東日島人聲鼎沸,徹夜通明,這座島,已許久沒像這樣熱鬧過了。
島民們都很奇怪,爲何他們島主,忽然之間帶個美若天仙的女孩子回來,並宣佈她就是海倫呢?他們的海倫少爺,不一直都只是個十二歲,瘦骨嶙峋的害羞小男孩嗎?島主也不過多解釋,只說我說什麼就是什麼!從此大家都只知道,東日島上有了個海倫小姐。
熱熱鬧鬧的一天晚上,大家均在餘興未盡中各自醉臥,隨處可見喝得醉醺醺的人,笑眯眯,見了誰都問好。後半夜,島主寓所的大庭院裡,客人大多隨處躺下了,打着呼嚕,說着夢話,總之鬧哄哄的宴會,已近尾聲。東日島主與米粒比拼酒量,各自喝了十大壇東海特釀“紫色美人膽”,不分勝負,最後兩人叫叫嚷嚷,開始指手畫腳,酒意上來後,都挽袖掀襟,歪着嘴,說要打一架。忘川海倫見勢不妙,急忙將他們拉開,最後兩邊各來了五個大漢,生拉硬拽,才堪堪將兩位“大爺”分開,咋一分,兩人即刻呵呵大笑,忽然像立定似的定住,直挺挺倒在地上,呼嚕聲大作。衆人哈哈笑,齊心協力把他們擡回了各自房間。
忘川打理好米粒的事,便自離開了。跨出房門,再走到大擺筵席的庭院時,客人三三兩兩,或醉或臥,走的走,散的散,杯盤狼藉,人影漸息。他笑了笑,走到長廊盡頭拐角處,恰好碰上海倫,在島主房內輕輕帶門而出。一扭頭,也看到了他。
兩人均向對方微微一笑,氣氛略微有些尷尬。忘川摸了摸脖子,繼續向前走,海倫原地等他,隨後兩人一起,向長廊盡頭緩步走去。海倫不在時,原本忘川就暫住她“閨房”,如今她回來,島主便把隔壁的書房清空,改成了一間新客房。
兩人就這樣踱步,不知不覺,已到了海倫的房門前。然而她卻沒有停下的意思。
“我還不想睡,太久沒回來,想四處逛一下。”她沒擡頭,邊走邊說。
“我陪你走走吧。”忘川接口道。
海倫側頭看他一眼,笑道:“好啊!”
於是兩人在安謐恬靜的後半夜,慢慢走出了島主府。府外長街行人稀少,月色清亮,宴會結束後海倫已換上一身淡藍色素雅長裙,忘川與她齊走,稍稍落後一兩個腳步,所以他只能瞥見她的側臉。月色下,一張潔白無瑕的側臉,微風輕輕拂動她的秀髮,連帶她的香氣,也帶得四處飄散。
“你平時不是很多話說嗎?”他低着頭,使自己的步伐與隔壁那雙相一致。
“嗯?”海倫輕輕說了句,看了他一眼,“我沒什麼可說了。說說你吧。”
“我?”忘川扭過頭看她,只見她俏皮一笑,一雙如月亮般明亮的眼,就這樣纏住他了。
“我有什麼好說的?”
“我想聽嘛!你都沒跟我說過。”
“說什麼?”
“隨便。”
“說一下我身世可以嗎?”
“身世,你還有什麼身世?”
“真實身世。我剛找回了記憶。”
“真的嗎?”她眼睛星亮,“那敢情好啊。”
忘川用食指撓了撓自己下巴,忽然咧嘴一笑。
“笑什麼?”
“你絕對猜不出我身份。”他打趣道。
“嘖嘖!”她白了他一眼,撇嘴道,“你什麼身份?南天崖第四小巨頭。”
他被她逗笑了。“不是。”他說。
“嗯。”她噘噘嘴,也似他那樣,用指甲尖撓自己下巴。“一定是南海仔吧。”
他還是微笑搖頭。
“又不是!”他忽然發現自己很着迷她噘嘴蹙眉的樣子。
“好啦!我認輸!”
忘川呵呵笑,然後把嘴輕輕湊近她耳邊,壓低聲音,吐出兩個字。
海倫被他弄得酸癢難耐,脖頸微微一縮,臉上似有火燒,笑着嗔罵一句:“你做甚麼?”聽清那兩個字後,她忽然就不笑了,轉過臉,半認真,半驚訝的看着他:
“神靈?”
忘川點點頭。
“你是神靈!”
