聽到聞夫子的質問,姜偃立刻裹着被褥縮到角落處,低聲道:“你都說了不用封印饕餮,那我乾點老本行總可以吧?”
“機巧造物不過金鐵木石拼湊而成的死物,能夠活動起來必有依仗。”聞夫子看着牆壁上粗細不一的銅管:“此間部分機關是靠水流推動,但真正高深的偃偶則需要地脈氣機撐持,就像人要吃飽飯才能幹活。
“你藉助洞天地氣來打造機關偃偶,這沒什麼稀奇的,過往一向如此。然而仙源洞天不是尋常地方,此處是九州地脈神樞靈穴之一,氣機豐沛,近十幾年出現不尋常的地氣散失,顯然是人爲侵奪導致。”
姜偃低頭不語,完全就是做錯事被大人發現的小孩模樣,讓人不禁懷疑他這老邁軀體下,心智尚未成熟。
“你究竟在做什麼?”聞夫子問道。
“能不能別問了。”姜偃說:“我向伱們保證,絕不是什麼壞事。”
“既然不是,爲何不能明說?”聞夫子雙手拍地,一下坐到姜偃身旁,讓他無從迴避,就像照料小弟的家中長兄,語氣懇切:
“我是看着你接任掌令的,從第一天見到你,我便知道你醉心機巧之術,也盼着你的造物能夠對付饕餮。過去你缺少什麼東西,不敢向其他人索要,也是我出面幫忙。
“後來安屈提潛入古陽平治,我擔心各處洞天不穩,藉機此促成你廣設耳目。拂世鋒衆人也因此能借助木鳶聯絡溝通,比過去方便多了。難道這麼做,還不足以讓你相信我?”
拂世鋒內並沒有明確首領,聞夫子正是在一片庸碌守舊的氛圍下奮發作爲,隱隱成爲衆人領袖,但這並不代表他可以對拂世鋒其他人發號施令。
姜偃一脈傳承悠久,其前身是祖龍一統九州過程中網羅的工匠。隨着祖龍暴崩,秦末天下大亂,部分參與打造十二金人的工匠避入仙源洞天,漸漸演變出幾支家族,傳承着機巧偃偶之術。
歷代繼承姜偃名號、掌管太一令者,幾乎都是在這些家族子弟中挑選。但隨着世代更迭,部分家族漸漸衰微,機巧之術也有失傳之虞。
可以說,這一代姜偃對機巧之術的延續是有極大功勞的,而這也少不了聞夫子從旁提攜。
只是這位姜偃自幼言辭笨拙,不爲父母所喜,一心埋首於機巧偃偶,久而久之疏遠人事。
但聞夫子很清楚,姜偃只是不好與人直接往來,若是藉助偃偶木鳶,那他可以說個沒完。此人內裡,終究是一個渴望他人認同自己的孩子罷了。
“我可以說,但是你不許取笑我。”姜偃像是艱難地下定決定。
“絕對不笑。”
姜偃甩開被褥,從懷中取出一串銅製鑰匙,其中齒條高低曲折、十分複雜。
就見姜偃來到那排銅柱前,將表面一個個圓蓋挪開,把鑰匙相繼插入內中。隨後銅管微微震動,內中似乎有流水迅速奔涌,連帶着整座驪玉府也活動起來。
緊接着姜偃把地上雜物歸攏到角落,露出中間一個小石臺,將几案上一枚拳頭大小的水晶安置在其中凹槽。
這枚水晶無色透明,十足珍貴,一經安放,迅速向外放射出耀眼光芒,漸漸現出清晰景物。
“這是……驪玉府?”
聞夫子站起身來,看着及腰光影中浮現一座形似塢堡的建築,不過這塢堡外牆是圍成一圈的圓形。對比起方纔在外面看到的樓閣館舍,興許這外牆是埋在地底。
“對。”姜偃點頭道:“其實自從你提議將饕餮變化成人,我就猜到驪玉府或許再也排不上用場了。”
此時沉默已久的洪崖先生開口道:“驪玉府最初應是祖龍用來蛻去凡胎、煉就仙身的閉關之地,爲何會充斥機關造物?”
“其實不止如此。”姜偃解釋說:“由於駕馭九州龍氣極爲困難,形神如荷重擔,所以祖龍希望通過各種手段,或舒緩形神之疲,或讓龍氣更便於駕馭。”
說這話時,姜偃也不由得偷偷瞧了聞夫子一眼,他其實一直不明白,這位昔日儒門東海聖人,爲何能夠如此輕易御使龍氣?
