飛快,立即對男子道:“昨晚沙蟲要你們說出‘她’的行蹤,她是誰,跟天堂有關?”男子臉現難色,唯道:“她就是天使,但我不會再多說一個字。”
阿瑟點頭表示理解。他又抿了口茶,念着“蝶雲毒克麟”和“天堂入口”。心想此間的事,真是有點奇怪。
“好漢,”老人家說,“聽我們說完,你仍堅持向前嗎?我建議你最好向西,去極樂洋,去靈界避避風頭。一旦被‘蝶雲毒克麟’盯上可就糟了。它通常不會直接傷害你,它會拿你的親人、朋友下手,最後變得和你一樣,那是另一個你絕不願面對的你!唉!我們不肯將名字見告,多少有這方面的顧慮。既爲自己也爲你!”
阿瑟謝道:“你們的好意心領了。我迥然一身,無名無根,沒什麼好怕的。靈界?興許哪天我會找過去!”
六人又談了兩個時辰。阿瑟後來說要去看一下兩名小孩,就走了。他見到他們時,他們正無精打采吃着晚飯,有個少婦在旁照看着。她正是之前那男子的妻子,見阿瑟進來,她對他笑了笑,走了出去。阿瑟坐在桌子旁,看他們吃飯。
“吃飽了我就等天黑,天黑了就上屋頂看星星!你來不來?”小孩問阿瑟。
“不了。”阿瑟說,“哥哥要走了,特地來說聲再見。”
小孩睜大眼睛瞧他:“你要上哪兒去?”
“哪有人,就去哪兒。”
“還回來嗎?”
“不知道。”
小孩噘起了嘴。
“送你們這個!”阿瑟從懷裡取出兩柄石頭做的小劍,一尺來長。小孩搶了過去,如獲至寶地歡呼起來。
“劍,真是劍!喏,讓我看看你的!”他們交換看了一下,又換回來。
“阿瑟哥哥,你做的劍!嘖嘖!我們有傢伙了!”小孩對兩柄石劍愛不釋手。阿瑟按着他們的小肩膀,對他們說:“你是阿堅,你是阿強。多好的名字!聽着,阿瑟哥哥從小就沒見過爸爸媽媽,可我有兩個大哥,還有許多照顧我的姐姐,許多關心我的朋友,還有這把劍。你看,我有很多東西呢。現在你們有了自己的劍,有了關心你的叔叔阿姨,以後還會有自己的朋友,很多很多的朋友,你們擁有的東西會越來越多,你們長大後一定會是了不起的人。”他把他們摟在懷裡,問,“哥哥送你們劍,能不能答應哥哥一件事?”
“能。”小孩停止玩劍,認真聽他說。
“不管多忙,都要記得看星星。它們是天使的眼睛。答應我嗎?”
“答應。”
阿瑟笑了。他們跟他走出門外,他和他們告別,然後“呼”的一聲,飛上天空消失了。
“哇!阿瑟哥哥變成了星星!”阿堅阿強揮舞着石劍,在地上蹦跳。
阿瑟飛向西南,離開了沙漠,又見到了熟悉的山河平原。他在夜深前掠下山澗,那兒燈火明亮,有個不錯的小鎮,依谷而建。下去時,百十戶人家已陸續熄了燈。他不便打攪,就在河道旁的山林裡將就了一晚。翌日清晨,天還未亮,夜色朦朧,他被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驚醒了。那陣腳步聲,踩着山林落葉來到樹下。他那時正好睡在樹上,睡在枝繁葉茂的樹尖上。他揉揉眼,樹下有人壓低聲音說:“仁兄,你帶了多少人馬?”
“不多。除老婆外,全家都來啦!你呢?”
“還好。我號召力雖極其有限,但還是請來了十二位刎頸之交,隨時可以肝腦塗地!”
“來個人清點人數!”
“五十六,五十六!諸位,就我們這些人了,誰害怕的儘管提出來,亦可退出。絕不以‘仁義道德’相縛!”
“••••••多謝,感激不盡!此役過後,各位有什麼差遣,津某若眨半點眼睛,請教我全家死光!”
“哎!津大哥嚴重啦!此間人誰沒受過天堂恩惠!我就算赴湯蹈火,也要保天使平安回去!”
“不錯!津某我半世飄零,若非她接我去了那個地方,我此生,此生,恐怕濺過污泥!”
“對!我們雖然出了天堂,各自了成家,骨子裡也從沒忘記過那裡!”
“嗯,家父臨終前也再三叮囑,若天堂有什麼危難,我們要第一時間幫忙!哪怕傾家蕩產。”
“家師也是這麼說的。”
“那末,諸位都準備好了麼?消息準確麼?”
“天使行蹤向來飄忽不定。誰也拿不準,現在是敵人往那處撲,我們就往那處救,與時間賽跑。消息不會錯的,是這個小鎮。還好我們先來一步。”
“好。我們就安插進鎮上的每個角落,以‘黑靴紅脣’爲記。此時離天亮還有兩個時辰,足夠我們安排了。”
他們走了。來的快,去得也快。阿瑟在樹尖聽得清楚,這幫人原來竟是要保天使的周全。他心下快慰,暗暗稱讚。一個時辰後,忽又聞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四面八方聚來,也聚在這棵樹下。
他皺眉,偷眼瞧去。只聽:
“‘快樂堂’到了嗎?天使鑑別家呢?很好,‘搜天智囊’幾位老前輩來了沒有?嗯,非常好。我們‘沙蟲幫’此次傾巢出動,諸位也請不吝出力,務必把天使抓回去,審出天堂入口。” www¸Tтkā n¸¢O
“傾巢而出?據我所知,你們沙蟲不止這些人吧。”
“是的。前幾天爲對付沙漠村,折損了不少弟兄。”
“是麼?難道你們繼血洗那片營帳後,又血洗了那個村子?”
血洗了村子?哪個村子?阿瑟想。幾乎就想躍下去,揪住他問個明白。
“嗨!那些人倔強得很,不好對付。明知天使行蹤,卻死活不說。兄弟們一怒之下,唉,幹了個大票!”
“那你怎知天使會路經這裡,消息準確嗎?”
“消息是我自死人嘴裡撬出來的,準不準不知道,可但凡有一絲機會,都要拼了!‘蝶雲毒克麟’已頗感不耐了!我有預感,此次若是失敗,兄弟們準得遭殃!”
“它老人家神通廣大,爲何不親自出手?”
“你問我,我問誰?我連它是啥玩意都搞不清楚,你問我它想什麼?有沒有搞錯!”
“咳,時辰不早啦。”
“好!眼下我們一共兩百來號人,分爲三撥人,另外兩撥中夜時分已混了進去,替換掉了許多店家掌櫃、小二,以及尋常人家。可以說,小鎮的關鍵地段,已有三分之一是我們的人了。我們的任務是扮做街邊行人,或過路旅客,穿行於大街小巷,酒樓茶店,留意可疑人物,尤其長得標緻的年輕女子。一旦發現,劃地爲號,合衆人之力擒之!懂了麼?”
“懂了!”
山林現出魚肚白,這夥也散去了。人走光後,阿瑟從樹上下來,想着他們血洗沙漠村一事,他把劍握得很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