說到此事,阿芙擡眼望向聞夫子身後那對男女,江楚流和燕娘十分識趣,執禮退下。
其實阿芙已經認出江楚流了,當初在江南暗中調查廢帝子嗣時,她便曾在暗處見過此人。只是後來吳縣一戰,江楚流失蹤不見,四處尋覓不着,成了一樁無頭公案。
如今看來,江楚流就是被聞夫子帶走,而且看他步履沉穩、氣機中正的樣子,想來也算是內修有成、根基不俗,定然是聞夫子精心調教的結果。
張肅身爲內侍省元老,熟知皇室秘聞,他收留了江楚流,可見其人出身可信,應該就是廢帝子嗣無誤。
而聞夫子也收留此人,並加以栽培調教,若是在以前,阿芙肯定會生出疑心。
“先前你傳來消息,說是康軋犖不死不滅,到底是怎麼一回事?”長青連忙問道。
“我把他砍成幾十截都殺不了,轉眼就能恢復原樣。”阿芙含笑望向聞夫子,表情微妙。
“應該是以饕餮邪血爲基,重演易質之法。”聞夫子嘆了一口氣。
“看你這樣,已經知道幕後操弄此事之人的身份了?”阿芙臉上笑意消失,眸光漸冷,視線掃視聞夫子上下,好像檢視待宰牲畜一般。
“懷清一脈,確切來說,是孔一方。”聞夫子說。
“是拂世鋒的人?”長青立刻反應過來,略帶震驚:“康軋犖也是拂世鋒栽培出來的?”
阿芙看向長青:“這種事有什麼稀奇的?如今坐在我面前的大夏天子,不也是受拂世鋒栽培麼?”
長青閉口不言,聞夫子辯解說:“二者不可同日而語,我懷疑康軋犖對於自己出身處境所知不詳……”
話說一半,阿芙嗤笑出聲:“也不知道是誰的出身被人瞞了幾十年。”
長青有些無奈地揉了揉眉額,現在的他早已不是那種無知小輩,有着自己獨立見解。
正如過去所想的一樣,拂世鋒禍亂世間的一面,遲早會浮現出來。過去有着聞夫子導正風氣、主持局面,即便是孔一方的作爲也不敢太過分。現在聞夫子功體盡廢,程三五脫離掌控,孔一方便立刻挑動幽州反叛,用心不可謂不惡毒。
“我聽說懷清一脈在拂世鋒內主管財貨,始祖乃是秦時巴郡清夫人。”長青沉吟道:“孔一方作爲後人,栽培康軋犖所爲何事?想要以商人身份,掌控天下興衰麼?”
“區區商人,哪裡能夠成事?”聞夫子搖頭。
“孔一方這傢伙不是人。”阿芙則說道:“他是天外異類,在漢時巴郡有天門大開,伴隨火流星墜隕降世,被懷清一脈收養,結果鳩佔鵲巢,暗中掌控懷清一脈,滲透進拂世鋒。”
此言引得對面兩人齊齊看來,聞夫子開口詢問:“我過去雖然懷疑過孔一方,卻不知曉他有這重身份,你是怎麼知道的?”
阿芙面露自豪之色:“就是程三五跟我說的。”
“伱見過程三五了?在哪裡?何時的事?”長青拍案而起,迫切追問。
“我先前去西域,就在天山天池,還見到了安屈提呢!你們可別跟其他人說。”阿芙簡述一番當初情形。
長青緩緩坐下,心中思緒不斷,聞夫子卻好像沒有太過震驚,平淡道:“程三五有多道太一令在身,能夠遍知九州古今一切。即便是天外異類,只要置身塵世,程三五都能感應其存在和過去的所作所爲。”
“你也曾有五道太一令,也沒見你能夠看破孔一方的來歷啊。”阿芙語露譏諷:“而且仔細算算,孔一方潛藏在拂世鋒,少說也有八百年了,你們那麼多前輩高人,就這樣傻乎乎被矇在鼓裡?”
