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終於、終於……”
一座荒廢佛寺中,孔一方箕踞而坐,以膝支肘,手指敲點太陽穴,閉闔良久的雙眸緩緩睜開。
而眼簾之下,並非黑亮眸珠,而是呈現虹彩變幻的奇異色澤,常人與之對視,只怕瞬間就被攝住心神。
“不枉我廣佈閒棋冷子,誰能想到百年前的奇思妙想,居然會在今日以這種方式實現?”
孔一方心下冷笑:“但這也怪不得我,誰叫你聞夫子當初也將此人視作胎元精血的備選之一?可惜他境界已成,斷難駕馭。”
此時幾隻烏鴉在佛寺半空盤旋,發出嘎嘎的叫聲,刺耳難聽,讓人煩躁。
就見烏羅護走到院中,伸出手臂,烏鴉十分溫順地落下,叫聲也變得低淺,像是尋常人悄聲耳語。
也沒聽到烏羅護有何迴應,他翻掌間變出幾枚紅彤彤、水靈靈的野果,讓人看了便胃口大開,烏鴉將其逐一叼走,興奮雀躍地飛走離去。
“說實話,我不禁懷疑,你的化形之功,更像一棵樹,而不是一個人。”孔一方見烏羅護變出野果,直率言道:“中原也有一些變梨生瓜的法術,可大多是迷惑五感的幻術伎倆,要真是吃下去,也就是一股子散逸之氣。而你變出的果實,卻好像真能解餓療飢。”
跟烏羅護短暫相處數日,孔一方已經明白,討好諂媚之辭根本無用,這位白山真嶽之靈既聽不懂、也不稀得聽,還不如有話說話,不用考慮什麼禮數冒犯。
“我本來就沒打算化形爲人。”烏羅護也是毫不客氣:“你們凡人脆弱且短壽,只爲了一些小事,便要依賴外界各種器物,否則連延續生機都做不到。”
烏羅護肯定不會完全吐露自身實情,但他也暗暗震驚,孔一方的說法已經非常接近於現實。
身爲白山大靈,烏羅護沒有任何傳承法訣可言,他想要修成人身,更談不上什麼明確指引。
而且凡人在他眼中朝生暮死,過得實在太快,他在很長一段歲月裡,靈智還不如現今這般敏銳快捷,往往一個恍惚,便是人世間幾十上百年。
除非是某些天賦異稟的巫覡薩滿,可以偶然間感應到自己存在的些許痕跡,從而試圖召喚,才能勉爲其難進行交流。
烏羅護頭一回以實際形體出現在凡人面前,那模樣是一頭頂着巨大角冠的麋鹿,碩大軀幹上長滿了藤木、花草、蕈菇、青苔,似獸非獸、似木非木,初看上去就像一頭腐爛鹿屍,給凡夫俗子帶來極大震撼。
可以說,烏羅護這具能夠在白山地界外行走的身體,就是糅合了無數生機物類而成,既有飛禽走獸,也有草木之屬。
方纔送給烏鴉的幾枚果實,就是他汲取天地間陽光雨露和種種精微之氣,當場“結”出的果實,當然不是中原那些修道人可比。
“剛纔烏鴉帶來了什麼消息?”孔一方又問。
“大門藝那夥人躲進永寧寺過夜。”烏羅護語氣冷淡,他見孔一方並無意外表情,質問道:“你早就知道了?”
“因爲我是故意引他們過去的。”孔一方起身承認說:“想要對付楚漁父那種高手,怎麼可能半途截殺?因此我使了些小手段,就像在山林中捕獵野獸,一味追逐放箭,那累死了也抓不到多少獵物,不如設下誘餌,獵物自然會乖乖走入陷阱裡。”
這種話對於想要禁絕凡人攪擾山林的烏羅護,堪比是當面辱罵,他當即怒斥道:“愚蠢,真以爲野獸對你們凡人佈置的陷阱毫無察覺麼?”
“凡人的陷阱又豈止一種?”孔一方笑道:“既然已經知曉方位,那便速速動身。畢竟陷阱再牢靠,想要關住猛虎可不容易。”
……
清晨鐘聲傳入客舍,讓大門藝立即驚醒,第一反應是伸手入懷,確認物件仍在,這才稍稍安心。
瞧見戶外天色已亮,大門藝有些感慨,自從逃離渤海郡國,一路上爲了躲避追殺,他就不曾有過一整晚的安穩覺,些許風吹草動就能把他驚醒。
起身之後,大門藝環顧四周,發現楚漁父不在此間,他趕緊喚醒一衆隨從,詢問起來:“楚先生呢?他昨夜是否回來?”
