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元佳節,暫罷宵禁,東都洛陽處處華燈高掛、結綵垂絛,宛如不夜之城。坊外街上人頭攢動,歡笑歌舞不絕,驅散寒意。
長青騎在馬背上,放眼遙望,沿着天街一路向北,盡頭是洛水上的天津橋。而再往北去,便是東都紫微城。
前朝末帝爲求駕馭山東之地,耗費無數人力物力營造洛陽,規格比擬長安,宮殿樓臺極盡巍峨壯闊、奢華靡麗。
本朝雖定都長安,但是在女主曌皇期間,爲制關隴勳貴,一度遷都洛陽,又是一番大力營建。還將紫微城中的乾元殿拆毀,修造萬象神宮。
“這樓可真高。”一旁程三五手裡還抓着雞腿,看着那將近三百尺高的萬象神宮,驚訝得停下動作。
即便相距遙遠,也能感受到其高聳巍峨,整座神宮處處燈火通明,彷彿一盞屹立中原的煌煌明燈,遍照萬里。
長青則感慨道:“其實早先萬象神宮北面還有一座通天塔,乃是曌皇禮佛之處,也稱‘天堂’,比神宮還要高不少。只是後來遇到意外,被烈火焚燒殆盡,內中佛像也裂成數百截。”
程三五啃了一口雞腿:“這聽起來,感覺像是有人搗鬼?”
長青沒有答話,一旁馬車上的阿芙掩嘴笑道:“只怕不是什麼驚天動地的大陰謀,而是男寵面首之間爭風吃醋罷了。”
“啊?”程三五驚訝非常:“看來男人爭寵,鬧出的亂子也不小啊。”
當阿芙派人把程三五甦醒的消息報往長安後,正逢上元佳節,她興致一來,領着他們二人到洛陽歡慶。
去年深秋,聖人封禪完畢,還駕途中經過洛陽,在紫微城中大宴羣臣。有工匠獻大燈樓數十間,高達百尺,燭火之輝可比日月,一時頌聖之聲不絕,彰顯我大夏鼎盛曠古絕今。
聖人龍顏大悅,當即降詔讓造燈工匠攜家小一併遷居長安,每逢節慶多造燈籠,讓大夏子民同賞這煌煌盛世景象。
且不論聖人此番東巡封禪有多少成果,經此一事,洛陽燈藝便算是蒙受聖眷了,因此今年上元節的燈火較之往年更繁多、更華麗,整條天街都被各色燈籠、燈樓照得宛如白晝。
即使是東都洛陽最貧苦的乞兒,一看到這等盛世景象,也會不由自主地昂首闊步。
“大夏萬年!聖人萬年!!”
程三五一行臨近洛水之際,旁側忽然有數百人一邊奔跑一邊高呼。他們當中有的人髡髮紋身,手指骨節粗大,想來是有武藝在身。
“這些是洛陽的惡少年。”阿芙靠在馬車窗檻,笑道:“萬象神宮今晚向洛陽父老開放,東都留守按照慣例設酒食與民同樂,他們這是搶着去霸佔好處了。”
“可以進皇宮吃白食?”程三五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,搞不好就要駕馬追去了。
“都是些寡淡酒食,我當年就嘗過了。”阿芙嗤笑一聲:“萬象神宮落成之後,曌皇大赦天下,准許東都女子及父老入觀,兼賜酒食。”
長青在一旁問道:“據聞當今聖人幼衝之時被幽禁宮中,登基後對曌皇之政多有罷廢,爲何這開宮賜食的慣例依舊保留?”
“這不過是收攬民心的手段罷了。”阿芙揮手撥動一下紗簾:“而且如今這萬象神宮可是隻準長者父老入內,東都女子已被摒除在外了,這用意還不夠明顯麼?”
長青默然不語,程三五則點點頭,笑道:“看來還是記仇啊……那你等下怎麼進?”
“沒事,反正我們能仗着內侍省的身份進去,已經打好招呼了。”阿芙笑眯眯地說道:“洛陽雖然繁華,可終究不像長安規矩嚴謹。”
幾人說話間,駕車的秦望舒忽然拉住繮繩,有另一隊人馬橫插而過,阻塞前方。
來者數十人,個個騎馬,身穿各色圓領袍,顯然都有官身。不過他們外貌看似漢人,可彼此交談時嘰裡呱啦,不似漢話。
程三五正要呵斥驅趕,卻見其中一細目闊面男子恰巧望來,他看到長青便面露喜色,打馬上前,叉手作禮:“可是長青先生當面?大門藝有禮了!”
