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天色不早了,我們到前面佛寺投宿一晚。”
楚漁父遙指前方,大門藝擡眼望去,就見一座宏偉佛寺,錯落有序的重重殿閣從山腳處一直延伸至平坦原野上。
佛寺外圍是大片望不到頭的田畝,農舍點綴其間,想必都是佛寺名下的莊園產業。
等一行人來到佛寺門前,赫然可見門樓繁複斗拱間有一面朱漆匾額,上書“敕建永寧寺”五個金字,內中也隱隱傳出誦經之聲,法度莊嚴。
大門藝見狀不禁感嘆,這纔是天朝氣象。渤海郡國雖然也有佛寺,但與此間相比,完全就是鄉村野廟一般鄙陋可笑。
幾人還未進入佛寺,就見門外有一位年紀輕輕的知客僧,楚漁父上前言道:“小師父有禮了,我等是路過客商,只因急於趕路,錯過驛館,不知能否在貴寺投宿一夜?”
那名知客僧瞧了楚漁父一眼,見他身上布衣洗得發白,顯然不是什麼富貴人物,語氣冷淡道:“本寺近來忙於爲河北百姓祈福消災,外客不便留宿。”
楚漁父擡手捻鬚,一副教書先生的作態:“噫!小師父此言差異,佛菩薩有普度衆生的弘願,你等肯爲河北百姓祈福消災,爲何不能留我等投宿一夜?”
“哼!你也不看看,我們這裡是什麼所在?”知客僧擡手指着門樓匾額:“永寧寺乃是本朝太祖下詔敕建,莫說定州大小官吏,就算是幽州節度使來本寺上香,照樣要禮數恭敬。若是再口出狂言,立刻拿下你們打幾十棍,也沒有人敢說個不字!”
楚漁父當即發怒:“好你個惡口比丘,不讓投宿便罷了,竟然還敢出言威脅,信不信我找上朝中親朋故舊,奪了你這敕建匾額,看你們還能猖狂到幾時?”
大門藝聞言一愣,他沒想到楚漁父竟是這般性情,眼看將起紛爭,連忙上前勸阻:“哎呀,這如何使得?還請小師父通融通融,我等只求幾間禪房客舍歇息便可,絕不攪擾寺內清淨。”
說這話的同時,大門藝順便往知客僧手中塞去一塊銀鋌。逃亡這種事,如果沒有銀錢傍身,註定走不長遠。
而即便是佛寺道觀這種地方,照樣有經營算計,絕非兩手空空就能隨意進出,越是宏大莊嚴,越是花銷繁多。
知客僧低頭掃了一眼,稍稍掂量手中銀鋌,原本掛在臉上的冷淡鄙薄神色,立刻變爲恭敬有禮,變戲法般收起銀鋌,隨即合十躬身:
“小僧無禮,冒犯衆檀越了。寺內確有空置客舍,請隨小僧前來。”
“那就有勞小師父了。”大門藝回禮拜謝,偷偷瞧了楚漁父一眼,見他昂着下巴輕聲冷哼,一副理所應當的模樣,幸好沒有多言糾纏,讓大門藝鬆了一口氣。
跟着那知客僧來到偏院,就見此處院落客舍大多空置,加上一路經過所見,少說能夠容納兩三百名客人,大門藝暗暗震驚於這座佛寺的宏偉,不由得詢問道:
“小師父,不知這永寧寺有何來歷,竟能得太祖爺下詔敕建?”
知客僧頗爲自豪,一派與有榮焉之態:“當年太祖親征河北,平定叛軍,一度陷入圍困,所幸被本寺祖師廣德上人解救,方能逃出生天。太祖對廣德上人十分敬仰,親自拜其爲國師,執弟子之禮,甚至想請他到長安洛陽升座講經。但廣德上人不慕名利,只求一處叢林棲身清修,因此太祖特命降詔,敕建永寧寺,方圓百頃田莊作爲供奉!”
“扯淡!”就聽跟在後面的楚漁父罵了一聲,直白譏諷道:“爲了吹捧自家祖師,真是什麼誑語都說得出來。大夏太祖當年遇到的對手,豈是你們祖師能救的?充其量是通風報信的微末功勞,卻要吹得比天還大,當真魔子魔孫!”
“你——”知客僧聽得一清二楚,回身指喝,當即就要叫罵呵斥。
大門藝見狀,只好趕緊將勸住雙方,連連作揖道歉,另一邊半推半勸,讓楚漁父進入客舍,好不容易緩和爭執。
知客僧憤憤離去後,大門藝這才稍微放下心思。回到客舍,就見楚漁父這裡瞧瞧、那裡看看,似乎嫌棄屋中太過簡陋,嘴裡嘟囔着怨言。
大門藝哪裡敢責備楚漁父,示意隨從到一旁整理牀鋪,然後上前攀談:
“先生見多識廣,莫非那知客僧所言不實?”
