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值陽春時節,洛陽銅駝坊中游人如織。這座毗鄰洛水、背靠北市的裡坊,平常本就商賈如雲,加之春日桃李芬芳、陌上楊柳拂堤,在朦朧煙雨籠罩下,乃是洛陽絕景之一。
坊內東北隅有一幢豪宅,原本是女主亂政時某位酷吏所有。後來酷吏身死家破,豪宅幾經易手,如今主人是河南水陸轉運使楊安仁。
由於本朝定都長安,關中之地彙集大量權貴,地狹人稠,必須要從崤山以東的廣大地界調集糧食財帛,供養朝廷皇室。有時候關中發生旱災,皇帝本人還要巡幸東都就食。
但皇帝豈是獨自出巡,隨行朝堂百官、後宮嬪妃、千乘萬騎,聲勢浩大,往返一趟耗費繁重,也不免滋擾百姓。
因此當今聖人登基之初,設河南水陸轉運使,負責洛陽長安兩地糧食轉運事宜。後來陸相上奏,又增設江淮轉運使,從過往由江南一路長途漕運直達,改爲沿線置倉、節級轉運,以此大大減少財物和人力損耗。
如今陸相推行新政,甚至要在各道廣設轉運使,這最初不過臨時設置的使職官,如今已隱隱成爲專司地方財賦的衙署,被御史言官痛斥陸相任用小人、侵奪地方州府之權。
然而轉運使地位特殊,不僅被經世官員視爲進身之階,也是牟取私利的極佳位置,大量經由南北運河匯聚到東都洛陽的糧食財貨,幾乎都在水陸轉運使眼下經過。
但這些財貨不論是在洛陽南北市集發賣,還是繼續向西去往長安,一路上關津橋渡重重,儘管朝廷明令不準地方官吏在關津處盤剝商旅,但渡津過關需要文牒過所,總歸有搜刮手段。
甚至只要下令查驗,路過商旅便會乖乖奉上錢財,而這大部分便進了轉運使的腰包。
現任河南轉運使楊安仁就是這麼一位極擅經營的人物,以至於原定三年任滿就要轉遷入朝,卻因爲一句“操辦甚篤”的考課評價,至今仍然坐在這個位置上。
天色已暗,楊安仁在左右婢妾攙扶下回到內宅,今夜他喝了不少酒,想到新買的幾名美貌奴婢,興致頗高。
可是在經過廊廡之時,發現本該空無一人的書房竟是燈火通明,內中好似有人翻閱書籍。
楊安仁此刻酒醉,胸中膽量頓生,也沒有叫來護院,而是兩臂甩開婢妾,直接推開書房門扇,擡手指喝:“哪來的賊人,竟敢夜闖本官宅邸?!”
孔一方此刻正專心看着手中卷籍,背對着楊安仁,頭也不回地反手一指,兩名小跑趕來的婢妾毫無徵兆地昏厥倒下,兩面門扇也無風合攏。
楊安仁見狀大驚失色,轉身欲逃。然而當他摸到門扇,彷彿被看不見的戒尺重重拍了一下,疼得立刻縮回雙手。
“幾年不見,你變得越發膽小怕事了。”孔一方將卷籍扔到桌案上,回頭轉身,露出一張平平無奇的面龐。
“主人?”楊安仁見到孔一方,登時驚得酒醒,撲通一聲跪倒在地:“不知主人駕到,小人該死!”
孔一方緩緩走到楊安仁身旁,擡手按住他的頭頂,動作輕柔和緩,沒有半點威脅用意。但楊安仁卻止不住顫抖,魂魄彷彿要飛離身體一般。
“看來河南轉運使這個位置,着實讓你獲益良多。”孔一方言道:“當年那個在隴右軍鎮裡值夜守糧、吃風受寒的楊長腿,如今大腹便便、姬妾滿園,以世俗眼光來看,這等成就屬實不凡。”
楊安仁驚恐萬分,好似被攥住了脖子,聲音變得尖銳怪異:“小人能有今日成就,全賴主人提攜!小人須臾不敢忘!”
“呵呵呵,你記得就好。”孔一方笑聲微妙,隨後收回了手,走到書櫃前負手而立:“我方纔來到你府上,發現有宅院張燈結綵,莫非有什麼喜事不成?”