長青見狀拱手回禮,他看了程三五和阿芙一眼,臉上泰然自若,心中卻有幾分顧慮。
當初永寧寺爆發激戰,大門藝雖然受到波及而昏厥,但幸好被及時救走。等他醒來之時,永寧寺已經完全淪爲廢墟,而玄牝珠的失落,讓他無比慌張,想要在廢墟翻找,卻無從找起。
長青見狀,考慮到是自己親手用玄牝珠救治程三五,原本打算親口跟大門藝解釋,卻被阿芙攔阻,不準向外吐露。
無可奈何之下,長青只能對大門藝假意示好,聲稱自己能嘗試以法術尋寶,也的確當着大門藝施展法術,並在永寧寺逗留了足足三日。
最終還是大門藝自己選擇放棄,無奈接受“神木之心”失落的現實。
當時長青心中着實鬆了一口氣,爲了救程三五,他只能違背本心欺瞞大門藝。
反倒是大門藝,對主動出手協助自己的長青心懷感激,今日偶爾相見,他立刻上前問好。
“喲,看來你過得還不錯嘛。”程三五也靠了過來。
“這位是……內侍省的昭陽君?”大門藝下馬,深施一禮:“早就聽說是昭陽君斬殺了烏羅護,先前無緣拜會。還請受在下一拜!”
程三五也乾脆翻身下馬,朗聲笑道:“我跟烏羅護本就有一樁仇怨,權當做是順道幫忙了。”
大門藝愣了一下,也不敢追問對方跟烏羅護有什麼仇怨。來到大夏這半年,他才從旁人口中瞭解內侍省都是一羣凶神惡煞、貪殘狠毒之輩。
“你怎麼在洛陽?我還以爲外國使臣都在長安。”程三五問道。
大門藝苦笑回答:“蒙聖人恩旨,暫時留在洛陽候命。如今我大夏將士征討渤海逆臣,不日功成。若聖人需要,在下當前往渤海,號召父老鄉親歸順大夏。”
“哦,那可是好事啊。”
程三五這麼說,一旁阿芙笑而不語。東都洛陽固然繁華,可是對於如今大夏朝堂而言,不過是用來安頓閒置官員的養老地。若是被派來東都任職,幾乎等同於朝堂失勢,無非是免卻貶謫之苦。哪怕是外國使臣,也必然是以親近聖人爲上。大門藝被安排在洛陽,說是候命以待,然而日後論功行賞、蒙受聖眷,只怕沒有他的位置了。
而這很可能都是由於玄牝珠的失落,讓大門藝在聖人面前難有表現。哪怕是外國使臣,也有高下尊卑之分。
正是因此,阿芙要長青和程三五嚴守秘密。玄牝珠一事若是泄露出去,立刻變成他人的攻訐手段,完全可以說成是程三五私自貪佔使臣進貢之寶,連帶着阿芙和長青都要被追究。
將車馬交給下人看管,程三五一行與大門藝走上天津橋,欣賞兩岸燈火景緻。
洛水橫貫洛陽城,而在天街與紫微城之間的河道中,還有兩座沙洲,方便搭造橋樑。
衆人聽長青講述,方纔得知這天津橋在前朝還是用大纜系舟、以鐵鎖鉤連的浮橋,兩岸設有望樓,若有船隻經過,則搖動旗幟下令讓渡。
本朝初年洛水氾濫,沖毀浮橋,太祖下令壘砌方石爲腳,架橋如虹,如此行人舟楫兩便,這纔有了現今的天津橋。
“飛虹渡天津,真不愧是太祖皇帝啊。”大門藝聽完這番講述,扶着橋邊欄檻,放眼兩岸燈火璀璨,洛水之上游船稠密,想要學着別人賦詩一首,可倉促間靈感匱乏,張口無言,深感慚愧。
阿芙在遠處聽到這話,輕輕扯動程三五衣袖,臉上帶着微妙笑容,還故意挑眉示意。
“那是太祖皇帝,當然厲害。”程三五故意說道。
長青回頭,就見他們二人眉來眼去,正要喝阻,卻發現這天津橋上也許多男男女女,結伴攜遊。想到今天上元佳節,程三五和阿芙的表現毫不稀奇,他也不好說什麼了。
看着眼前繁華熱鬧的景象,長青一時恍惚失神,這等盛世美好得宛如幻覺。
正當衆人各自閒適、賞玩夜景之際,橋下正好有一艘單桅帆船經過。甲板上五名船伕從暗格裡取出兵刃,擡頭望見上方橋邊的大門藝,各自對視幾眼,彼此點頭後立刻戴上蒙面頭巾,隨後手抓繩索、運起輕功,沿着桅杆急竄而上,身法迅捷,好似離弦之箭一般。
大門藝還在那裡搜腸刮肚、推敲平仄,眼前忽然閃過幾道黑影,利器寒芒便已逼面刺目!