“當年我可是——”楚漁父險些脫口說出親身經歷,趕緊改口:“咳咳!當年大夏太祖與劉玄通交手,那可是打得驚天地、泣鬼神。
“劉玄通天生板肋虯筋,練就龍虎二勁,神力舉世無雙,摶鐵似握泥、擲象如拋塊。縱馬揮刀殺入陣中,所過之處屍山血海,慘不忍睹。大夏太祖左右親衛被劉玄通砍得七零八落,就連太祖本人都險些被一刀腰斬!”
大門藝聽得尤爲震驚,能夠開創大夏基業的人物,那是何等英雄豪傑,竟然也曾如此狼狽?
“那大夏太祖最後是怎麼贏的?”大門藝問道。
楚漁父聳了聳肩膀:“還能怎樣?就是把糧道斷了,劉玄通的大軍不戰自潰了唄。”
“就、就這樣?”大門藝一下子沒反應過來,明明剛纔還是堪比混世魔王一般的強敵,轉眼就變成俗不可耐的凡夫俗子。
“不然呢?”楚漁父絲毫不覺稀奇:“劉玄通再厲害,他也就是一個人啊。戰場這麼大,把守城關、偵察巡邏這些事,都要靠手下兵士來幹。沒有糧草,還怎麼帶兵打仗?造反也要吃飯。”
“這話在理,是我疏忽了。”大門藝隨後又問:“那方纔知客僧提到的廣德上人,又是何方高僧?”
“廣德上人就不是什麼正經僧人,無非是前朝末年戰亂不斷,投身佛寺,剃了光頭,靠着給人做苦力,勉強混口飯吃。”楚漁父直言道:“那傢伙所在的佛寺,趁着亂世聚斂了不知多少錢財。劉玄通起兵後,自然是將其佔爲己有,廣德上人也淪爲了苦役。
“他或許是不甘於此,想要謀一場富貴,探明劉玄通部的屯糧所在,然後偷偷去給大夏軍隊通風報信。說來也巧,大夏太祖一向喜歡帶着親衛外出偵察,正好撞見出逃的廣德上人,從而獲悉敵情。至於這座永寧寺,就算是賞賜吧。”
大門藝誇讚道:“太祖爺賞賜當真豐厚,這麼一座宏大佛寺,加上週圍田產莊園,幾代弟子都享用不完。”
楚漁父卻面露不滿:“當年河北打得千瘡百孔,怎麼可能修得起這麼大的佛寺?說是敕建,就是放手讓廣德自己籌建。一百多年下來,這永寧寺也不知聚斂了多少財富、霸佔了多少土地!”
大門藝哪裡聽不出對方對永寧寺的不滿,也不敢反駁,只好拿出乾糧,又轉頭去讓隨從打水。
胡亂吃了一些,大門藝漸感疲倦,他剛剛洗漱完畢,正要歇息,卻見楚漁父離開客舍。
“先生有何貴幹?”大門藝問道。
“我隨便逛逛,看看這永寧寺,你儘早歇息便是,不用管我。”楚漁父擺了擺手,身形沒入夜色之中。
大門藝還想追問,奈何對方走得太快,自己也不好強言挽留,只求今晚不要發生什麼意外。
抱着滿肚子的疑惑和憂慮,大門藝回到客舍,悄悄從懷中取出一個黑色革囊,內中一個圓滾滾的事物,只有嬰兒拳頭大小。他不敢打開驗看,匆匆塞入懷中,和衣而睡,倒頭邊着。
……
夜色已深,經歷雨水的永寧寺,清涼宜人,聞夫子行走廊廡間,衣帶當風,頗爲閒適。
“難得見你這樣大加批判。”
袖管之中,一隻木鳶飛出,聽他問道:“看來你很不喜歡永寧寺這幫和尚?”
