聞夫子以精純真氣護住江楚流一身腑臟經脈,感應到饕餮指端縈繞着無形的鋒銳氣勁,一語道破:“尊古指劍?”
“不錯,正是上一代儒門掌令的看家本領。”饕餮看到聞夫子,臉上狂熱神色越發熾烈,有幾分迫不及待:“不知我使得如何?若有不足之處,還請聞夫子……斧正!”
一聲“斧正”,饕餮疊指一彈,常人肉眼看不見的鋒芒直接斬向江楚流,似乎要把他斬成十數截。
聞夫子發出若有若無的冷哼,身形不動,真氣勃發。江楚流只覺身中經脈氣機大作,胸腹巨創感受不到疼痛,另一條手臂不由自主地揮動起來,並指成劍,瞬發招式,接下迎面而來的無形鋒芒。
幾聲鏗然,氣芒迸射,周圍院牆屋舍憑空出現數十道交錯劍痕,灰塵碎屑飛揚,似乎象徵着彼此劍招較量何等激烈。
饕餮微感訝異,聞夫子一面護着江楚流,一面借他身子運使尊古指劍,雙方竟然不分上下。
需知爲他人按穴度氣本就極耗元功,借他人之軀運發招式,更是兇險萬分。
聞夫子此舉,相當於將招式功勁先用在江楚流身上,然後推動他肢體配合,稍有不慎,莫說招式難至周全圓滿,搞不好功勁直接在他人身中爆發開來,反倒成了害人手段。
僅憑這一手,足見聞夫子武學境界之高。氣機功勁的運用,已然到了精細入微的層次,如同鑽研經義,一字一句推敲斟酌,堪似落筆成文,一撇一捺飽蘊心意。
尊古指劍本就是儒門先賢從書法中領悟出的武功,一筆一招、一字一路,哪怕是同樣的筆畫,意境有異,呈現出的招式威力、後續變化也是截然不同。
饕餮連寫“殺、滅、破”等字,指頭飛快動作,如筆走龍蛇、揮毫草書,濃烈殺意幾乎化作實質,無形鋒芒飆出火光芒刃,肉眼可見。
但聞夫子不慌不忙,仍然是借江楚流之身出招,筆力雄健、法度森整,江楚流指端所發功勁凝如墨痕,伴隨招路漸多,紛飛張揚,竟然寫成一篇詩賦,對饕餮成包圍之勢。
“哦?有趣。”
饕餮見此情形,眉頭微動,不退反進,指劍瞬揮成一“斬”字,前面數筆破開紛亂墨痕,最後一筆落下,極盡斬勘之意,似乎要將江楚流和聞夫子一併斬殺!
破空鋒芒足可分山裂嶽,江楚流在聞夫子贊功之下,耳目敏銳、反應變快,將那劈斬而下的駭人鋒芒看得一清二楚,但身子卻不受控制,想逃也逃不了。
聞夫子也沒有逃,雙手按上江楚流後背,一股浩大中和之氣充塞全身,讓他內心歸於平靜,驚駭恐懼如處未發,持劍之手也同樣有了動作。
一瞬之間,江楚流周身氣象大變,闢如天地,無不持載、無不覆幬,一劍遞出,陰陽剛柔、齊莊中正,下斬鋒芒竟爾消弭一空,無所加害!
饕餮被一劍逼退,眼見殺招落空,他臉上難掩震驚,脫口而出道:“至誠萬化劍?你連這套劍法也練成了?”
“我不過效法先賢罷了。”聞夫子雖然這麼說,卻聽不出多少謙虛語氣。
“媽的,顧連山算個屁啊……”饕餮不禁罵道,同樣是高手交鋒,此間二人不像翁洲島那一戰,打得草木皆催、山崩地裂,各路奇招妙式都是儘可能凝鍊,於方寸咫尺間比拼,甚至不會波及到這方庭院之外。
聞夫子趁雙方短暫停息的空擋,揮手把江楚流帶到身後,從袖中取出上好傷藥,隔空功勁點落江楚流軀幹各處要穴,止住巨創流血,同時以罡氣爲針、攝起衣物絲線,往返穿梭縫合傷口,乳膏般的傷藥這才落下。
這一連串行雲流水般的施救,聞夫子甚至沒有直接觸碰到江楚流,完全是靠着隔空功勁做到。而且速度奇快,幾乎是在兩個呼吸間完成,讓人瞧得眼花繚亂。堪比神仙一般的手段,將這個年輕人從死門關拉回來。
饕餮也沒有出手擾亂,只是冷笑着看完聞夫子的舉動,隨後言道:“你對李家子孫倒是偏心,莫非是自知虧欠?還是又要拖無辜之人下水?”