即便有太一令輔助,龍氣歸附之際,體魄經脈要承受萬鈞之重,神魂識海如見萬里山川。過去有一代姜偃自以爲是,嘗試引龍氣加身,當場就把自己震死。
連一統九州、開創不世功業的祖龍都難以做到,聞夫子卻是這般輕鬆寫意,着實讓人無法理解。
“這麼說來,驪玉府豈不是要變成一座到處移動的行宮?”聞夫子有些驚訝地問道。
“不錯,這就是驪玉府的最初設想。”姜偃說道:“可惜直到祖龍暴崩,驪玉府都沒有完成。”
“那你又是怎麼想的?”聞夫子好奇問道。
“我希望能夠完成前人夙願,不管有沒有饕餮之禍。”姜偃擡頭仰望:“不止如此,我還希望驪玉府能夠一飛沖天,遨遊星漢之間,一窺天外風光。”
此言一出,聞夫子滿臉錯愕地站在原地,姜偃見他如此,低聲嘟囔:“是你逼我說的……”
“好志氣。”
聞夫子還沒答話,洪崖先生當即點頭讚許。姜偃聞言大爲興奮:“我正是從道經中‘仙槎渡銀河、出神遊太空’得到啓發!仙道高人可以騰翔往返,凡夫俗子爲何不能憑藉機巧造物做到同樣的事情?”
洪崖先生不苟言笑,沉思考量。聞夫子驚訝道:“你覺得此事真能做到?”
“我對此並不熟悉,反倒是東海仙山那邊,或許曾有人領略過天外風光。”洪崖先生說。
聞夫子和姜偃齊聲問:“誰?”
“方壺一脈。”洪崖先生言道:“他們曾有前人打造仙槎,打算集體飛昇天外。”
“成功了嗎?”姜偃連忙追問。
“他們去而復返,緘口不談。”
姜偃輕輕哦了一聲,好像在考慮什麼。聞夫子則盯着下方光影,撓着頭問:“原來是爲了搞這個……你覺得還要多少年才能成?”
“這……不好說。”姜偃也沒了方纔興奮。
聞夫子又接着問:“這麼大一座驪玉府,就你獨自一人操持打理?飛昇星漢如此緊要,你一個人如何安排佈置?”
“我、我有帝宮。”姜偃說到此處,早已不復起初意興,變得越發心虛。“果然。”聞夫子一拍腦門:“帶我們去看看帝宮……也就是太一令。”
姜偃無奈點頭,趕緊將周圍稍加收拾,然後帶着聞夫子兩人來到更深處的地底。
穿過好幾重厚重大門,最終抵達一處密窟,此間被人力開鑿成球形,內壁鑲嵌異金,表面鑿刻銘文古篆,填以朱漆。仔細看去,那“朱漆”靈光隱隱,並非硃砂,乃是細如塵沙的丹玉。
而在密窟中央,一顆銀白圓球懸於半空,表面光滑如鏡,靜默不動。
“就是這了,一切如常。”姜偃走上自內壁延伸而出的一段平臺,看着懸空銀球,不自覺發出一聲輕嘆。
姜偃一脈多是匠人,縱然有長久傳承,卻未必有高深修爲,因此爲保安全,勾連九州龍氣的太一令並不是寄託歷代姜偃身中,而是與這枚銀球融爲一體。
“每每想到這‘帝宮’竟然是祖龍屍身,我便有種恍惚之感。”聞夫子言道。
“昔年祖龍爲駕馭九州龍氣,服食神丹,成就仙身。”洪崖先生說道:“奈何龍氣難御,祖龍崩逝後,仙身返胎,化作此物。說是屍身,並不恰當。”
聞夫子說笑道:“我有時候也在想,祖龍他老人家不會哪天活過來吧?”
洪崖先生沒有心思接話,反倒是姜偃吃了一驚:“不會吧?那要萬一……”
“放心啦!”聞夫子嘿嘿一笑:“他要是敢詐屍,我第一個把他揍回去!”
