長青跟着蘇望廷來到曲水院,鬥寶會雖然極盡奢靡,但岐王本人卻沒有太多尊卑講究,與一衆文人雅士在熱霧蒸騰的曲水泉流旁,鋪席而坐,掬水淨手。各人面前設有几案,後方婢僕往來伺候。
就見岐王脫去厚重裘氅,依偎在姬妾身上,即便時近隆冬,天寒地凍,岐王也不以爐火取暖,而是擁攬美姬豔妾,直接將雙手揣進她們懷中,把玩溫香軟玉,在外人面前也是這般毫無顧忌。
而一衆文人雅士就地曲水流觴,他們或引經據典、評論雪景,或把盞吟詠、以助雅興。
此時第一件寶物端到岐王面前,看模樣近似犀角,一尺多長,大體呈綠玉之色,表面鏤刻繁密花紋,在浮凸處以泥金彩漆修飾,華貴精美。
“此乃產自南海訶陵國的闢寒犀。”四豪之一任令方手捧金盤,把寶物遞到岐王面前。
“南海訶陵國?”岐王問道:“確切方位在哪裡?林邑國附近麼?”
大夏疆域最南方便是交趾一帶,設有安南都護府,林邑國則是位於安南之南。可那等遙遠地界,對於生活在帝京長安的王公貴族來說,感覺比西域素葉城還要遙遠。
五嶺以南歷來被中原之人視爲煙瘴邊陲,名聲最是惡劣,當官若是任職嶺南,那都要跟家人揮淚訣別,堪比踏足無回絕域。哪怕是犯罪之人面臨流放,最不願去的地方也是嶺南,遑論堪比化外異域的林邑國。
任令方躬身答道:“還要再遠些呢,按照那些大食商人的說法,從林邑國啓程出海,若是順風,往東南十幾個晝夜方能抵達訶陵國。這海上風高浪急不說,也有妖魔潛藏於波濤之間。”
“聽說大食商人多在廣州上岸經商,這我倒是知曉的。”岐王點了點頭:“他們從別處擄掠而來的崑崙奴,也有不少賣到了長安。想來任翁這闢寒犀,也是從大食商人手中購得?”
“什麼都瞞不過殿下。”任令方介紹說:“訶陵國曾有異獸作亂,形如犀兕,能嚼火吞光,長居火山之中。此異獸每次甦醒,必定伴隨山川震動、熾焰焚空,爲禍甚廣。
“而那訶陵國雖是舉國崇佛,卻無大德能降伏妖異。但傳說在十餘年前,有異人渡海而至,號風雷、激洪波,將那嚼火異獸一舉斬殺。異獸屍骸幾無遺存,唯有這一根犀角留下。”
岐王聽得入神,不禁遐想連篇,又問道:“可知那位異人來歷名號麼?”
任令方無奈搖頭:“那位異人並未停留,訶陵國的僧衆得見雷霆震動,認爲那異人乃因陀羅化身降世。”
“因陀羅?”岐王對於佛經中諸多未譯之名瞭解不多。
溪流對岸一位文士立刻接話說:“殿下容稟,中土佛經將因陀羅譯作帝釋天。”
“帝釋天?此等海外傳說恐怕多是攀附之辭,不可盡信。倒是這闢寒犀……”岐王淡笑一聲,伸手拿起金盤上的泥金綠玉犀角,只覺暖意瞬間遍走全身,既沒有爐火燥熱薰灼,也比姬妾肌膚暖手更爲充實,果真不凡。
“確實不錯。”岐王點頭讚許,將闢寒犀放回金盤上:“讓諸位也品鑑一二。”
任令方端起金盤,將闢寒犀拿給一衆文人雅士過目,然後便輪到郭萬金上前。
“殿下!”郭萬金身材高大,比起商人更像武夫,他抱着一個大花盆,中氣十足地說道:“我就是個粗笨漢子,那些花裡胡哨的奇珍異寶一概不懂,這是產自渤海郡國的千年人蔘,已經長成了娃娃模樣。”
渤海郡國位處東北,南鄰新羅國、西接安東都護府,前身是依附於高句麗的粟末靺鞨部。
高句麗被大夏攻滅之後,粟末靺鞨吸納一部分高句麗遺民,成大夏一方羈縻州。然而在女主曌皇期間,東胡作亂,粟末部亦參與其中,後來雖被鎮壓,但礙於大夏朝堂未定,先帝遣人招慰,冊封粟末部首領爲渤海郡王,並設都督府,羈縻以治。
渤海郡國的確多產人蔘鹿茸、珍禽皮草,頗受中原豪貴青睞,當地許多土人以此爲業。就見郭萬金揪着泥土上一條嫩枝,猛地一拔,顯露出一條粗具人形、根莖肥厚的人蔘。
在場衆人無不愕然,也有人暗中譏笑郭萬金愚魯可鄙,覺得他就是暴發戶,錢掙得再多,終究還是一介淺薄俗人。
區區人蔘芝草,岐王府上不知貯藏多少,他極好女色,爲求筋力強旺,幾乎每日都要藥物滋補,這東西實在入不了眼。
“郭萬金,你別忘了,鬥寶會優勝者,可是要帶着寶物進宮面聖的。”岐王稍稍嚴肅:“所謂千年人蔘,大多是江湖術士自吹自擂。你這東西要是被查明不足千年,或者是靠什麼旁門左道揠苗助長,你落得一個欺君之罪,本王也要受伱牽連!”
