元飛駿落座之後,觥籌交錯幾輪,他見程三五心情正佳,於是問道:
“有一事在下不明,長居洛陽的外國使節也不少,其中便以倭國、新羅最多,爲何偏偏會是渤海國使節遭遇行刺?”
程三五張嘴吃了丹娘子喂來的一瓣柑橘,還略顯挑逗地銜住對方纖纖玉指,弄得丹娘子霞飛雙頰、哧哧偷笑。
“我剛纔都說了啊,朝廷要扶立大門藝,那誰最受不了?”程三五問。
“當今的渤海郡王?”
“對啊!”程三五理所當然道:“刺客就是他派來的,這件事只怕還沒完呢!”
“昭陽君何出此言?”
程三五換了個姿勢,乾脆躺在榻上,頭枕在丹娘子大腿上,解語娘則爲他脫去烏皮靴,享受着佳人伺候。
“你想啊,這大門藝早年間就出使大夏,久受王化,後來回到渤海國,本就是盼着他能夠爭取高位,方便我們掌控。”程三五眉飛色舞道:“結果這回他不願出兵黑水部,被他那個兄長郡王追殺,好不容易逃到我大夏,先前又是跟着聖人一路東巡,肯定沒少訴苦。”
長青也發現機會,故意引導說:“不止如此,據說神龍初年,大門藝便來到洛陽,仔細算算,他或許早已結識當今聖人,大門藝也是聖人派回渤海的。”
“你看,這關係可不一般。”程三五言道:“所以大門藝遭遇行刺,這事傳回長安,聖人肯定要下令嚴查,保不齊還有刺客同黨遊蕩在外!”
“還有同黨?”元飛駿臉色微驚。
“所以啊,你們也是夠機靈,知道出事就來找我們。”程三五伸手指着元飛駿,笑道:“要是等掀起大獄,你們錦屏派光是約束武林同道不力這一項,便要狠狠治罪了。”
元飛駿故作不解:“這……難道還有什麼兇險?還請昭陽君明示!”
“你可知那刺客是什麼來歷?”程三五笑問。
元飛駿面露驚疑:“不是渤海國的人?”
“他是河北滄州白橋莊的高手!”程三五面露嚴肅:“這傢伙受了武藝郡王的恩惠,我們內侍省已經連夜派人趕去河北,務必要將他的同門家人統統捉拿!”
元飛駿越問越心驚,但是對方明知自己錦屏派,卻沒有動手捉拿,說明他們尚未知曉全部實情。
“啊?河北武林的人怎會參與此事?”元飛駿有心試探。
“鬼才知道!”程三五伸手拍了拍丹娘子的翹臀。
長青則接話說:“此事恐怕牽連甚大。”
“問他,這位陸公子懂得多。”程三五笑呵呵道。
元飛駿對長青身份有所瞭解,聽他言道:“你們應該聽說去年洪範學府遷至長安的消息。此事看上去風平浪靜,實則暗流涌動。”
這下不止元飛駿,連其餘四位花精也留心聽長青講述:“洪範學府是中原武儒傳承之首,其中門人絕大多數是山東士族出身。儘管東海聖人聞夫子泛舟波濤之後,洪範學府羣龍無首,但誰也不會懷疑,從洪範學府步出的文人士子,幾乎代表了山東士林與文壇風氣。
“但與此同時,洪範學府在中原武林也有崇高威望,許多地方上耕讀傳家的儒門弟子,也將洪範學府視作領袖。哪怕沒有什麼儒學修養,抱聚成團、相互通氣,也是江湖上常見的狀況。”
“我明白了。”嬌俏可愛的玉茗晃了晃小腦袋:“聖人這是擔心洪範學府勢力太大,萬一哪天振臂一呼,不止山東豪傑羣起響應,就連儒生文人也參與其中。”
長青臉色微變,他剛纔那番話就是一通瞎扯,幾乎算得上是憑空構陷、羅織罪名了,趙騰行刺之舉,跟洪範學府、河北士族扯不上關係,他就是爲了引元飛駿上鉤罷了。
倒是這位叫做玉茗的花精,言辭無忌,直接捅穿長青遮掩之語。
元飛駿聞言,恍然大悟道:“原來這行刺案背後還有這麼要緊的牽連!”
