看着手指上的血污,輕輕甩去,饕餮冷笑道:“搞半天,原來你也沒成仙嘛。不過是仗着周天仙衣作威作福,真論法術造詣,還不如安屈提高明。”
說這話時,饕餮擡腳踢了踢無攖子的臉,極盡羞辱之意:“我算是明白聞邦正爲何要急着動手了,你們這幫貨色一代不如一代,如果繼續拖下去,怕是連封印都守不住。”
無攖子滿臉鮮血,緊咬牙關,身體微微顫抖,強忍痛楚,一言不發。
“呵,倒是硬氣。”
饕餮看着他這副模樣,正要繼續動手,孫靈音不顧兇險,發了瘋般撲來,用自己身體護住無攖子,早已哭成淚人。
師尊冷峻孤高的身影,讓孫靈音仰望的同時深深傾慕,她顫抖着手,輕輕拭去無攖子臉上血污,聲音斷斷續續,哽咽道:“求求你、求求你……”
“啊?”饕餮俯下身子,將手掌立在耳邊作傾聽狀:“你說什麼?我沒聽清。”
“我、我知錯了。”孫靈音不敢擡頭直視饕餮,心智幾近崩潰,聲音顫抖:“我不該冒犯你,求求你別再傷害師尊。”
“冒犯我?你什麼時候冒犯我了?”饕餮一臉茫然,隨後一拍額頭,好像恍然大悟:“哦,你是說剛纔的戰鬥?那是程三五的事啊,他是否怪罪你,我可說不準,眼下也找不到人去問。”
“我什麼都可以做,只求你放過師尊……”孫靈音仍是重複着此言,內心絕望的她,根本不清楚要如何勸服眼前大凶。
“瞧你這話說的,我又不指望你能給我做什麼事啊。”饕餮一副稀奇表情。
這時無攖子開口道:“放過她,我的性命……任你處置。”
聽到這話,孫靈音最先反對,瘋狂搖頭:“不、不不不——我求求你,我只剩師尊了,你要殺就殺我吧!”
“嘖嘖嘖,師徒情深啊。”饕餮一副看好戲的樣子,俯身低頭看着孫靈音:“你這是喜歡上自家師尊了?”
孫靈音心頭大亂,目光閃躲:“我、我……”
饕餮眼珠一轉,露出充滿惡意的笑容,猛然湊近至孫靈音面前,低聲問:“你知道程三五爲什麼殺害你孫家滿門嗎?”
孫靈音木然搖頭,饕餮嘿嘿一笑,說道:“當年程三五代替你其中一位兄長,到幽燕邊鎮參軍,立下的功勞全都記在你兄長頭上。
“可是等他回到河陽鄉下,收養他的程家父女,卻被你那位兄長害死。那個程家女死得可悽慘了,你的兄長帶着一幫混混,將她蹂躪得不成人形,我從未見過程三五那麼生氣。”
聽到這番話,孫靈音瞳孔劇震,身體僵住不動,饕餮見狀難掩喜色,一張詭異笑臉如同夢魘。
“原來你不知道?他……”饕餮示意無攖子:“他沒跟你說過此事?你居然連自己父兄是何等人間敗類都不清楚,就急匆匆找程三五報仇了?不會吧?”
“你、我……”孫靈音心中紛亂無比,有口難言。
饕餮看到孫靈音這副模樣,只覺得滿心歡喜愉悅,原來人心痛苦竟然這般充實美味!
“你既然知曉饕餮,想必瞭解拂世鋒,也清楚他們一直暗中監視程三五的一舉一動。”饕餮興致勃勃,語氣卻是幽幽迴盪耳邊,宛如鬼魅之音:
“那你有沒有想過,當年程三五殺害你孫家滿門時,拂世鋒的人就在附近冷眼旁觀呢?就不知當初是誰將你及時救走呢?”
饕餮雙眼似有某種吸力,引着孫靈音將視線一併指向無攖子。
“不、不……”孫靈音心中似有什麼事物崩潰瓦解,她發狂般糾扯頭髮,甩得青絲散亂:“假的!這一切都是假的!你在騙我!你休想騙我!!”
“拂世鋒爲了達到目的,一貫不擇手段,世上其他人的死活對他們來說,比地上塵泥還不如。你不相信我,可以去問他啊,他的作風你總該比我明白吧?”