聞夫子也是淡定:“惻隱之心,仁之端也。在我面前受傷,沒必要見死不救。”
“虛僞。”饕餮罵了一句,指着倒在牆角、生機將盡的張肅:“他快不行了,你爲何不救?”
“興亂爲禍之賊,死在頃刻,何必相救?”聞夫子回答說。
饕餮拍了拍手,點頭道:“好口才,伱這真是滿肚子歪理邪說,我自認不如。”
江楚流還沒搞清眼下狀況,低頭看向已經被縫合的胸腹巨創,分不清是涼是熱的傷藥正在迅速發揮效力。他剛想說話,聞夫子隔空一掌,罡氣將他護在內中,轉眼送出百丈之外。
“你看,人家聞夫子還挺有善心的。”饕餮扭頭對張肅言道:“這位江楚流小兄弟有福了,起碼免了一劫。”
張肅由於四肢斷折、失血過多,此刻已經沒有力氣開口說話,無邊的寒冷將他的意志漸漸吞噬。在闔眼嚥氣前的最後一刻,張肅終於明白,眼前這位“昭陽君”,恐怕早已變成另一個人。
數十頭饕獸悄無聲息翻過院牆,它們原本都是張肅麾下的心腹親信,在饕餮來到之後,輕而易舉便將衆人染化,可惜張肅無緣看到這一幕,讓他略感可惜。
聞夫子看着這些饕獸眷屬,眉頭微皺,饕餮見他如此,笑着問道:“你們拂世鋒把我變成人,我把人變成眷屬,你來我往,不算過分吧?”
“千年之前,你將凡人染化爲眷屬,從來不是出於任何好惡之想。”聞夫子垂手而立,看上去遍體鬆弛、毫無防備:“興災吞世,是你的本能。毫毛可化作獸羣,血肉足以污穢山川,凡夫俗子見你本相則心志狂喪,盡成眷屬,這便是爲何上古的聖王先賢要將你驅逐至邊荒之地。”
饕餮聽到這番話,如同回憶過往美好,深呼吸幾輪:“可惜啊,那些好日子都過去了……如今的我被困在這具肉體凡胎之中,不僅形骸體魄,連所思所想也與常人無異。感覺就像佛門所說的天人五衰,過往種種超凡之功被盡數剝除。”
聞夫子看着緩緩踱步的饕餮,言道:“你並非天人,亦非妖魔,不過是開天闢地之後,陰陽清濁磋磨而成殘渣餘滓。你過去固然強大,然而內裡卻是空洞無物。
“縱然伴隨天地安定、生靈繁衍,你也漸漸有了靈智,卻不知心安何處,所以纔會不知饜足地吞噬一切。別人以爲你是貪殘無度,殊不知你連畜生禽獸都不如。”
饕餮停下腳步,看見聞夫子平淡中帶有幾分憐憫的目光,越發憤怒,張口喝問:“你那是什麼眼神?你在可憐我?!”
聞夫子反問道:“過去的你,會問出這種話麼?”饕餮眼角抽搐,胸中怒火狂燃,炎勁透體爆發,即便站立不動,腳下地面照樣被震出蛛網狀的裂紋。
“好、好好好……”饕餮迅速收斂怒意,咧嘴獰笑道:“多年不見,差點忘了你的嘴皮子比刀劍還利,若論激怒他人的本領,你想必是天下第一!”
“不敢當。”聞夫子此時終於露出一絲笑意。
饕餮擡眼望向四周,並未發現其他人影,質疑道:“孤身前來,你就對自己的實力如此自信?”
“其他幾位同道正在趕來,我先到一步罷了。”
但見聞夫子緩緩擡手,周身罡氣並非大鳴大放、鼓盪張揚,而是輕如拂柳春風,在衣袂間擺盪。即便是修成罡氣的武者,也無法理解聞夫子此刻境界,罡氣運使至此,已經與自然之物無異。
“你要找死,我成全你。”
饕餮扭扭脖頸、晃晃肩膀,就像擂臺對決前的熱身,隨後便是毫無徵兆的突然出手!
扣指成爪,饕餮飛身直撲,五指之上捲起陰風,彷彿在陽間撕開一道缺口,霎時鬼門大開,濃烈死氣侵逼而來。
“鬼獄煉魂手?”
