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人呢?找到沒有?”
山陰縣城,內侍省駐所中,幾名繡衣使者倉皇趕來,他們面前之人腰束紅綬,儼然身爲衆人頭領,臉色陰沉地盯視幾名下屬。
“我們找遍了,城內所有館驛旅舍都不見那妓女蹤影。”下屬滿臉是汗,顯然奔波已久。
紅綬使者當即罵道:“沒用的廢物!連區區一個妓女都看不住,要是出了什麼意外,走漏消息,壞了張老的大事,你們所有人都跑不了!”
那羣下屬低頭不語,乖乖挨訓。此時另外有人前來稟告:“楊主簿,那匹馬不肯吃東西,恐怕一時片刻毒不死。”
紅綬使者深感無能,喝罵道:“你難道只會下毒嗎?一頭畜牲而已,隨便用刀劍捅死便是!這種小事要再處理不好,我先把你腦袋擰掉!”
被責罵的下屬趕緊揖拜而退,這位楊主簿正要繼續發號施令,院外有護衛匆匆跑來,滿臉慌張道:
“不好了!昭陽君回來了!”
“伱說什麼?!”楊主簿聞言大驚失色。
按照張老的計劃,把昭陽君引去翁洲島後,由顧連山出手將其擊殺,他們這幫繡衣使者留在此地,負責接應顧連山,然後才前往與張老匯合,共謀大事。
昭陽君身爲拱辰衛十太歲之一,實力高強,剛來到江南便有赤手屠龍的事蹟,被張老認定是重大威脅,必須要提前動手鏟除,因此不惜大費周章設下圈套來對他。
可如今昭陽君出現在此,說明他從事先安排好的伏殺之局中脫身,那張老謀劃的大事,豈不是已經暴露了?
更可怕的是,傳說中已有先天境界的顧連山,按說是此番大事的殺手鐗,然而連他都對付不了昭陽君,那這個傢伙到底有多厲害?
楊主簿心中還在瘋狂思索,就聽得牆外另一側有人哈哈大笑,顯然是未經通報,徑直闖入院內。
“都給我把嘴巴閉上,一個字也不許泄露!”楊主簿回頭沉聲低喝,以免下屬說錯話,引起昭陽君警惕。
就見饕餮昂首闊步來到院中,一身乾淨整潔的湖青色錦繡襴袍,腰掛橫刀,神清氣爽,全然不似經歷激戰的模樣。
“小人拜見昭陽君。”楊主簿見對方如此,心中不禁猜疑,嘴上裝作恭敬:“不知翁洲島上情況如何?是否真有逆黨藏匿其中?”
“有,當然有,其中還有一位很厲害的高手呢!”饕餮放聲而笑:“可惜的是,翁洲島上根本不是逆黨巢穴。這麼大一個島,就只有幾十人。我懷疑逆黨獲得消息,提前轉移到別處去了。”
楊主簿心驚膽戰,只是看對方語氣神態,似乎並未發現顧連山與他們的聯繫?
“對了,張老呢?”饕餮開口詢問。
楊主簿哪裡料到昭陽君還能生還回來,慌亂間隨便找了個理由:“張老獲悉逆黨動向,已經動身前往查探,恐怕一時半會兒回不來。昭陽君不妨暫作歇息,小人立刻前去報知。”
饕餮點了點頭,似乎對此不太在意,他環顧院內衆人,忽然問道:“咦?怎麼你們一個個臉紅心跳的,莫不是犯病了吧?”
楊主簿猛然一驚,武功高深者往往耳聰目明、知覺敏銳,想必是察覺到其他下屬的異樣,爲防對方再多追問,楊主簿趕緊回答:
“昭陽君虎威,我等不免心生敬畏。”
“哈哈,這話中聽!”饕餮朗聲大笑,伸手摸了摸懷中,像是在翻找什麼,結果一無所得,面露尷尬道:“我錢袋丟了,你們能不能借我一些錢?”
