當內侍省一行人趕回魏州之時,從長安出發的宣撫使也已抵達。
與他們一起來到的,還有茫茫多的蝗蟲。程三五等人來到州府衙署時,宣撫使陳子明正在跟魏州刺史薛永年議論蝗災之事。
“幾位上使終於來了!”薛刺史聽聞內侍省衆人來到,趕緊出門相迎。最近一段時日來到魏州的流民數目甚衆,他正爲安頓流民忙得焦頭爛額,只盼內侍省能夠給自己帶來一些好消息。
但還沒等阿芙開口,堂內走出一人,闊面黑髯,身穿緋紅官袍,一身幹練氣質,快步來到長青面前,急切問道:“七郎,你爲何要先行一步呢?”
此人乃宣撫使陳子明,也是陸相門生。若論資歷,比蘇望廷還要深,如今已經做到工部侍郎的位置上。
長青在相府之中曾與這位陳宣撫見過一面,這也是他爲何敢在崔鐸面前保證能夠爲安平縣爭取免除賦稅。
陸相門生自然清楚長青的身份,想必也是奉了陸相命令,不讓自己涉險。
面對陳子明的關心,儘管長青不太喜歡別人當衆稱呼自己七郎,卻也不好拂了對方好意,拱手一禮,回答說:“有勞陳宣撫掛心,我出發前曾給玄都觀的羅仙師提及,要先爲衆人探明河北災情。而且這一路上與內侍省同行,十分安全。”
“這、這位是……”一旁薛刺史心生疑惑,他不明白,堂堂宣撫使爲何會對這麼一個年輕道人如此恭敬,甚至親自下堂問候。
“七郎是陸相之子,你不知道?”陳子明扭頭瞪了一眼,心想這薛刺史怎的如此粗疏?連打聽身份消息這種小事都做不好。
薛永年聽到這話,感覺腦袋裡嗡地一聲,整個人差點向後栽倒。
好不容易站穩身子,連忙朝長青深深揖拜:“下官有眼無珠,還請陸公子恕罪!”
長青臉色微沉,薛永年原本在他眼中,頂多算人浮於事的庸碌之徒。而現在這副模樣,便要落得一個奴顏婢膝、顢頇無能的評價了。
至於薛永年,他感覺這回算是在人前出了大丑,再想到自己上次拿出冰鎮香飲款待,卻被這位陸七郎訓斥,官運恐怕已經到頭了,搞不好還要因爲賑災不力而被問罪。
但長青沒有仗着陸相之子的身份張揚行事,沉聲道:“薛刺史不必行禮,只要聽從陳宣撫安排,用心賑災、救濟百姓,自然談不上罪過。”
薛永年一陣頭重腳輕,強撐着不讓自己暈倒,勉強應了幾聲:“是、是……”
“這幾位想必就是內侍省上使了。”陳子明望向程三五與阿芙等人,叉手作禮。
阿芙沒有廢話,直說道:“天上的蝗蟲你們想必都看見了,這不是尋常災害,而是妖人做法所致。包括河北旱災,也與此密切相關。我們懷疑有人要在河北策動百姓造反,南下路上已經得知有幾處流民聚衆爲盜,劫掠行兇。”
陳子明聞言一愣,他此前雖然從陸相處獲悉部分消息,可完全沒料到事態會演變到這種程度。
“上使,這流民聚衆爲盜賊,與造反謀逆,不能等同視之。”陳子明畢竟是幹吏出身,清楚二者處理起來完全是兩碼事。
阿芙顯然不想跟這些官吏浪費口舌,示意長青道:“你們陸公子親眼見證,讓他說吧。”
“此事可能需要玄都觀與宗聖宮的道長一同參詳,不知他們是否抵達?”長青問道。
陳子明點頭:“他們與我一同來到魏州,進城後安頓在玉虛廬。”
“下官這就去請仙師們前來!”薛永年見機插話,以表誠懇,不等長青等人過問,立刻衝出府衙。
“這個薛永年……”陳子明搖頭感嘆,河北州縣官吏的情況,他已經有大概瞭解。
沒過多久,薛永年便帶着三名道人前來,皆是玄黑繡邊的麻黃褐衣,並未身穿紫青法服,爲首一人頭戴蓮花寶冠,看這模樣起碼也是洞真法位的道門前輩。
爲首道人身長近八尺,幾乎可與程三五比肩,手輓曲柄拂塵,鬚髮烏黑,雙眸神光瑩瑩,一派仙風道骨。
“拜見李鍊師。”陳子明朝八尺道人拱手施禮,頗爲敬重,然後向對方介紹在場衆人。
李鍊師聽完後望向長青,通透目光不會讓人感覺絲毫冒犯之意,微笑點頭:“不愧是達觀真人高足,這位青年翹楚,我在王屋山也有所耳聞。”
長青也起身作禮,他有些困惑,來者並非是玄都觀或宗聖宮的某位前輩。
要知道,長青前段時日曾造訪京畿一帶各處宮觀,與朝廷供奉的衆多高道前輩,幾乎都有一面之緣,這位李鍊師卻全然陌生。
然而僅憑此人周身流露的高玄氣質,長青便知對方絕非等閒之輩。
“王屋山?”長青心中忽然有了猜想:“莫非是天壇峰陽臺宮的仙師?”