岐王待人接物隨和寬容,可再怎麼說,他都是當今陛下頗爲寵信的同胞兄弟,干涉不了軍國大事,幾句話弄死一個商人,卻也不算太難。
“哎呀,殿下!”郭萬金毫不掩飾自己性情,有些氣急敗壞地跺了跺腳,直接把人蔘遞到岐王面前:“我這就是送給殿下的!進宮不進宮,我就沒想過!”
渭南鬥寶會舉辦十年,長安四大富豪中,唯有這郭萬金一次都不曾優勝,或許他也知曉自己的毛病,不像另外三位涵養良好,乾脆早早斷了鬥寶爭勝的念頭,一門心思用來討好岐王。
岐王苦笑道:“還指望你這些年能有些長進,結果還是這樣……也罷,那我姑且收下。”
郭萬金嘿嘿傻笑,岐王見了也是不禁莞爾。倒是另外三豪,心中慶幸之餘,卻無一人真的以爲郭萬金是愚直蠢笨之輩。
要知道這郭萬金的生意多在北地,與河朔一帶的邊鎮將領往來不少,主要是販賣馬匹牲畜,而且生意做得極大,長安豪貴家中的牛馬牲畜,將近一半都與郭萬金有關。
雖說長安四豪都有供養客卿、網羅武林高手的做法,但要是郭萬金大手一揮,不僅河朔的武林名門都要賣他一個面子,保不齊東胡渤海都有部落會聽他調遣。
此人在岐王面前,幾乎是孝子作態,未嘗不是一種自污免禍的手段,他是故意不爭優勝。
郭萬金走開後,楊崇義捧來一個青瓷瓶,約莫三尺來高,釉色蔥翠、如冰似玉,無有半點瑕疵,光是看一眼便覺得心曠神怡。瓶中還插着幾朵紅豔豔的牡丹,在冬日盛放,尤爲特別。
“越窯青瓷,已然堪稱本朝之冠,楊翁的青瓷,那更是仙品。”岐王當即稱讚。
“不敢當。”楊崇義這次鬥寶會並未拿出圓嶠冰綃,聽他言道:“此瓶名爲‘不凋’,乃是四明山赤水先生所制,是爲印證‘寶瓶藏甘露、生機永不凋’的道法境界。”
“四明山?我記得葉仙師早年便在那裡結廬修真。”岐王聞言記起。
“正是。”楊崇義點頭道:“這不凋寶瓶正如其名,若是將花卉枝葉插入內中,可保不凋不敗、生機長存。”
“哦?”岐王擡手擺弄一下,發現瓶中所插牡丹,並非紙紮染色,而是真切無疑的花朵,湊近輕嗅,能聞到一股微甜幽香。
“好個不凋寶瓶。”岐王難得露出滿意神色,這東西放在過往幾次鬥寶會,奪魁優勝不在話下。
“來來來,冬日難得能一觀牡丹國色,諸位都來看看。”岐王意興高漲,示意楊崇義捧着花瓶去給那些文人雅士觀賞品鑑,衆皆驚歎不已。
隨後便輪到王元寶,他親自手捧漆盤走來,盤中是一個琉璃酒盞,岐王興致不減,笑問道:“王翁今年又尋得什麼寶物了?”
“此乃舞仙盞。”王元寶將寶物端至案上,問道:“不知殿下是否聽說年初秦嶺太白山地震一事?”