楊主簿以爲對方是在索賄,當即命令一旁下屬,片刻後便端來一匣金銀鋌。
“哎呀,用不着這麼多,給我幾貫錢就好。”饕餮連連擺手。
楊主簿不明所以,他不清楚對方是否在試探,又不敢多問,只能讓人拿出幾貫銅錢,塞進布袋中交給饕餮。
“好好好,這點就夠了。”饕餮微笑點頭,楊主簿看在眼裡,此人語氣神態開朗可親,與先前截然不同,完全沒有那種我行我素的囂張霸道。
“辛苦你們了。”饕餮掂量着盛滿錢幣的布袋,環顧在場衆人:“你們辦事用心,我也該給你們一些賞賜才行。”
楊主簿隱約覺得不妙,可他又說不清是何緣故,拱手道:“我等都是爲朝廷辦事,不敢妄圖回報。”
“這話說的,哪裡有差遣人幹活卻不給回報的?”饕餮擡手遙指一圈,然後點頭道:“好,行了。”
楊主簿眉頭微皺,剛要詢問,院內衆人猛然發出一陣淒厲慘叫,他們四肢軀體迅速抽搐扭曲,全身上下筋骨皮肉驟生劇變,撐破衣衫布料,還有大團青黑色毛髮瘋狂滋長。
剛要張口質問,楊主簿頓時感覺身體受制,眼睜睜看着自己骨肉碎裂重組,劇烈痛苦衝擊腦海,本能發出短促慘叫,意識便迅速沉沒於無邊無際的黑暗。
看着滿院羊蹄長毛、頭頂劣角的眷屬,饕餮笑着點頭,輕輕招手,這些饕獸眷屬便羣聚而至,如同雛獸般簇擁着他。
“好好好,都是乖孩子。”饕餮逐一輕撫眷屬腦袋,然後揮手道:“走,自己找樂子去!”
此言一出,這羣饕獸便好似猛虎出柙,帶起一片腥風,嘶吼着翻牆登壁而去,朝着左右鄰里大開殺戒,立刻引得驚叫連連。
饕餮對此則是一副悠然欣賞之態,邁着輕快步伐,哼着鄉間小曲,剛要離開,似乎想起什麼,轉而來到後院馬廄。
率先映入眼簾的,是地上兩具繡衣使者的屍體,他們手持兵刃,但七竅流血、骨肉爆碎,胸口上再明顯不過的馬蹄印,昭示他們的死因。
“哇,死得這麼慘啊?”饕餮連連拍着胸脯,露出擔驚受怕的樣子。
就見空地之上站着一匹棗紅大馬,當它看到饕餮時,尤爲警惕地後退兩步,噴鼻刨地,躁動不安。
“怎麼?不認得我了?”饕餮擡手勾招,示意靠近。
棗紅大馬沒有上前,脖頸上的鬃毛微微聳起,周身散發出一股強烈敵意,彷彿隨時要撲上來。
饕餮輕嘆一聲:“我跟程三五也沒差多少啊,至於這樣嗎?”
說完這話,饕餮擡手並指,虛劃空書,天地之氣爲其所招,轉眼寫成一道符篆,靈光熠熠、玄奧非凡。“應氣成象、煉真化形,敕!”
一聲敕令,符篆朝着棗紅大馬隔空印落,它本想回避,卻是不及騰挪。
符篆印入馬匹軀幹,使得它揚蹄嘶鳴,伴隨一陣奪目豪光過後,棗紅大馬化作一名女子,緩緩站起。
這名女子一頭微微卷曲紅髮,顯出她異於常人之貌,然而最奇特之處莫過於她的身量。
當紅發女子站起身來,足有八尺多高,較之饕餮還要魁梧不少。她堪稱健美壯碩,肩臂、腰腹、臀股,各處豐隆肌肉有棱有角。皮膚並非雪白,而近似於栗子色,看着像是久受日曬,卻略帶幾分油潤光澤。
紅髮女子面容談不上姣好,而是充滿凌厲與侵略意味,咧嘴呲牙,露出兩排雪白牙齒,有些不適應地撥開面前亂髮。
“呃……這就是你化形後的模樣?”饕餮上下打量幾眼,語氣遲疑。
紅髮女子此刻自然是一絲不掛,胸前豐盈飽滿,但尋常男子看到這具高大健碩的軀體,恐怕最先升起的不會是情慾,而是恐懼。
“程三五呢?他在哪裡?”紅髮女子開口質問,嗓音也有些粗啞低沉,不算悅耳動聽。
“估計……死了吧?”饕餮聳了聳肩,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樣。
紅髮女子聞言擡眼,地面上砂礫乾草被氣勁掃開,幾縷赤電火光在髮尾眼角迸現,潛藏極大威能,見她咧嘴道:“你覺得我會相信嗎?”
饕餮滿臉無奈,攤手說:“喂喂喂,我好歹幫你破解了洪崖先生設下的封形禁制,就不能給點好臉色嗎?我也會傷心的好不好?”