“所以那刺客眼下關在地牢裡,就看什麼時候送回長安審問,供出他背後的真正主使。”程三五終於把這話說出來了,他有些不耐煩地擺手:“反正用刑審問這些破事不歸我管,等命令來了,估計又要到處去抓人。”
元飛駿心中大喜,臉上還要裝作若無其事,舉杯敬酒道:“昭陽君爲國效力,辛苦了!”
“給朝廷幹活,不敢叫苦啊。”程三五笑道:“如果都像你們錦屏派這麼善解人意就好了,讓我們辦差時候也安心許多。”
“應該的、應該的。”元飛駿急於將消息回報,擡眼望向外面,輕聲驚呼:“哎呀,天色已暗,我就不叨擾了。”
程三五起身問道:“這就要走了?”
元飛駿環顧聽香軒內,笑容中帶有深意:“昭陽君有佳人作伴,我若是再逗留不去,那豈不是大煞風景?”
程三五淺笑一聲,擺手道:“行,錦屏派的事你放心就好。你記得在積善坊的賭坊留人,等事情辦妥了,我派人告知一聲。”
“多謝昭陽君!”元飛駿深揖一禮,當即告辭退下。
等元飛駿離開之後,程三五長出一口氣,再次倒在丹娘子懷中,罵道:“累死老子了,下次再也不幹這種活了。”
丹娘子猜到程三五方纔是在設計應對元飛駿,但用意爲何一時不明,於是手指按上在他的太陽穴,輕輕揉動:“程郎君公務繁忙,來了國色苑也不得歇息。”
“沒辦法啊,內侍省這種活就不是人乾的,什麼旬休節假壓根沒有,上頭髮話,三更半夜也要爬起來。”程三五伸了個懶腰。
長青在一旁笑而不語,他如今可以篤定,元飛駿就是利用宋盛前來鬧事,好趁機靠近程三五,想要試探內侍省接下來動向。而他們則將計就計,把趙騰被押往長安的消息放出去,接下來就等錦屏派與何孝通自己撞進網來。
“程郎君可是乏了?”解語娘給程三五輕捶着腿,柔聲問道:“不如就在此間歇息一晚,如何?”
“如此也好。”程三五打了個哈欠,指着長青說:“你們也照顧一下他。” 丹娘子攙着醉眼朦朧的程三五,輕聲道:“玉茗、瓊英,你們好生招待陸公子。”
二人各自點頭稱是,長青想要離開,卻見程三五一副醉醺醺的模樣,在丹娘子和解語孃的攙扶下,離開了聽香軒。
“陸公子,天色已晚,你要沐浴更衣嗎?”玉茗外表是嬌俏少女,言辭卻出奇大膽。
長青淡淡問道:“你們會下圍棋麼?”
玉茗和瓊英子對視一樣,點頭說:“當然會啦,陸公子若是喜歡,我這就去拿棋具。”
“去吧。”長青不好聲色,若說取樂,那便是手談博弈,最能考驗心智。
好在相比起丹娘子和解語娘,玉茗跟瓊英子的確不像是會以色事人,她們兩人各自與長青對弈一局,皆被長青殺敗。
“你們都沒有出全力。”眼見瓊英子投子認負,長青捻着手中黑子,意興闌珊,望向外面灑滿清冷月光的湖水,聽着輕淺波濤聲,心緒平靜下來,並無先前那般拘束。
“陸道友是客人,應當禮待。”棋案對面,瓊英子正襟危坐,神色清冷如故。
長青見對方語氣神態,還有周身含藏不發的氣機,不禁發問:“不知瓊英子道友師從何方高人?”
瓊英子沒有隱瞞:“我曾有幸,聽王遠知宗師開講素靈上篇,不敢妄稱是王宗師弟子。”
長青微微頷首,上清王遠知宗師在前朝末年便從江南北上至洛陽,除了促成上清道法北傳,也作爲道門代表,爲大夏太祖營造聲勢。
心念及此,長青忽然想到拂世鋒,王遠知身爲上清宗師,會不會也是其中一員?
不過就算是,如今只怕也無從考證了,而且這等道門高人登壇開講、收徒傳法不在少數,顯然不是所有人都跟拂世鋒有關。
“我看你等棲身國色苑,不像是淪落風塵之中。”長青打量眼前二人。
瓊英子顯然不喜歡這個問題,垂簾闔目,避而不答。玉茗則是兩手託着臉蛋,雙眼眯成一對月牙,笑吟吟道:“陸公子,你爲何會覺得我們是淪落風塵?莫非是因爲我們賣弄姿色?”