聞夫子一眼認出饕餮所用招式,面對瞬間充塞庭院的陰風死氣,不慌不忙般一掌推出,掌中乍現熾烈光明,照破一切黑暗邪祟,陰風死氣爲之一滯。
饕餮鬼手之式未盡展便已被破,心知聞夫子使出的明德掌法最是浩大光明,當即臨場變招,運出坎淵九壘,澎湃掌功沿地席捲,宛如平地升起驚濤駭浪,足可將前方几重院落一舉掃平。
然而面對如斯掌功,聞夫子腳下不曾挪動半分,罡氣驟發,宛如岱宗嶽峙、巍然挺拔,竟是將洪潮掌功悉數擋下,身後房屋院落安然無恙。
饕餮見狀眼角一跳,當即擡手指天,烏雲急聚、狂風怒卷,風雲之中悶雷響動,他厲聲喝道:“你本事這麼大,不如與老天爺鬥上一鬥!”
聞夫子擡頭看了一眼,隨後淡然道:“你可知,行雲布雨、招雷引電,其實是儒生的老本行?”
不等饕餮應聲,聞夫子縱身一躍,拔空百尺,雙手撥運間,天地陰陽之氣爲其所御,饕餮竟然無法操控自己招來的風雲雷電。
“虎嘯穀風至、龍興景雲起!”
聞夫子高聲長嘯,擡手招攝,磅礴雷霆如蒼龍降世。但明明狂暴得無以復加的雷霆閃電,居然被聞夫子擡手馴服,化作兩條雷光閃爍的蒼龍,盤旋左右,捧護雙足。
“這……真是絕了。”
饕餮看着宛如仙人乘龍的聞夫子,緩緩放下手,無奈搖頭:“這已經不是武學了啊,難怪安屈提被你一路追着打。”
聞夫子一拂袖,雙龍咆哮而降,庭院內外遊蕩徘徊的饕獸被雷霆加身,轉眼灰飛煙滅,不留屍骸。
“雖說世間武學法術對你來說入眼即明,但終究徒具其形、不得其神。”聞夫子凌空而立,負手言道:“就算你能夠發揮出遠超創招之人的威力,可是心境之缺,無論如何彌補不了。”
饕餮卻不甚在意:“跟我談心境是吧?沒想到你也學會故弄玄虛了。”
聞夫子飄然落地,打量着饕餮上下,瞥見他腰間的百鍊神刀,若有所思,隨後言道:“同樣的炎風刀法,你定然不如程三五。”
饕餮眼中先是閃過一絲怒意,隨後哈哈大笑:“激將法?沒想到你聞夫子居然也會賣弄這一套,可惜我偏不如你所願,還要讓你無所適從!”
聞夫子則言道:“只靠着染化凡人爲眷屬,那用不着我來出手,朝廷官府自會派兵清剿。”
“你覺得,我只有這點手段?”饕餮忽然問道:“我如果沒猜錯,當初在西域,你們拂世鋒應該搜尋過安屈提的神魂,本意便是從中挖掘出更多法術手段,對不對?”
聞夫子眉眼一緊,饕餮繼續說:“但是你們找不到安屈提的神魂,連一絲殘魂也沒有,對不對?難道就沒想過是何原因麼?”
“你吞噬了安屈提的神魂。”聞夫子立刻明白事況變化。
“正是!”饕餮捻指一彈,伴隨清脆響聲,地面傳來一股細微難察的顫動,天地之氣迅速被策動調配,漸漸形成肉眼不可見的玄妙法度。
“結界?”聞夫子凝眸望氣,赫然可見吳縣西郊有靈光沖霄,沛然極運,同時與遠方几道恢弘氣息相呼應。
“安屈提的確是高人,尤其是結界陣法一途,放眼當世恐怕無人能及。”現在輪到饕餮滿臉自信:“我也沒幹什麼,就是在江南幾處通都大邑附近稍作佈置,待得結界完全連成一片,鬼門大開,江南地界所有生靈的魂魄將被盡數吞噬!”
“你敢?!”聞夫子沉喝一聲,五色罡氣向外鼓盪,逼開四周煙塵,同時化作矛、劍、戟、弓、戈五兵,朝着饕餮急攻而去。
“急了?”饕餮擡手連彈,隔空指勁崩碎五兵,聲如鐘磬,堂皇大氣:“我勸你不要忙着對付我,因爲我今番設下的結界陣式,會按照既定法度自行運轉,就算你能夠將我重新封印回太一龍池,江南這片人世間的膏腴之地,只怕也免不了一場滔天劫數。
“如何?經年再會,這份見面禮是否讓聞夫子滿意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