聞夫子言道:“我在拂世鋒裡也是晚輩,有些前塵舊事知曉不多。但拂世鋒過去也曾遭遇外敵,大約兩百年前,閼逢君任風行的師尊岱輿長老,還有上一代洪崖先生,都曾遭逢殺劫。如今看來,應該就是孔一方在幕後操弄。”
“兩百年前?那就是了。”阿芙算了算時間:“我第二次遭受重創,也是大概是那陣子。”
聞夫子望向長青,見他端坐不動,低眉垂目好似垂簾內觀,但周身氣息無比玄妙,隱約可見點點符篆靈光浮沉出入。
阿芙也投向稱許目光,同樣是先天境界,各人所證天差地別。若論筋骨體魄,先天武者自然遠勝於佛道中人,但是在氣機運用與感悟體察上,修行之人往往神通更多。
長青最爲精通的,則是感應之功,通過人身內外氣機交感,從而感應天地間諸般流變,不止可以看見遠方事物,還可以預知禍福吉凶,比起各種求神問卜、擲茭起卦要準確得多,甚至能夠洞悉天機氣運。
阿芙漫長經歷中,見到真正擅長占驗的人少之又少,絕大多數不過是裝神弄鬼,混口飯吃的江湖術士,這一點無論哪裡都差不多。
可如果十分精通占卜測算,甚至足以觀測到世道未來變化,這種人反而會讓自己陷入一種困境,那便是感覺世間運勢彷彿被鎖死。
若自己嘗試做出改變,那要麼是一頭撞死在命運這堵銅牆鐵壁上,要麼是未來的確因爲自己插手發生改變,又反過來動搖了自己佔測預判的根基。
阿芙久遠前在西方,曾見過一個流浪的占卜師,他能夠預測到自己的死亡,卻沒有任何反抗,最終堂而皇之地被愚狂信衆綁在木樁上活活燒死。
當時阿芙遠沒有如今境界和閱歷,覺得那個占卜師愚蠢天真。可是等自己看得多了,而且也真正邁入先天境界,方纔明白自己的一舉一動,的確會受世間氣運所擾,凡事並不完全自己說了算。
不知爲何,阿芙覺得如今的長青跟程三五有些像,只不過他們二人裡面,有一個是初窺天機,尚在蹣跚學步,有一個卻是走得太遠,面前終局越來越明顯,可以選擇的前景也越來越少。
想到此處,阿芙又瞥了聞夫子一眼,總覺得那兩人會走到今日這種地步,全賴這個窮酸儒生。
“奇怪。”
長青眨了眨眼,從玄妙定境中抽離而出:“我感應不到孔一方此人。”
“他又不一定就在附近,你坐在這裡肯定感應不到。”阿芙笑着說。
“不是這樣的。”長青對阿芙十分信任,明言自己如今修爲功底:“如今的我可以感應一切山川鬼神,他們就像是我的耳目,可以助我找到孔一方,但他們竟是一無所知。”
“你還能做到這種事?”阿芙看向聞夫子一眼,儘管她對龍氣了解不多,但也知曉長青這是已經掌握感應龍氣的辦法,而且無需利用太一令。長青表情複雜:“孔一方有鬼神莫測之功。”
“能夠挑動世間戰亂的人物,當然不會被輕易發現。”阿芙冷笑看着聞夫子:“我只是感慨,你們拂世鋒在這世上,說是要根除饕餮之禍,可現在看來,會不會你們纔是禍亂根源?”
聞夫子面對這番責難,倒是一派平和:“拂世鋒將與饕餮之禍一同湮滅於世間,這是我早就做好的抉擇。至於有人興亂爲禍,那就去平定禍亂、剷除禍源便是,與拂世鋒本身無關。”
“你倒是把自己摘得一乾二淨。”阿芙算是明白程三五的心思了。
“剛纔還提到安屈提,他不是早就死了嗎?”長青追問道。
阿芙拿起毛筆,輕輕蘸墨,在白紙上輕描淡寫,同時說道:“安屈提當年只是被程三五消滅肉身,神魂試圖奪舍不成,反倒被他囚困多年。等我趕到天池時,安屈提借屍還魂,已經被程三五所收服……喏,大概長這樣。”
長青接過安屈提的人貌圖形,是一個瘦削胡人,與過去所見全然不像。
“以程三五如今能爲,似乎沒必要刻意復活安屈提,定然是有所圖謀。”長青望向聞夫子。
“我以前跟安屈提交過手。”聞夫子解釋說:“當時他潛入了古陽平治洞天,妄圖佔爲己有,我藉着縮地之法,及時趕去攔阻。此人法術造詣極高,放眼天下幾乎無人能比,只是被九龍封禁之局壓制了數成。”
“難得有人能被你如此評價。”阿芙直言:“當年在西域,他設下的結界,你們拂世鋒恐怕也做不到吧?”