“我輩皆是修道之人,何必尊稱仙師?”李鍊師一掃拂塵,淡笑一聲,隨後點頭:“我乃陽臺宮李含光,日前玄都觀羅道友在聖人面前表奏,說我精通消災祈禳,因而代爲前來。”
長青聽到對方姓名,不由得震驚變色,當即拱手揖拜:“原來是宗師首徒,晚輩失禮了!”
“他……誰啊?”程三五在長青身旁,悄悄問道。
長青見程三五毫無禮數,氣不打一處來,差點要踩他一腳。好在此時阿芙出言解圍:
“他是白雲子的徒弟,未來最有可能接掌上清派宗師之位的人。”
李含光搖頭道:“上使說笑了,師尊門下弟子甚衆,我頗不成器,豈敢覬覦宗師之位?”
“不成器又豈會讓你主持陽臺宮?”阿芙淺笑道。
程三五還是沒聽懂:“他們說得都是啥?”
長青只好解釋道:“白雲子不僅是上清派宗師,更是被譽爲當代道門第一人!這下你明白了吧?”
本朝道門鼎盛,其中又以上清一脈最爲尊貴,幾代上清宗師皆受大夏皇室尊崇,並以厚禮相待。
達觀真人受召入集賢院,就已經讓長青備受禮遇,而上清宗師地位名望可想而知。
白雲子幾次前往長安,王公貴族皆以能親自拜謁爲榮,就連聖人都要請白雲子爲其授籙。
當今皇帝崇道好仙,待詔隨侍的道人甚衆,受其禮遇厚待者亦多,但是無人能與白雲子相提並論。
白雲子被譽爲當代道門第一人,其中或與上清一脈深受君王尊崇有關,但他在道法上的造詣和學問成就,世間學道之人無不欽佩敬服。
“這道門第一人那麼厲害,爲何不見他親自來河北?”程三五卻是一副得寸進尺的無賴模樣。
“慚愧,師尊曾教誨我們,修道之人當懷慈儉之心,不敢爲天下先。”李含光搖頭:“師尊從不認爲自己是道門第一人,此言休要再提,還是談正事吧。”
衆人各自落座,長青取出一個小木匣遞給李含光,內中有三隻蝗蟲,然後他簡略講述起先前種種遭遇見聞,還有自己的猜測。
“……總而言之,我覺得此次旱災與蝗災,定然有妖人在背後推波助瀾,其用心極其惡毒,圖謀難測。”長青言道。
李含光抓起一隻蝗蟲,沒有立刻做出判斷,而是望向陳子明:“不知宣撫使怎麼看?”
“如果真是有妖人謀逆,自然要調遣兵馬即行討滅。”陳子明望向內侍省等人,語氣慎重:“但朝廷即將要在河北推行新政,如果逆亂太甚,恐怕會壞了新政大局。幾位上使如果可以誅除逆黨首腦,將亂象化解於萌芽,想必更合聖心。”
程三五與強圉君都將目光投向阿芙,她則說道:“如今淨光天女被幕後主使救走,倉促間要找到他們,恐怕不容易。”
李含光察覺衆人期待眼神,他深思一番,然後望向長青:“你方纔提及淨光天女借娜迦衆收攝水氣,可有想過,水氣不會憑空消失,定有去處。”
長青眼睛連連眨動,立刻想到白雲子曾經編撰《天地宮府圖》,驚疑道:“難不成他們將水氣攝入某處異方之天?”