隨從們對視搖頭,大門藝心中暗道不妙,趕緊離開客舍,在附近院落尋找一圈,皆不見楚漁父的蹤影。
大門藝頓時變成熱鍋上的螞蟻,大爲焦急,有隨從寬慰道:“楚先生興許是練功去了,我聽說這些高人都要在日出時分登高養氣。”
“應、應該是吧。”大門藝連忙勸說自己,像楚漁父這樣的高人,既然已經答應自己,想來不會食言。
但大門藝還是有些不放心,趁着天色漸亮,永寧寺內僧人相繼起身洗漱,準備早課,他趕緊找到昨天那名年輕的知客僧,詢問是否見過楚漁父。
“那個無禮之徒?”知客僧昏昏欲睡,打着哈欠道:“不曾見過,他要是在寺內亂闖,偷看偷拿,被幾位監院發現了,少說也是一頓好打,可別怪我沒跟你講清楚。”
送走知客僧後,大門藝正在那裡發愁,便忽然聽見前院傳來一陣喧鬧,寺內鐘聲連響,如同警示外敵來犯,隨後便看到許多僧人提起棍棒往前院趕去。
“發生何事了?”大門藝見狀,趕緊拉住一名路過僧人。
“他奶奶的,有不長眼的傢伙來我們永寧寺打秋風了!”
那名僧人猛地甩開大門藝,言行粗野,完全不像僧人,說他是地方大戶養的莊丁打手,甚至是哪處山寨的嘍囉,也絲毫不覺異樣。
大門藝原本以爲是烏羅護追來,可眼下這種情形,似乎又不像那位羣巫之祖的作風,他心生疑竇,擔心與楚漁父有關,於是帶着隨從悄悄跟上,打算從暗處觀察。
……
“放肆!永寧寺乃太祖敕建,文武百官下馬方可入內,豈容你等胡作非爲?!”
寬闊前院裡,一名肥頭大耳的監院厲聲叱喝,招呼左右僧人,架起削尖竹矛,試圖攔阻前方兇悍騎手。
就見那名騎手勒住繮繩,胯下棗紅大馬揚起前蹄,重重落地踏扁兩杆挺刺而來的竹矛,健碩身軀靈動一甩,騎手揮動橫刀,將竹矛紛紛削斷,隨即駕馬撞入人羣,左衝右突。
“好狗膽!一幫禿驢私藏兵杖,這是要造反不成?”
程三五揚聲大喝,猿臂一抄,抓住一根竹竿,奮力甩起,連帶着另一頭的僧人被高高挑飛,尖叫着拋到遠處去。
竹竿橫掃,噼裡啪啦一陣脆響,十幾名健壯僧人被連片打倒,各自頭破血流。程三五縱馬飛馳而過,不知踩斷多少根骨頭,引起一連串驚呼慘叫。
那肥頭監院見程三五飛馬逼近,一根竹竿直刺面門,殺心頓起,沉腰運勁,雙手同出,十指虛扣如虎爪,一把拿住竹竿,準頭妙至毫巔。
江湖武人與軍中騎士交手,就算武藝更勝一籌,可是面對人馬合一的沉重分量,以及飛速奔馳的勢頭,往往也是選擇避其鋒芒,不與力拼。
但這位肥頭監院卻是毫無退縮之意,一把接住如同長矛般刺來的竹竿,身形稍退半步,隨即運動雙臂,一股纏絞內勁逆襲而出,整根竹竿立刻被頂出一個驚人弧度,強行逼停對面一人一馬。
兩股強悍力量正對撞上,瞬間將竹竿崩斷,無數竹屑飛濺開來。那肥頭監院覷見對方破綻,快步連環,身形直撲程三五,伸手拿住他的衣領,試圖將他拽下馬來。
誰料伸手遞近,肥頭監院瞬間感覺到一股灼熱氣勁迎面掃出,馬上之人咧嘴獰笑,先前竟是刻意示弱!
“走哪裡去?”
察覺肥頭監院意圖退縮,程三五反手一把拿住肥頭監院,抓着衣領拎到近前,讓他雙腳離地、無從發力。
“武功不差,看來永寧寺還真有高手。”程三五哈哈笑道:“可是跟我相比,那還是差了不少。”
“哪來的狂徒?可知我永寧寺乃河北首屈一指的佛門大派,招惹我們,保證你在河北武林無立足之地!”那肥頭監院雖被揪着衣領提起,依舊口氣囂張。
“說,繼續說。”程三五饒有興致,環視周圍不敢上前的衆僧:“你說得越多,往後便省得我們一個個審問了。”
“審問?”肥頭監院立刻聽懂:“你是官府的人?”