“安屈提所設結界,也不全是他自己獨創,而是效法九龍封禁之局。”長青如今境界大大提升,對天地造化也有了更深領會。
聞夫子沉思片刻,彷彿想到了什麼,低聲沉吟:“原來如此……”
阿芙見對方不肯明言,乾脆說:“現在要是再保守秘密,真到了天塌地陷的關頭,別人就算想幫忙也沒法幫了。”
“不需要了。”聞夫子嘆了一口氣:“眼下局勢已定,沒有扭轉之機。”
“難不成真要看着程三五重啓洪荒?”阿芙不是那種會主動拯救世間蒼生之人,萬一局面不可收拾,她肯定會逃遁離去。
聞夫子言道:“程三五一個人再厲害,也不可能扭轉天地造化,即便是將九道太一令完全集齊,能夠重定山川氣數之序,也無非是在既定格局下稍作修補。”
長青沉聲說:“先前程三五奪走了一批星髓,必定與他的謀劃有關……我明白了。”
“你明白什麼了?”阿芙一時沒反應過來。
“星髓能勾連諸天,當初安屈提設計奪取星髓,以及長留天池不去,便是因爲那裡兩界相交、氣象殊異。”長青解釋道:“程三五復活了安屈提,手上又有大量星髓,若是以九州山川爲壇場……”
長青不敢再說下去了,這種情況已經大大超出自己力所能及,哪怕是先天高人在這種天地大劫面前,也是如此的微不足道。
阿芙看着對面兩人一臉陰沉,倒是不見絲毫惶恐,起身說道:“原來還真是天要塌下來了,那我們趕緊收拾東西,各回各家好了。”
長青笑不出來,悶聲不語,感應到江楚流來到院外,似乎有事稟告,揭開結界一角:“何事?”
“新任戶部侍郎蘇望廷護送一批糧餉來到,想要求見陛下。”
長青聽到來者身份立刻有了精神:“快請他來。”
“你們有話要聊,我就不打攪了。”聞夫子起身離開。
片刻之後,一身緋紅官袍的蘇望廷快步來到,他一見長青便要下拜,卻被對方匆忙扶起。
“輔之兄,你這是做什麼?!”長青感到一陣莫名悲哀,過去交情全變成這等生分禮數。
好在有阿芙在邊上幫腔:“你要真是磕頭了,小娃娃回到被窩裡怕是要默默流淚。”
蘇望廷聞言一怔,只得賠笑起身。
“還是這樣好。”長青讓二人落座:“想當初離開西域,我們哪裡有這麼多講究?可現在……”
談及過往,衆人都不禁想起程三五,現場陷入寂靜,長青自知失語,望向蘇望廷,打量他的緋紅袍服:“輔之兄升官了?恭喜!”
“我奉命護送一批錢糧來關中,剛到長安就被陸相提拔了。”蘇望廷拱了拱手:“陸相知曉潼關戰事激烈,於是命我帶一批財帛牛羊來犒賞將士。”
“陸相讓輔之兄來操辦此事,自然是放心的。”長青微微點頭,他不禁在想,蘇望廷的確適合任宰輔之位,陸衍這是開始安排後繼之人了?
“還有一件事,我必須要親口回稟。”蘇望廷看了看四周。
“此處有結界護持,聲音傳不出去。”長青再次提醒:“而且也別說什麼‘回稟’,我們三人私下相處,就當做是朋友之誼。”
“是。”蘇望廷從懷中取出一封信遞給長青,同時說:“我離開江南之前,曾去吳嶺莊拜見過何老夫人,得知柳娘已誕下一子,眼下母子平安,這是老夫人的親筆書信。”
長青知曉此事,不由得緊張起來,立馬拆開翻閱,片刻之後才鬆了一口氣。
“何老夫人已經聽說陛下登基的事情,但並未外傳,吳嶺莊上下也無幾人知曉。”蘇望廷謹慎道:“爲了穩妥,何老夫人暫時將母子二人藏了起來,打算戰事結束後再送來長安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