楊安仁如實回答:“今日犬子納妾,聊作慶賀罷了,不敢鋪張顯弄。”
“哦?是哪家的娘子?”孔一方問道。
楊安仁心中疑惑,他不明白主人爲何會問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,但還是謹慎回答:“是河東裴氏的旁支女子。”
孔一方隨手翻閱書籍,漫不經心地問道:“雖然不是五姓七望,但河東裴氏也算世家大族,居然會給你的兒子當侍妾?”
“那位裴氏女的祖父曾與逆黨往來,以此下獄,家人大多被流放嶺南。”楊安仁連忙說:“對了,就是跟當年河陽血案有關。”
孔一方眉頭一動:“繼續說。”
“據說當年河陽血案之後,從河陽縣伯孫家之中找到一批與鎮國公主餘黨往來的書信,其中就有河東裴氏的一脈旁支。”楊安仁言道:“當時內侍省剛剛被聖人賦予監察權柄,正要辦幾樁大案,這便是其中之一。”
“牽連進這種大案的要犯家人,居然能夠被你的兒子納爲侍妾?”孔一方回頭問道。
楊安仁賠笑說:“說是流放嶺南,但犯人女眷早早就被手段通天的各路人馬分走。那位裴氏女此前一直在洛陽西邊的國色苑待客,犬子見到後非要將她娶回家,小人沒辦法,只好出面向內侍省求請。”
“內侍省就這樣答應你了?”孔一方臉上似笑非笑。
“內侍省也是人,也要吃穿用度。”楊安仁說道:“主人興許還不知,前些日子留守府從事何孝通中風暴斃,他手下那些錦屏派弟子爲了產業歸屬鬥得你死我活。
“小人使了些手段,出面接管了一部分。正巧內侍省有人盯上積善坊的一處賭坊,小人藉機做了個交換,請他們幫忙爲裴氏女脫去奴籍。”
“這手段,挺高明的。”孔一方誇獎道。
楊安仁笑着點頭:“都是主人教導有方。”
“我不是說你。”孔一方板起臉色:“你是安逸日子過久了,竟然連別人設局都看不出來。”
楊安仁表情僵硬,就聽孔一方冷冷言道:“別的不說,你讓自己兒子納罪人之女爲妾,內侍省哪天要找你麻煩,都不用另尋罪證,是你自己主動將把柄交到他們手上。”
“這……”楊安仁眼珠亂轉,這下明白事情不妙。
“其次,你焉知這不是內侍省將密探安插在你府上的手段?”孔一方環顧四周:“你這書房毫無防備,一些事關機密的信箋賬冊也沒有密室收藏,我光是看一眼便想殺人了。”
聽到這話,楊安仁立刻匍匐在地:“我錯了!求主人饒命!”孔一方冷笑着問道:“就憑你犯的錯,只取性命是否太便宜了?”
楊安仁伏地不起,他知曉自己這位主人是何等高深莫測,也很清楚對方最難容忍的就是敗壞大事的無能蠢輩,僅僅是忠誠並不足以保全性命。
“內侍省如此設計,必有所圖。”楊安仁不再出言求饒,而是飛快動腦思索:“小人只是爲主人蒐集消息、積累財貨,對方興許是從財貨去向發現異樣,從而懷疑小人。”
“世間財貨就像水,囤聚不動便會腐爛發臭,只有滔滔不絕地流淌,才能物盡其用,否則如土石塊礫無異。”孔一方言道:“然而財貨流通必有去向,如同流水所經形成江河,總歸不是毫無痕跡。”
“主人高論,是小人行事不夠謹慎。”楊安仁言道。
“這世間算計,最怕就是有心算無心,常人畢竟會鬆懈,你也一樣。”孔一方淡淡道:“行了,不必跪着了。我畢竟耗費這麼多心思栽培你,隨手殺了也怪可惜的。”
“小人全賴主人賞識,方有今日。”楊安仁無比崇敬道:“小人往後不敢有絲毫懈怠,一定盡心盡力爲主人效命!”
孔一方對這些話語毫無興致,直接問:“既然已經知曉內侍省有心算計,你打算如何應對?”