“是的。”
海倫停下腳步,伸手捧住了他的臉,像凝視一件稀世珍寶一樣凝視着他。
忘川心咯噔一跳,拿開那雙手,心又咯噔一跳。
“你幹嘛?”他紅着臉問。
“我沒見過神靈!但很小就聽說過‘文基城’、‘守護神’的故事了!”
“那又怎樣?我又不是守護神。”忘川笑她。
“喂!聽說你們以前的文基城主,比我們聖主還厲害哩!嘖嘖,比聖主還厲害的人,真是難以想象!”
“我不知道,我也沒見過他。”
她又是一驚,瞪着那雙明月眼睛,看着他,那眼神分明在說,“你不是吧,孤陋寡聞如斯!”
忘川被她盯得很不好意思。“怎麼老這樣看我?”他問。
“唉!其實我也沒見過聖主!”
“真的?那誰也別說誰了好嗎?”
兩人已走完了這條長街。長街前面是一條小石階,石階的盡頭,是一片椰子林。海倫往那兒一指,說道:“林裡有個小亭子,叫‘曬月亭’,要不要去看看?”
“曬月亭?”
她已咯咯的笑起來。“那個亭子很有意思哦,聽說是一個巧匠師父在一次醉酒後大放闕詞,說他造亭子的料向來不多不少,不信走着瞧。結果這個亭子的頂才封到一半,料就已用完,偏偏那位工匠性格極犟,打死也不認錯。望着尚未蓋完的頂,索性破罐子破摔,在旁邊題了‘曬月亭’三個字後就走了!亭建好後,人們還稱讚這位師父構思之妙哩,其實原料不足,迫不得已才這樣做的。真好笑!”
“聽你這麼說,那人真是怪。”
“可不是。哎呀!別說其他的了,快說說你的事。”
“你明知道我不大會說話,還要我說?”
兩人拾級而下,走進了椰子林。
“我不笑你就是了!”
他想了想。“我自己實在沒什麼好說的,跟你說說我兩個好朋友怎麼樣?”
“好!”
於是他開始滔滔不絕說起卓不魂和孤鴻的事來,說他們如何聰明,如何奇怪,說他們的義氣以及如何陷身魔界。
他是那麼認真的講着,以至於他們已經走入椰林,已經在曬月亭裡坐下了也不自知。
他們圍着亭子中央的石桌坐下,海倫雙手託着腮,靜靜的看着他。
忘川忘我的講着,一直講到他赴南天崖三位當家的約定,遇上敵人時,聲音才漸漸低沉下去,因爲他想到了哪些生死未卜的朋友。
“唉!”海倫深深嘆口氣,“想不到你受了這麼多苦。”
忘川沒有回話,盯着石桌,出了神。
“喂!”她拍了拍他的手。
“嗯?”他回過神來,臉上寫滿心事。
“你擔心他們是不是?”
“是!”
“你,想過回去嗎?”
“我只想知道他們有沒有事。”
“他們如果真像米粒說的那樣,死了呢?”
他咬咬牙:“我會替他們報仇!”
“你朋友要是沒事,你會不會就留在那邊,不回來了?”
“我不知道。”
“你怎麼能不知道呢?”
“我沒想過。”
“你會不會有天拋棄這邊一切,回到那邊?”
“你說什麼呢?我怎會拋棄你們?”
“那你會一直留在這裡囉!”
“我跟米粒說了,救了你之後,他會陪我回去一趟。”
海倫放在他手背上的手忽然拿開了,瞪大眼睛瞧着他。“原來你救我,是想盡快回去······”她嘆氣。
“啊!不是那樣的。”
“唉!”她低頭笑了笑,“是也沒關係的。你總不會扔下我不管吧。”
“是呀。”忘川點點頭,但他總覺得,氣氛有些不大對勁。
兩人沉默了一會兒。海倫忽然又擡起頭來,笑着問:“你什麼時候走?”
“去哪兒?”
“那邊。”
“還沒定,先回南天崖。”
“什麼時候?”
“米粒說就這一兩天。”
“哦。”
這段時間,忘川見她時常低頭想東西。
“想什麼呢?”
“我在想,自己是不是長得太快了。”
“爲什麼這麼想?”
“因爲我好像還沒準備好,成長的煩惱越來越多,應付不了。”
“誰不是呢?瞧!”忘川拉高自己的緊身衣袖,露出那條壯實的手臂,“這身小衣服都快要被我撐破了。”
海倫抿嘴一笑。忽然,月色照在忘川肘關節時,她隱約瞧見袖口與關節交疊處,露出幾條淺淺的痕。
“咦?”她伸手指着那兒,訝道:“忘川,那是什麼?”