生死交關之際,大門藝本能閃避,利器寒芒削去襆頭一角。
然而突如其來的寒芒不止一道,封住大門藝閃躲方位,隨即一刀劃過,在他手臂留下長長傷痕,血花揚空!
第三道寒芒幾乎是同時來到,從橋下飛起又落下,直刺大門藝肩背。
但此時一道流虹劍氣從旁襲來,擊飛下刺身影,正是長青出手。
“有刺客!!”長青出手瞬間便揚聲大喝。
長青本就與大門藝離得最近,他也是最先發現有刺客從橋下襲來,但即便如此,大門藝還是被刺客所傷。
程三五聽到這話,當即有了動作,飛身直撲大門藝的同時,雙掌怒推,灼熱掌風呼嘯而出,直接逼退數名持械刺客。
此時天津橋上還有許多遊人,就算不是摩肩擦踵,也絕不是廝殺戰鬥的場合。有刺客這話一出,立刻引得附近遊人驚呼奔逃,可遠處路人未能聽見,仍然要往橋上擠,兩邊人潮撞在一塊,立刻引起混亂。
但眼下誰都顧不了這些,程三五烈掌掃開刺客,趁機拔刀狂斬,瞬目刀光目不暇接。
孰料對面一名蒙面刺客同樣施展出迅捷無倫的快刀,一時間兩人之間彷彿有一團錯亂刀影,交擊聲響密集得讓人頭皮發麻,氣芒迸射使得圍觀者幾乎睜不開眼。
“好快的刀!”程三五與刺客心中皆是一驚。
這邊程三五一時不見勝負,另外四名刺客便立刻朝着連滾帶爬的大門藝殺去,好似羣狼狩獵,兇殘無比,手中兵刃在燈火照耀下散發幽幽藍芒。
但長青與阿芙此刻也各自出手,一者身法鬼魅,揮手交織刀網殺陣,一者仙袂飄跡,隔空指點劍影紛紛!
四名刺客都是悍不畏死之徒,根本沒有閃避抵禦,奮盡全身之力直撲大門藝。
奈何阿芙與長青一同出手,四名刺客瞬間被籠罩在一片刀光劍影之中,當場被斬成一地殘肢碎屍。
其中一名刺客在最後瞬間擲出手中橫刀,可惜大門藝已有戒備,就地翻滾,橫刀落在空處。
五名刺客瞬間折損四人,最後一人與程三五纏鬥不過數息,知曉敗局已定,當即強催勁力,竟然同時發出數十道刀芒,意圖逼退程三五。
可程三五根本不是知難而退的性子,他戰意暴漲,炎流翻飛間,快刀連環,平地紅蓮綻放,其光赫赫、其勢炎炎,勢要摧破前方阻礙。
誰料那刺客所發數十刀芒虛多實少,面對程三五炎流刀光,根本無從抵禦,當即抽身飛退,意圖跳下天津橋。
“別讓他逃了!”阿芙見狀立即出聲:“抓活口!”
但程三五極招已出,根本來不及收回,紅蓮一般的炎流刀光擦着飛身而退的刺客,直接將橋邊一段欄檻轟碎。
程三五正要去追,卻見一道敏捷身影早於自己跳落,在半空中拔出長劍,好似螣蛇起舞一般,霜刃六出,讓刺客應接不及,一劍紮在肩頭。
追擊之人正是秦望舒,她剛纔站在遠處,因此來不及攔阻刺客。等她趕到時,便見最後一名刺客敗相已露,當即生出攔阻退路之念。
那名刺客在半空中被紮了一劍,後背重重砸在船上甲板,還不等他還手,秦望舒迅速施展玄陰不解指,截脈點穴。刺客頓時覺得半邊身子冰涼僵硬,莫說自裁了斷,連呼吸都變得艱難滯澀。
船隻再度晃動,是程三五從橋上跳落,他看着動彈不得的刺客,朝着秦望舒擡起大拇指:“厲害啊!換做是我,只怕還真不能將他囫圇個活捉生擒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