這時又有幾名騎手從門外來到,爲首一名身穿紅衣的絕美胡姬,衆僧見了都移不開目光。
“內侍省查案,所有人不得離開!”阿芙現出魚符勘合,隨即揮手示意,寺門外衆多人手魚貫而入,其中幾名輕功高手縱身躍上屋頂,居高臨下監視各方。
肥頭監院聽到這話,猛地一驚:“內、內侍省?!”
“怎麼樣?害怕了吧?”程三五嘿嘿一笑,甩手將他扔開。
在長青提議徹查定州一帶寺觀等地後,他們一行人便馬不停蹄,在定州境內四處查訪。
除了由長青勘驗有無法術施用的痕跡外,阿芙也命當地內侍省密探調集人手,蒐集淨光天女過往所有動向。各處寺觀僧道但凡曾與之往來,幾乎都要被施刑審問,務求查明淨光天女及其幕後主使。
至於這處永寧寺,也是早早被列入亟待查證的寺觀之一。
可由於永寧寺乃本朝太祖降詔敕建,而且經過百餘年發展,儼然成爲河北道一等一的高門大派。寺內武僧數百,其中不乏高手,寺外田莊連綿,莊丁數千、奴客過萬,定州刺史也不敢胡亂招惹。
這些身份對於內侍省而言不值一提,照樣可以隨意捏圓搓扁,阿芙乾脆放任程三五率先撞門硬闖,強行挑起事端,不論他們跟淨光天女有沒有牽連,也能更好施加逼迫。
此時永寧寺主持和一衆監院、知事紛紛來到前院,轉眼間兩三百名僧人出現在眼前,大半手持棍棒,氣勢洶洶,不容小覷。
“喲,人挺多的嘛。”程三五翻身下馬,用刀背敲着肩膀,神態散漫。
就見對面身披袈裟、形容威嚴的主持邁步走出,合十行禮道:“貧僧觀明,不知上使前來,有何貴幹?”
這觀明主持語氣不卑不亢,氣息身長、步伐有力,開口問話不用叫喊,聲音傳來卻逼得人雙耳隱隱作痛,足見內功之深,比起方纔那一身酒肉氣味的肥頭監院要高明許多。
“近來河北有妖人煽動百姓作亂,各處寺觀僧道都要接受盤查審問。”阿芙駕馬上前,不留情面道:“你們將寺內所有人叫到此處,否則治你一個私藏兵杖、收容賊寇的罪名!”
阿芙眼光何其毒辣,她只是隨便掃了一眼,就發現這兩三百僧人中有幾個面帶刀疤、兇相畢露之輩,絕不是武僧之流。這種大廟收容強盜賊寇,必要之時用來幹髒活、下黑手,早已司空見慣。
觀明主持神色凝重,他自然清楚內侍省非是尋常官府衙署,強硬頂撞只怕不會有好結果,於是神色緩和道:“既是審問,豈可輕忽?衆人羣聚恐有不便,上使不妨先到佛堂品茗,我命人召集寺內弟子,並帶來度牒簿冊,讓上使逐一查問,如何?”
“不,沒什麼不便。”阿芙淡淡一笑:“你派人去叫,將所有僧人帶來此處就是,我自有安排。”
觀明主持無可奈何,只得回頭安排。不出片刻,陸續又有幾百人來到前院,其中還包括許多未剃度的雜工苦役。
“上章君,我們在寺內後院發現數十名女子。”一名繡衣使者趕來稟告,聲音響亮,讓在場僧衆都聽見了。
此言一出,觀明主持合十閉目,聽之不聞;那些肥頭大耳的監院們神色尷尬,無言以對;其餘僧衆或是嫉妒、或是冷笑,竟無幾人有羞愧之色,想來對此情形早已瞭然。
“你們這廟裡過得日子還不錯嘛。”
程三五話還沒說完,高處忽然有繡衣使者高呼示警:“前方何人?速速停步!”
阿芙聞言,示意程三五:“去看看。”
“好嘞!”程三五笑了一聲,身形飛掠而起,腳下踩着光頭借力騰空,幾步便來到呼聲傳來之處,輕鬆攔住意欲奔逃的五人。
“你們看起來,不像是永寧寺的和尚啊。”程三五晃着手中橫刀,看着一臉錯愕的大門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