“有所耳聞。”岐王點頭:“我還記得當時陛下派玄都觀的道長,代爲前往太白山投簡告罪。”
從兩漢至今,但凡天災,都被視爲人君失德,須下詔罪己。本朝佛道昌盛,帝王也常有投簡告罪、拜懺誦經的舉動,不過大多是指派僧道代行。
王元寶言道:“但殿下有所不知,玄都觀的道長辦完法事後,太白山頂峰拔仙台有云氣經久不散,進山樵夫甚至看到峰頂有仙人飛舞。”
岐王聞言卻是半信半疑,太白山離長安這麼近,山腳下有王公貴族的避暑莊園,山中也不乏隱士道人,神仙傳說層出不窮,岐王都快聽膩了。
“王翁,你莫非要說,這舞仙盞便是從拔仙台處獲得?”岐王問完這話,有些懶散地側過臉去,身旁寵姬非常識趣,用櫻桃小嘴銜起一枚透花餈,這糕點精緻小巧,又兼軟糯香甜,岐王同樣以嘴相就,與寵姬四脣糾纏,一時牽扯難分,場面香豔。
在場衆人見怪不怪,岐王耽於酒色,早已名聲在外。
王元寶並未變色,坦然道:“不錯,我尋得這舞仙盞後,原本也是不信的,可要是往其中斟滿美酒,便會引仙人下降飛舞,大受震撼,因此不敢私留此等珍寶。”
岐王引頸觀瞧,見那舞仙盞下有粗根高腳,杯盞中央隆起一座小山,捲雲雕飾細緻入微。須知琉璃向來難以雕琢,光是這等精巧不凡的工藝,哪怕沒有神異,也是難得之寶了
“果真能讓仙人下降?”岐王問道
王元寶呵呵笑道:“殿下若不信,大可一試。”
岐王正要擡手命人端來酒水,卻忽然一頓,轉而言道:“如果真是仙家寶物,任由俗輩侍弄,豈不是玷污仙真?先前有聞,渭南附近賊衆出沒,被道門英俊一夜蕩盡,聽說此人就在王翁府上做客?”
“我已命人將他請來。”王元寶轉身擊掌,蘇望廷便領着長青來到近前。
蘇望廷正要下拜,岐王擺手道:“這裡不是王府,虛禮就不必了,我來鬥寶會正是爲閒遊取樂。”
“這位便是除賊平亂的長青先生。”王元寶示意後方一襲白袍的長青,介紹說:“他也是嵩嶽伏藏宮達觀真人的親傳弟子。”
“達觀真人?”岐王面露訝異,當即起身道:“原來是仙師弟子,果真一表人才、玉樹臨風!”
“殿下謬讚。”長青拱手回禮,他早在院門等了好一陣,聽着岐王與衆人鑑寶對談,同時暗中留意各家寶物,而岐王以姬妾肌膚取暖的舉止,自然也看在眼裡。
長青臉色平淡,心中卻對這位親王大爲厭棄。如果說程三五和阿芙尚且你情我願,那此人作爲近乎荒淫。以及那等視女子爲器物的做法,與凌虐無異。
“我這裡不談公事。”岐王示意案上酒盞,好奇追問:“長青先生覺得這舞仙盞,是否真能招來仙人作舞?”
聽着對方那雀躍中帶着幾分輕佻的語氣,似乎把仙人當做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歌姬舞女一般,如斯不敬,真以爲仙家都是好性情嗎?
長青博覽道經,其中提及冒犯仙家、褻瀆上真之人,若是庸碌無知,尚可豁免,但如果愚狂自大、賣弄妄亂,那就免不得要挨罰了。
“在下願代殿下一試。”長青不想跟岐王糾扯太多,雖然他不確定舞仙盞有何妙用,但與其讓蠢輩把事搞砸,還不如讓他來處置。
岐王點頭應允,命衆人稍作避讓,留出空地。就見長青主動上前,雙手捧起宛如冰雕玉琢的舞仙盞,默自運轉氣機,小心感應。
精純真氣觸及舞仙盞瞬間,長青心神一震,識海波瀾微泛,恍惚間,置身於一座琉璃宮殿之中。
宮殿正中的坐榻上,有一名女子身穿霓裳羽衣,斜倚憑几,閉目枕臂而眠。
長青不由自主走近觀瞧,發現這女子膚若凝脂、紺發翠眉,彷彿是鳳凰化作人形。
那羽衣女子似乎察覺到長青靠近,緩緩睜眼,眸光瑩瑩,長青僅是與她對視一眼,便感覺識海激盪,周遭景物迅速瓦解消融,立刻從奇妙境界中抽離而出。
再定睛,長青仍是站立原地、雙手捧盞,周圍衆人神色如常,剛纔經歷不過彈指一揮間,並無旁人察覺異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