“難道不是?”長青不解。
“陸公子精通道法,想必能看出我等原身皆是花木。”玉茗沒有半點惱怒之色,臉上表情乖巧又認真,明明外表看着比長青要年少,語氣卻好像鄰家姐姐教導小弟一般:
“百花爲世人所賞,僅以此論,世間百花皆是賣弄姿色,這本就是我們的修行,而不是佔着國色苑就爲了那點福地靈氣的滋養。反而言之,你怎知來這裡尋歡作樂之人,不是我們修行的資糧?”
聽到“資糧”二字,長青眉頭一皺,玉茗趕緊擺手說:“哎呀,不是那種資糧啦。雖然也有姐妹喜歡那一口,可這百十年下來,大家都想嘗的都嘗過了,凡夫俗子也不過如此。
“對我們來說,真正的資糧恰恰是這人間百態。前來國色苑尋歡作樂之人,種種慾念無比熾盛,毫不掩飾地呈露出來,我們藉此遍歷衆生的喜怒哀樂、所欲所求。”
長青問道:“可是來國色苑之人,心中欲求污穢不堪,你們也將其視爲修行資糧嗎?”
“陸公子種過花麼?”玉茗反問一句:“若無糞溺沃養,何來百花盛放?世人沉淪欲河,我等便借其反證己身,最終超脫而出,得清淨無染。”
長青聞言啞然,玉茗這話大有道韻禪意,對方境界顯然比自己要高明不少。
“不過嘛……嘿嘿,這種修行也沒那麼容易。”玉茗眼珠一轉:“縱然遍歷衆生悲歡愛恨,可那終究只是別人的悲歡愛恨,若是自己踏足其中,便是一重大關隘、大劫數。眼下就有人深陷劫數之中,只怕不好過了。”
“誰?”長青追問道。
“丹娘子啊。”玉茗笑道:“丹娘子不僅是牡丹園花魁,也是我們國色苑百花之首、羣芳之王。”
雖然知曉這麼問不太妥當,但長青還是忍不住好奇:“她……爲何會陷入劫數?是因爲程三五麼?”
“程三五,這便是昭陽君的本名嗎?”玉茗掩嘴笑道:“好蠢啊,簡直就跟鄉下人一般。”
“他的確是出身鄉野。”長青對此不覺異常,他曾聽程三五提及,在逃離拂世鋒的封印後,一路跌跌撞撞來到河陽地界,在山野鄉間力竭昏倒,僥倖被鄉民收留。後來他便順理成章跟着那戶人家姓,至於這個名字,完全是因爲最初在三月初五偶遇,沒有任何特別含義。
聽到這個回答,玉茗若有所思,隨後端來茶盞,又變成小妹妹般追問道:“陸公子可是陸相家的麒麟兒,又盡得伏藏宮真傳,怎會跟這鄉野出身、又是內侍省的人物往來?”
“機緣巧合。”長青略感訝異:“你知道我的身份?”
“國色苑每日往來達官貴人,自然消息靈通。”玉茗笑道:“而且伏藏宮名聲在外,瓊英子早就想去看看了。”
那清冷女冠拿起拂塵輕輕一掃,坐姿筆挺:“伏藏宮所傳《陰符天機論》確實別具玄妙。”
如今長青受聞夫子指點,其實隱約知曉《陰符天機論》可以有更高明的闡發,師父所解反倒太過偏重兵家戰勝之學,。
“你爲何想聽《陰符天機論》?”長青不解,國色苑這幫花精似乎與強兵戰勝之學搭不上邊。
“覬覦我輩姿色,不止庸俗凡夫,也有許多妖邪之徒。”瓊英子回答也是乾脆:“我們無害人之心,卻不可無防人之策。因此想在國色苑中打造一處道場,設結界迷陣,以御外敵。”
長青微微點頭,他至此纔算明白,國色苑這些花精絕不是一味仰仗權貴的弱女子,她們也有自己立身處世的盤算。
“我既然來了,那便是有緣,你也不必往返奔波了。”長青言道:“我留下一部陣法結界,供你們參詳一番,能夠領會多少,就看你們自己了。”
瓊英子雙眼微微發亮,起身深揖,隨後說:“我來爲道友研墨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