饕餮說話之際,緩緩繞到另一側,腳步輕得沒有半點聲音,轉而對無攖子言道:“又或者說,是我弄錯了?還請這位大仙家爲我指點迷津。”
無攖子抿脣良久,最終吐出寥寥數字:“是,當年我就在附近。”
“啊、啊……”
聽到這個回答,孫靈音雙眼猛地睜大,瞳孔擴散,過往人生所遇所歷、一切種種,此刻盡數變成荒誕笑話。眼中流出兩行血淚,發出一聲痛徹心扉的慘叫,昏死倒地。
“這就受不了了?”饕餮瞧了孫靈音一眼,揮手將她掃開,然後一腳踏在無攖子胸膛:“你們蓬萊一脈擇徒傳法的水平也是越發不堪了,真是什麼弟子都收啊?你該不會是看中這小姑娘年輕貌美吧?那我可是更加看不起你們了。”
“要殺要剮悉聽尊便,何必刻意羞辱?”無攖子情況慘烈,卻仍是一身傲骨,沒有半點屈服之意。
饕餮眉頭一皺,緩緩擡腳,然後猛然踏落,地陷成坑,炸起一圈氣浪,磅礴罡勁肆虐無攖子一身。血霧自周身各處孔竅迸出,染紅了白髮雪衣。
“廢你修爲,讓你此生無緣仙道!”饕餮語氣森冷:“我不殺你,我偏偏不殺你。我就是要將你們拂世鋒一個一個折磨得生不如死,讓你們爲過去千年罪孽付出代價!”
無攖子再無言語,此刻的他命懸一線,額外風吹草動就能要了他的性命。
“你的徒弟我帶走了,她不適合仙道,我來給她指出另一條路。”饕餮捻指輕彈,憑空造物,一襲湖青色襴袍穿戴整齊,然後擡手一招,將孫靈音抱在腋下,另一手將遠處龍樽方壺也一併收走。
端詳幾眼,饕餮正要離去,忽然望向一側山頭,似有所感,嘿嘿一笑,卻沒有過多理會,擡腳邁步,轉眼離開翁洲島。
……
猛然縮回石頭之後,胡媚兒心驚膽顫、喘息不止,她不敢冒頭再看,一溜煙般奪路狂奔。
來到事先約定的匯合地點,了緣上人等三妖見她來到,急切詢問道:“胡道友,剛纔究竟發生何事了?”
了緣上人原本也想去窺探一二,但接二連三的氣機激盪和天地異象,讓三妖無比戒備。
他們這些妖怪行走在外,所仰仗的從來不是如何擅長爭鬥廝殺,而是趨利避害、通曉進退。如果只知一味猛打猛衝、放縱本性,那在世人眼中與爲禍作害的野獸無異,要面對無數誅戮討伐。
尤其是在俗世見識多了,妖怪們也知道不是什麼秘密都能窺探的,招惹到高人更是大大不妥。
“出大事了。”胡媚兒俏臉發白,難掩恐慌神色,回頭看了一眼,確認並無別人追來,於是說道:“顧連山死了,但眼下情況很複雜,我要回湖州報知芙上使!”
三妖彼此對視,了緣上人問道:“那我們……”
“一起去!”胡媚兒神色凝重:“我如果沒猜錯,江淮地界可能要出大事了!”
……
日沉月升,翁洲島上濤聲依舊。
歷經幾番激戰,原本海灣碼頭早已變成一片廢墟,連一座矗立建築也看不到。但見兩道光芒從遠處飛至,在戰場中央落地現身,正是聞夫子與洪崖先生。
聞夫子沒有理會周遭景象,快步來到一處淺坑旁,看着滿身血污、重傷瀕死的無攖子,當即俯身按掌,精純真氣度入其中。
然而無攖子全身經脈無一完好,再深厚精純的真氣也無從度氣護元。
“我來吧。”洪崖先生面無表情,上前言道。
聞夫子臉色鐵青地點頭,看着洪崖先生取出一個泥塑人偶,五指緊握,將其碾碎成無數粉塵,揮手灑落無攖子身上,重構經脈,然後勾招天地之氣,維繫那脆弱至極的一線生機。
無攖子微微張口呼吸,聞夫子輕聲言道:“我之前說了,不必繼續監視程三五。你往常一心仙道,本就不喜俗務,爲何要這麼做?”
無攖子沒有答話,聞夫子見狀難得發怒,一拳砸地:“你倒是說話啊!”