聞夫子露出無奈笑容,也不答話,他轉過拐角,便來到一座經堂之外。
這個時辰按說夜課已畢,寺內僧衆理應熄燈就寢,但經堂內中仍舊燈火通明,暈黃光亮透出窗紙,與之一同傳出的,還有一陣男女歡笑之聲。
聞夫子兩臂叉抱胸前,背靠牆角,木鳶落到窗臺上,小心翼翼啄開窗戶紙,動作輕盈細緻,悄無聲息。
藉着細小孔洞,木鳶將內中情形盡收丹玉眼珠——幾名僧人敞開衣衫,露出臃腫肥碩的軀幹,各自左擁右抱着美貌女子,上下其手;他們面前餐案上陳列着美酒佳餚,就連所用杯盞碗碟也多是做工精美的金銀器;堂中還有幾名身材妖嬈的胡人舞姬,踩在鼓上翩翩起舞,身上薄紗隨着舞曲漸次脫去,綺麗十足。
如此縱情酒色的狀況,可算是將清規戒律盡數拋諸腦後,木鳶見狀也是大爲吃驚。
聞夫子沒有久留,抓起木鳶便匆匆離去。
“嘖嘖嘖,這幫和尚真夠享受的,我看他們所用,也不比王公貴族差多少了。”木鳶驚歎道:“河北當真富庶啊,隨便一座和尚廟就有如此奢華排場。”
聞夫子沉聲問道:“你是不是忘了什麼?我們來此路上,見到多少受災饑民?又有多少人倒斃郊野,連屍體都無人收拾掩埋?”
“你這麼憂國憂民,怎麼不去揭發這幫僧人?”木鳶反駁道。
“我揭發有用麼?”聞夫子神色平淡:“有些弊病,不以鋼刀刮骨,無法治癒。”
“隨你怎麼說吧。”木鳶問道:“你大晚上出來是做什麼?”
聞夫子輕鬆翻過院牆,微笑道:“蠶神娘娘不是說了嘛,永寧寺這邊氣象有異,時而能聞法音廣唱。”
木鳶輕蔑道:“什麼蠶神娘娘?那明明就是一介鄉里鬼神,靠着寄附神像、享用香火壯大自身罷了!”
“不管那是什麼,總歸永寧寺這裡情況有異,來看一眼總沒錯。”
聞夫子身形幾番縱躍起落,便已來到寺後塔林。高僧大德死後火化,多以墓塔安葬,表面或篆刻其一世修行功德,久而久之便形成如林墓塔。
眼下此地自然空無一人,肅穆死寂,聞夫子深施一禮,隨後扣指虛彈,如振木鐸,常人難察之聲,卻有洞徹陰陽、浸遍萬物之妙。
聲振外廓,應物迴響,四周萬物不論有形無形,盡數爲聞夫子所察,就見他眉頭一挑:“找到了。”
“找到什麼了?”木鳶好奇問道。
聞夫子穿過塔林角落處,看到一口被巨石封堵的古井,他揚手拂袖,巨石就被輕飄飄地挪開,落地沒有發出半點聲響。
“你要進去?”木鳶看着黑洞洞的井口,語氣略帶猶豫:“要不我就在外面呆着?”
“你用一隻機關鳥跟我們隔空交流,居然會害怕下井?”聞夫子將他一把抓住,忽然調皮起來:“當初口口聲聲要我管,現在就想臨陣脫逃?哪有這種好事?”
此話說完,聞夫子翻身跳入古井,一口氣下落了十幾丈,這才雙腳落地。
“還挺深的。”足以讓尋常武夫摔得雙腿骨折的高度,聞夫子彷彿就像從兩級臺階輕鬆跳下,甚至沒有用任何手段緩住身形。
井底暗無天日,黑得伸手不見五指,可聞夫子只是微微眨眼,便看清周遭情形。
眼前是一條筆直甬道,大約可供二人並肩同行,斜斜向下,往深處延伸。兩側牆壁都是堅硬山石,表面凹凸不平,明顯有工具開鑿痕跡。聞夫子擡手輕撫,邊走邊說:“佛寺地底修鑿暗道,似乎大可不必?”
“難不成是爲了藏匿珍寶?”木鳶問。
聞夫子笑道:“就永寧寺僧人剛纔那副作態,他們用得着將財寶藏在這種地方?”
“也對。”
說話間,聞夫子便穿過長長暗道,來到一處空曠地界,木鳶雙眼放出光芒,照亮前方類似廳堂的空間,赫然可見一副石棺安置正中央。
“呃……這裡該不會是墓室吧?”木鳶語氣有些尷尬。
聞夫子凝眸望向石棺表面密密麻麻的硃砂符篆,剛剛皺起的眉頭忽然鬆開,似乎有所省悟。
正當他有所察覺之時,整座墓室忽然一震,聞夫子臉色一變,轉身欲退,卻見方纔經過的暗道入口憑空消失,自己身處於完全密閉的墓室之中。
吧嗒一聲,木鳶掉落在地,變成毫無靈動聲息的機關死物。
“我被困住了?”
黑暗之中,聞夫子一臉發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