“就像永寧寺那樣?”姜偃問:“我聽說最後還是程三五擊敗了劉玄通。”
“我也是出了大力氣的!”聞夫子一拍胸膛,隨後重新望向那銀白圓球:“其實我是打算,將太一令全部彙集到帝宮之中,然後置於太一龍池,將其全數毀去,散歸天地。”
“非要如此不可嗎?”姜偃着急發問:“帝宮不僅能容納太一令,其本身也是整座驪玉府運轉樞紐,一旦拿走,那些木鳶也將全部變成木雕玩偶,對拂世鋒沒有半點好處!”
聞夫子沒有應聲,姜偃望向洪崖先生,央求道:“洪崖先生,難道你也打算放棄太一令嗎?”
“我已經答應了,如果他可以將其他人的太一令全數收走,那我將主動奉上最後一道。”洪崖先生臉色如常,似乎沒有半點猶豫。
姜偃對此始料未及,對面二人顯然早已商定。洪崖先生在拂世鋒內地位特殊,由於穀神不死法的傳承,使得歷代洪崖先生初心不移,從而對其他成員保持監督。
拂世鋒過去的歷史上,並非沒有發生過內鬥,而洪崖先生的能爲是公認可靠。
“我也不瞞你,你不是第一個了。”聞夫子轉身面對姜偃,默運功力,頭頂上方浮現兩枚熠熠生輝的古字,隱約有鳥蟲之形,若是精通金石學問,便能看出這是昔年楚國文字。
這時帝宮表面也泛起一陣波動,同樣浮現鳥蟲古字,分明是太一令發動徵兆。
憑此足以證明,聞夫子的確持有兩道太一令,姜偃大驚失色:“你……另一道太一令是誰的?”
“殷太公的。”聞夫子回答說:“他年事已高,當年贊同饕餮化人,也是心存退意,免得將麻煩留給後人。加之擔心子弟無能,招致禍劫,於是就把太一令託付給我了。”
“就這樣交給你了?”姜偃只覺難以置信。
“殷太公清楚責任沉重,不是誰都能肩負得起。”聞夫子吐納間收回兩道太一令,微笑道:“也算人家看得起我,覺得我能把事情了斷明白。”
“他倒是乾脆,如此輕易就將前人託付拱手相讓!”姜偃難以說服自己。
“其實你擔心的,無非是覺得帝宮尤爲關鍵,而太一令又與帝宮一體難分。”聞夫子邊想邊說:“但是在我看來,如果要維繫驪玉府運轉,乃至於將來遨遊星漢,帝宮並非無可替代。”
“你有辦法?”
“星髓,你覺得如何?”聞夫子提出自己的建議。
姜偃嘴巴微張,隨後低頭沉思良久,口中還唸唸有詞,不斷計算。
“星髓能勾連諸天之氣,興許是可以的。”姜偃隨後又說:“但如果分量太小,只怕也不夠,起碼得有……我拳頭這麼大。”
“你這胃口也太大了吧!”聞夫子大吃一驚,掐住小拇指比劃說:“尋常一枚星髓不過指頭大小,就算拂世鋒在漫長歲月積累不少,也未必能湊到拳頭分量的星髓!”
姜偃此刻變得強硬起來:“我不管,你除非給我弄來足量星髓,否則休想奪走帝宮和太一令!至於你是偷是搶是騙,我管不着!”
“你就不怕我忽然動手?”聞夫子打量對方:“就你這小身板,我一根手指就能戳死。”
“你如果要搶,直接動手就好了,根本不會與我商量。”姜偃這下也摸準聞夫子的心思了,這位儒門聖人終究不會用那等強盜手段。
聞夫子這下犯了難:“這麼多星髓,怕不是要闖皇宮大內才能弄到。”
“反正你真要進皇宮,也沒幾個攔得住。”
“那還是有幾個的嘛。”聞夫子看似訴苦,卻不像全然無計可施:“就你一個便這麼麻煩,想要收回其他人的太一令,怕不是難如登天?”
姜偃也挖苦說:“放心,曇華大師高風亮節,無攖子早就厭煩俗事,這兩位應該都會乖乖讓出太一令。倒是申姬前輩那裡,你要準備什麼說辭?”
聞夫子原地蹲下,愁眉苦臉道:“我也是真沒法子了,收走太一令這事要是讓她知曉,保不齊會將我吊起來打。”
姜偃正要說笑,懷中忽然有了動靜,取出一面銅鏡,剛看了一眼便微微變色。
“發生何事?”洪崖先生問。
“朝廷派去征討渤海國的六千兵馬……”姜偃難掩震驚,緩緩擡頭:“……全軍覆沒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