“孫靈音若想一窺仙道,須勘破此劫。”無攖子聲音嘶啞,氣息短淺,連凡人也不如。
聞夫子聽到這話,極爲失望地唉聲長嘆:“我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,你們覺得饕餮之禍即將根除,一個個便開始自作主張起來。在你眼裡,即便是饕餮,也不過是用來勘破修行關障……你這未免自視甚高了!”
無攖子沉默許久,方纔言道:“饕餮也說過類似的話。”
聞夫子眉宇一挑,臉上閃過一絲複雜神色,隨後望向洪崖先生:“他的傷勢如何?”
“別指望了,此生已廢。”洪崖先生語氣沒有半點遮掩:“就算重塑一身經脈,但生機命元遭到重創,壽數不多了。”
聞夫子面露難色,掃視無攖子一身,又問:“周天仙衣呢?”
“被饕餮毀了。”
聞夫子滿臉愁容,按捺憤怒:“你那個徒弟修爲尚淺,她敢找程三五報仇,定然是有所依仗……你把哪件法器借給她了?”
“東海龍樽。”無攖子如實回答:“此物想必已落入饕餮手中。”
“孫靈音呢?”
“也被饕餮擄走。”
“擄走?”聞夫子微微一頓,然後正色道:“無攖子,鑑於你妄自干涉,導致形勢失控,我就此廢黜你掌令之位,你可服氣?”
“我無話可說。”無攖子回答,一如既往冷淡。
“你的太一令還在蓬萊?”聞夫子問道。
“是。”
“我稍後會去取。”聞夫子對洪崖先生說:“你先將他送回東海,至於其他事情……容我慢慢計較。”
“饕餮重現人間,你打算如何處置?”洪崖先生質問道。
聞夫子撓着頭說:“還能咋辦?只能拼一拼了。”
洪崖先生環顧四周:“他的實力,你也看到了,無攖子有周天仙衣護身,照樣敗下陣來。”
“你別忘了,我現在有兩道太一令。”聞夫子說:“你送無攖子回蓬萊,順便將他那道太一令帶來給我。”
洪崖先生緊盯着聞夫子:“你真要這麼做?”
“不然呢?天塌下來,只能我上去頂了。”聞夫子擡頭仰望,揪着頜下鬍鬚:“我現在最大困惑是不知程三五有什麼後手。”
“你確定他有後手?”
聞夫子苦笑說:“真要論心機,我們拉一塊都未必能保證勝過他。我不信饕餮重現是意外,程三五必定留了後手……不行,我要去找長青聊聊。”
“眼下江淮即將大亂,饕餮可能借此生事。”洪崖先生提醒道。
“不是可能,是一定!”聞夫子縱身一躍,化光而去。
……
一座農家小院中,程三五正坐在屋前空地曬太陽,無所事事。
“安屈提,我記得你的家鄉,也有不死不滅的魔神?”
程三五一開口,安屈提便匆匆從屋中走出,戰戰兢兢稱是:“確實……尊者要問什麼?”
“那些魔神可曾有變化成人的事例?”程三五問道。
“這……”安屈提斟酌再三,誠懇解釋說:“其實這些不死不滅的魔神,原本究竟是怎樣的面目,哪怕是葬儀教團的先祖,也未曾親眼見過,僅僅是在研習法術時偶爾感應到。
雖說後來有人將這些魔神形象繪製成壁畫,但小人覺得,那不過是根據現實生靈族類所化幻覺,加上後人刻意修飾而成。不死不滅的魔神應該沒有原本面目,祂們或許是開天闢地、世界創生的殘響餘音。”
“殘響餘音……好個殘響餘音。”程三五望向安屈提:“僅憑這番話,放眼寰宇,眼界見識能與你比肩者,不超過三人。”
安屈提連忙躬身:“尊者謬讚了。”
“像你這樣的人,被我三拳打死,很不甘吧?”程三五雖然嘴角帶笑,但表情仍是冷漠淡然。
“小人不敢。”安屈提哪裡敢心生怨言,轉而問道:“不知尊者眼下爲何在此?”
✿ ttκΛ n✿ ¢o 程三五直截了當回答說:“我被砍了腦袋,半身已入死境,肉體暫時由饕餮主宰。”
安屈提聞言大驚失色,一時間咋舌無言。但程三五卻是淡定非常,安坐陽光之下,悠閒無事,望向遠方道:
“來吧,且看這世上之人要如何應對此番劫數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