紅髮女子沒有半點鬆懈軟化,眼中滿是敵意。
“你當年已經修至蛻鱗生角的境界,離着真龍還有一步之遙,卻被洪崖先生打敗,慘遭封形禁制。”饕餮負手踱步,在馬廄內侃侃而談:
“但凡龍種,皆有縱橫汪洋的桀驁性情,潛浮升降理應隨心所欲。然而九龍封禁之局,斷絕你等化龍登天之途,你可知緣由爲何?”
紅髮女子沒有說話,饕餮繼續言道:“九龍封禁不過是後人攀附之辭,根本在於天地開闢、混沌不復,陰陽清濁至此兩分。而凡間族類意圖化龍,好比陰陽翻覆、天地顛倒,自然招致莫大劫數,被地脈所攝,剝裂龍身、化爲金玉,永世不得解脫。”
“你到底要說什麼?”紅髮女子似乎對此極不耐煩。
“別急啊。”饕餮露出狡猾笑容:“但你是否知曉,九龍封禁之局,並非不可破解。中原上古聖王以九州之銅鑄成九鼎,安鎮山川、凝鍊龍氣,久而久之,已經成爲勾連九龍封禁之局的根本鎖鑰。
“而九鼎傳至祖龍,經過重鑄提煉,化爲九道太一令,這便是拂世鋒的起源。若能盡數奪得太一令,反其道而行之,便可一舉摧破九龍封禁。
“儘管中原並非這方天地的全部,但此舉若能成功,便等同撕開巨網一角,打破天關地鎖,重奪一線生機!對你來說,更是從此海闊憑魚躍、天高任鳥飛了!”
聽完這番話,雖然紅髮女子表情仍舊兇惡,但敵意明顯降低不少。
“我希望得到你的協助,我也知道你心存忌憚,無所謂,我並不指望你現在就站到我這邊。”饕餮從容不迫:“但有一件事我不得不提醒你,就算有一天我和程三五都死乾淨了,拂世鋒也未必會放過你。
“不要跟我提什麼事前許諾這種鬼話,你都要給人當坐騎了,真以爲拂世鋒事後會對你有什麼獎賞嗎?飛鳥盡良弓藏、狡兔死走狗烹,這是再淺顯不過的道理。何況拂世鋒還時刻監視着程三五,足見他們對你從未有過信任託付。”
紅髮女子當即反駁道:“拂世鋒不可信,你也一樣!”
饕餮輕笑一聲:“哈,我一向以誠待人。你若不信,我也沒其他話可說。”
紅髮女子眼角抽動,一副要動手打人的模樣。她向來難容他人冒犯,若非眼前大凶高深莫測,恐怕光着身子也要掄拳打去。
眼看饕餮轉身欲走,紅髮女子喝問道:“站住!”
“嗯?還有什麼事?”饕餮一臉無辜天真,看到紅髮女子全身赤裸,輕拍額頭:“是我疏忽了,給你一貫錢,拿去買衣裳穿吧。行走人世間,總不能老是光着身子。”
紅髮女子看到對方從布袋中取出一貫銅錢遞來,冷哼着揮手撥開,將銅錢打落在地,串錢繩索斷裂,讓銅錢灑得到處都是。
“哎呀!這可是錢啊,不想要也別亂扔嘛。”饕餮忙不迭地將銅錢一枚枚拾起,十足市井小民作態。
紅髮女子看不慣他此等虛僞,滿臉不屑:“我再問你一次,程三五在哪裡?”
“你就這麼關心他?”饕餮將銅錢收好,拍了拍身上塵土,回答說:“他遭受死劫,就算能夠保全神識,眼下也不可能迴歸。”
紅髮女子言道:“你既然現世,必然遭到拂世鋒全力討伐,自己未來尚且難料,憑什麼跟我講條件?”
“的確。”饕餮毫不避諱:“我與拂世鋒的交手,不會這麼快就分出勝負,你大可坐視旁觀。但我奉勸你一句,對於某些人來說,哪怕坐視旁觀也一樣是罪過。”
紅髮女子臉色漸沉,咬牙不發一言。
“我方纔給你的化形符,能夠讓你擺脫馬身。”饕餮繼續言道:“當然,你也可以自如變回那匹棗紅大馬,這樣免得讓人猜疑。”
紅髮女子冷哼一聲,轉身躍起,踩着院牆飛身遠去。
“喂!你還沒……”饕餮看着紅髮女子的背影,難得發愣,喃喃道:“還真讓程三五說中了,這就是一個瘋婆娘,衣服不穿就到處亂跑。就算是蛟龍,這也太瘋了些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