楊安仁起身思索片刻:“將眼線安插到府中,小人猜測,未必是爲錢財而來。”
孔一方眯眼不語,楊安仁小心揣測道:“小人有個大膽想法,或許內侍省便是要引主人現身。”
“他們已經成功一半了。”孔一方沒有掩飾,笑道:“何孝通的死因,並非外界所傳的中風暴斃。”
楊安仁聞言神色一驚:“難怪,何孝通身爲洛陽八劍,這些年深居簡出,前段日子忽然找小人索討一份渡津文牒,莫非……”
“線索就在於此。”孔一方說道:“上元夜洛陽行刺一案你想必清楚,刺客是乘船經由洛水,趁機突襲天津橋。上元節解除宵禁,但城中守備沒有鬆懈,何孝通既是洛陽八劍之一,也是留守府從事,負責防備盜賊刺客。刺客能夠準確找到大門藝,必定是何孝通有意安排。”
楊安仁這下明白了:“原來何孝通也屬主人麾下?”
孔一方笑而不語,楊安仁見狀連忙低頭,不敢多問。
“既然要引我現身,那我就不客氣了。”孔一方似乎並無顧慮,扭頭對楊安仁說:“你兒子新納的侍妾,我要帶走。”
楊安仁不敢違背,當即言道:“那我立刻命人將她帶來。”
孔一方嗤笑道:“你兒子剛剛納妾,就被父親叫進書房,這成何體統?不必麻煩了,我暗中將人帶走便是。”
楊安仁只得連連稱是,心中卻是五味雜陳。主人爲了應對內侍省的試探,以及迴應何孝通的“暴斃”,裴氏女被帶走後必定要經受難以想象的折磨。
可孔一方的話語又好像對楊安仁頗爲照顧,彷彿是帶走一件不甚緊要的廢舊事物,唯恐麻煩到別人一般。
楊安仁沒少見過輕賤婢僕性命的權貴子弟,但在他心目中,主人與他們不一樣,他徹徹底底將世上之人看作是財物,而非活着的生靈。
門扇再度闔上,等楊安仁反應過來時,孔一方已經離開書房,倒在地上的兩名婢妾也如夢初醒。
她們正困惑於自己爲何忽然昏倒,便聽得別處院落傳來一陣慌亂叫聲。片刻之後,兒子匆匆趕來,又哭又鬧道:“父親!剛剛來了飛賊,把我的阿蘿擄走了!”
看着頑劣無能的兒子,楊安仁臉色鐵青,沉聲道:“一個小妾罷了,丟了便丟了,你想要更多姬妾,花錢再買便是。”
兒子卻不依不饒:“父親,您可是聖人任命的水陸轉運使,就算是東都留守也要給您三份薄面,這些膽大包天的賊人竟然敢侵門擄掠,您還不趕緊派人將他們捉拿歸案嗎?!”
楊安仁正因主人先前責備而心生煩躁,當即一耳光抽在兒子臉上,怒喝道:“夠了!從今天起給我禁足家中,哪裡也不準去!”
……
一身喜服的曲蘿被軟鞭束縛雙臂,耳邊盡是狂風呼嘯,腳不着地,如同紙鳶般在半空晃盪。
離開國色苑後一段日子,曲蘿不僅順利脫去奴籍,還重新與裴氏族人相認,恢復往日身份,而這一切皆得益於她獲得內侍省的賞識。
但是沒想到,在嫁給楊公子的當日,自己便遭遇意外,來路不明的飛賊趁着喜宴結束,直接闖入屋中將自己綁走,那些被楊安仁花錢供養的護院高手無一能攔阻此賊。
曲蘿並非毫無自保之力的弱女子,可是這飛賊武功奇高,身法又快,仗着輕功在洛陽城各處裡坊縱躍,曲蘿甚至看不清周圍景物,只有一片模糊不清的混雜光影,劇烈的晃動幾乎要將五臟六腑甩出來。
恍惚間只覺得一陣高飛,隨即束縛一鬆,曲蘿整個人被拋擲而出,落在溼潤泥地上翻滾,將新造的喜服弄得滿是髒污。
經受這麼一番折騰,縱然有武藝在身也不免一陣遍體發軟。曲蘿帶着驚恐目光望向那名飛賊,還未看清對方形容面目,軟鞭破風掃來,一雙眸子直接爆出兩團血花。
受此一擊,曲蘿當即捂面慘叫,飛賊卻好似不喜此等叫喊,再一鞭抽落咽喉,妙至毫巔的勁力直接擊碎聲帶而不傷及其餘要害。曲蘿身子一抖,張口欲喊,卻只能發出呼呼氣聲。
隨即一腳蹴出,正中曲蘿小腹,無可名狀的劇痛瞬間擴散全身,讓她昏厥過去又再度清醒。
而這一切,不過是漫長折磨的開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