“不無可能。”李含光點頭道:“如果猜想屬實,淨光天女驅使娜迦衆所作所爲,等同是搬運水氣,由此加劇旱災,促使蝗蟲破土孳生。”
長青則說:“若前輩登壇祈雨、消禳蟲蝗,那或許會引出淨光天女再度施展神通,搬運水氣。”
“消殄蟲蝗、祈雨保禾,我確實可以做到,此次準備也相當充足。”李含光言道:“但我無法保證一定能歐引出淨光天女。”
“或許她已經死了。”強圉君插嘴道:“我所發最後一箭,專爲破壞功體根基,修爲再高也承受不住。”
程三五在旁提醒說:“可是你別忘了,妖尼姑已經被人救走,說不定箭傷早就被治好了。”
“你以爲玄金異鐵造成的箭傷那麼容易痊癒麼?”強圉君不屑道:“本朝太祖早年就被同樣箭矢所傷,哪怕有甲冑保護,箭傷不深,照樣一度臥牀不起。晚年更是被箭瘡折磨,藥石罔效。”
強圉君說這話時,彷彿將大夏太祖當成某個倒黴蛋一般,話裡話外沒有半點敬意。
程三五還要反駁,長青厲聲打斷道:“冀州已經有流民聚衆劫掠了,眼下首要是遏制亂象!”
此言一出,兩人也不再爭辯。阿芙望向李含光:“那就有勞李鍊師廣施妙法,淨光天女及其幕後主使,交給我們內侍省就好。”
“淨光天女如果再度現身施展神通、搬運水氣,我應該會有所感應,屆時會立即報知上使。”李含光說完這話,重新將目光放在蝗蟲身上,面露疑惑。
……
聞夫子閃電般一手探出,抓住一隻蝗蟲,拿到近前細細打量。
“不太對勁,但我說不出來。”聞夫子把蝗蟲遞給旁邊的洪崖先生:“你怎麼看?”
洪崖端詳片刻,語氣冷淡:“是一種細不可查的蟲豸,寄於蝗蟲體內。”
聞夫子正要擡手捻鬚,聽到這話,臉色微變,趕緊走到一旁舀水洗手。
“三尸九蟲,寄於身中作祟爲害。”洪崖看着蝗蟲說:“但此法是藉由細微蟲豸役使蝗災。”
聞夫子仰頭望向偶爾飛過的蝗蟲,苦笑道:“搞出這陣仗可不容易,誰這麼閒啊?”
“來了來了!可算把孔一方找回來了!”
此時木鳶叫嚷着飛入院中,隨後孔一方推開院門,形容有些狼狽。
“讓你們見笑了。”孔一方坐下喘息,顯然經過長途奔波。
“我們剛剛聽聞你忽然失蹤,一來到魏州便見漫天蝗蟲。”聞夫子問道:“到底發生何事了?”
孔一方連連搖頭:“不清楚,程三五和內侍省的人正在圍殺淨光天女,忽然就有蝗蟲鋪天蓋地而來。我當時也在遠處監視,那些蟲子感應到我的氣息,直接撲了過來!”
見孔一方難掩恐懼之色,聞夫子不解:“那些蝗蟲真就如此厲害?”
“我沒見過追着人咬的蝗蟲,而且……”孔一方很是艱難才說道:“而且密密麻麻的,我看見就害怕。”
木鳶嘿嘿發笑:“沒想到你孔一方居然是怕這個,那你看見滿屋子銅錢就不害怕了?”
“那能是一回事嗎?”孔一方有氣無力地反駁道。
“喂,出了這麼大的事,你不管管嗎?”木鳶轉而望向聞夫子。
“我現在就是一介化外之人,這種事輪不着我來管。”聞夫子自嘲一句,隨後對木鳶說:“倒是你,當官當久了,總想着管事?”
木鳶也不客氣:“你這是在譏諷我?”
“我是覺得你沒必要爲了討好皇帝,故意去造舞樂機巧。”聞夫子端正起來:“你可知此等舉動只會縱容帝王享樂之慾。”
“要不是爲了幫無攖子查閼逢君,我用得着搞這套嗎?”木鳶質問道。
“如果只是要查閼逢君的過往,根本不必這樣曲折。”聞夫子看着木鳶:“姜偃,你這麼做是有自己的盤算吧?”
聽到這話,木鳶翅膀連連扇動,毫不掩飾惱怒之意:“我有點自己盤算又怎麼了?你又不是不清楚,打造機巧偃偶要耗費多少材料?我不依附朝廷,人力物力你們白送給我嗎?你當年跟大夏太祖勾勾搭搭,用盡手段將他捧上去,現在反過來責備我?”
“時移世易。”聞夫子言道:“當年饕餮之禍尚未解決,如今程三五行走人間,拂世鋒也該功成身退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