“什麼?”他怔了怔,在月色下仔細瞧了瞧,果然有五條淺淺的條形痕跡,他將那些痕跡左右四周瞧了個遍,瞧得糊塗了:“手痕?像被人抓過的痕跡。”
“另一隻手有嗎?”海倫催促道。
他拉起另一隻手的衣袖,瞧了瞧:“沒有。”
“怎麼回事?誰抓的?”
他不作聲,來回察看手上那個來歷不明的“手爪印”,也似想問同樣的問題。
“痛不痛?”
“毫無感覺。”
“奇怪。”海倫尋思,不停眨眼睛。
他將自己的左手掌印在痕跡上比對。
“啊!我想起來了!”
“什麼?”
“不死水手。他最後推我出船時,抓的就是這隻手臂,這個部位。”他說。
“他也抓過我呀。”海倫說着,便挽起衣袖,露出那宛如雪一樣的白皙左臂。
果然也有五道淺淺的手指印。
“奇怪!一點感覺沒有。爲什麼會有指印?”
忘川不以爲意:“過兩天就好啦!”海倫也沒太在意。兩人東拉西扯,說說笑笑,又閒聊了幾個時辰,直至椰樹林外的天邊,漸漸現出魚肚白。
“天快亮了!”兩人手均拖着腮,不知不覺間異口同聲道。隨後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都覺得對方有點好笑。
“回去吧?”忘川建議。
“好吧。”
兩人一同起身,意興闌珊的往回踱步。
“今晚真的很開心!”走上石階時,稍稍墮後的忘川忽然說。
“嗯?”海倫回頭笑了笑,着望他。
“怎麼啦?”
“真的嗎?”她笑了。將亮未亮的天色裡,這笑容,竟有種朦朧的,攝人心魄的美。
忘川不禁臉一紅,跑到她前頭:“真的!我從不撒謊。”
海倫追了上來,與他肩並肩,笑得很開心。
“你走時記得提前跟我說,我送送你。”
“好的。”
“或許我還要回到淺海,那時大家還可以見面。”
“好!我們也有段時間沒跟淺海的朋友見面了吧?”
“侯森奧力?”
“嗯!”
“是啊,也有點想念他們呢?不過我這樣子會不會嚇他們一跳?”
“我實在不敢想!哈哈!”忘川想到奧力侯森驚呆的樣子,就忍不住笑了。
“哎!到時你可不能扔下我!”海倫打他一下,笑罵道。
“不敢不敢!哈哈——”說着,又笑出聲來。
“哎!你還笑!”
“哎喲!不笑了不笑了!”
······
兩人嘻嘻哈哈,打打鬧鬧回到島主府時,天已微亮。這一天東日島異常寧靜,彷彿昨晚醉的人還未醒來。東日島主與米粒,仍舊躺在各自房間內,呼聲震天。
第三日,整座島才漸漸甦醒,迴歸到它該有的軌跡上來。人們也開始正常的工作和生活。
碼頭上,米粒帶着忘川,與衆人道別。東日島主站在最前面,身旁海倫穿着一身淡白色的緊束裝,身材玲瓏有致,彷彿連天邊的初日,都被她比下去了。
米粒與東日島主閉口不提拼酒一事,前者只抱了抱拳,朗聲笑道:“這幾日多謝島主款待,來日有機會,一定與海倫一起,到南天崖坐坐。”
東日島主也揮手致意,笑道:“好說!”
米粒輕輕碰了下身旁,兀自出神的忘川。他微微一怔,紅着臉抱拳施禮:“島主,海倫,後會有期!”
島主含笑點頭。
“淺海再見嘍。”海倫極其隱蔽的,十分俏皮的朝他眨了眨眼睛。忘川的心,微微一動,對她點了點頭。
“告辭!”米粒拉起忘川,兩人齊齊化作白芒,朝南海方向掠去。
美麗的藍天,浩無邊際的海洋,在他們眼皮底下飛快劃過。東海的氣息,東海的島嶼,也隨着他們的飛馳,漸漸變得模糊起來。忘川此刻心情,卻是不知如何形容,離別的不捨與重回南天崖的喜悅摻雜在一起,真是失也得也,悲也樂也。回首自己這段日子所經歷的真假夢幻,悲歡離合,不由得感嘆人這一生,實在太過跌宕,太難把握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