長安,雪夜。
陸相府內一片銀裝素裹,靜謐悄然,僅有幾間屋舍亮着燈。
一如既往,睡眠短淺的陸相在夜裡覽閱各地奏報,瑛君守在屏風之後,閉目凝神。
忽生感應,有人來到屋外輕輕敲門,瑛君主動上前開門,就見一名婦人捧着精美瓷盅來到。
“夫人。”瑛君微微點頭示意,讓婦人入內,自己識趣準備離開。
“瑛君,你等等。”婦人叫住對方,輕聲道:“等下商量的事情,也要聽聽你的意思。”
貌如少女的劍仙在婦人面前難得溫和,闔上門扇,同時悄無聲息以劍氣設下結界,隔絕外界窺探。
“你怎麼來了?”
陸衍坐在書案後,手裡捻着蘇望廷獻給自己的記事珠,像是被雜亂記憶攪亂心思,有些煩躁地將其放下。
婦人是陸衍家中正妻,府中上下,除了瑛君,便只有她無需通報便可進入書房。
就見這位大夫人將瓷盅端上書案,略帶埋怨道:“天寒地凍,伱夜裡不肯好好就寢,還要伏案辦公,就不怕搞壞了身子?這是我讓後廚燉好的益氣明目湯,趕緊趁熱喝了。”
“我早就習慣了,你又不是不清楚。”陸衍雖然這麼說,但還是乖乖將面前湯羹喝完。
眼見大夫人慾言又止,陸衍靠在椅背上,問道:“到底怎麼了?”
“我剛收到消息,長青的妻子已有身孕。”大夫人筆直盯着陸衍,要看他有何迴應。
陸衍避開對方目光,隨手端起奏報翻看:“這種事情也值得打攪我麼?”
“你就打算讓長青一輩子留在江南?”大夫人問道:“若他在長安,必定百尺竿頭,娶妻也是五姓七望出身,何至於如今這般,在窮鄉僻壤吃苦?”
“湖州幾時成了窮鄉僻壤?”陸衍皺眉。
“終究不如長安來的富貴。”大夫人嘆道:“而且你讓他留在江南,豈不是斷了他的上進之路?”
“婦人之見!”陸衍將奏報扔下,略帶慍怒:“長青的出身你再清楚不過,我能保全他餘生太平已是不易!如果讓他留在長安,遲早有一天會暴露,屆時我不光要背上謀逆罪名,過去所有成就都會化爲烏有!”
大夫人卻說:“我看你就是爲了自己權位,從不肯爲長青着想,辜負了晚儀娘子的囑託。”
“囑託?”陸衍怒極而笑:“她也是失心瘋了,居然希望長青與乃父相認,這種事我怎麼可能辦得到?!”
“怎麼辦不到?你堂堂陸相,權傾朝野,最受聖人倚重,你……”
“夠了!”陸衍拂袖而起:“長青又不是你的兒子,這種傻話以後莫要再說了!”
大夫人揪着衣袖,爭辯道:“當年晚儀娘子分娩之後身體虛弱,你又不敢讓其他下人看顧,全靠着我來照料,就連長青也是吃我的奶長大的,我也算是他半個娘,怎就不能說了……瑛君,你也說句話呀!”
大夫人眼見陸衍難以說服,只得求助一旁瑛君。
“師姐她……當年深陷情劫,難以自拔。”瑛君稍稍一頓:“情志喪亂下,有些話不能完全聽從,我也不希望長青無端涉險。”
大夫人無奈,於是又問:“長青明面上還是你的兒子,他要是生了子嗣,家中總歸要送些東西表示一番吧?”
“他如今身在湖州,物用不缺,何必多送?”陸衍見大夫人面露不悅,只得擺擺手:“你隨便準備一些便是了,不要太過鋪張。”
“那我明天就去準備。”大夫人興致匆匆地離開。
陸衍長嘆一聲,難掩疲倦之態。待得瑛君重新將門關上,他不禁開口問道:“你覺得……我這樣做真的對麼?”
瑛君看了他一眼,恢復往常清冷之態:“你做事一向獨斷,從來不會詢問旁人。”
陸衍眉眼微動,他也覺得自己有些失常了,明明早就決定好的事情,根本沒必要生出其他念頭,給自己徒惹麻煩。
輕揉眉間,陸衍正要坐下重新閱覽文書,忽然察覺到瑛君周身劍氣蓄勢待發。
“有人來了?”陸衍問道。
“不是人,是……”瑛君像是分辨不清:“是一隻木石拼湊而成的鳥雀,正在屋頂盤旋。我感應不到殺氣,難以斷定其來意。”
陸衍面露深意:“放它進來。”
瑛君沒有駁斥,劍氣稍遏,窗戶推開一條縫,但依舊十足戒備。
就見一隻木鳶從窗外飛出,落到書案上,丹玉眼珠看向陸衍,無法分辨其用意。
“我加入拂世鋒時日不長,並未完全結識其中人物。”陸衍對着木鳶說道:“但我也曾聽說,拂世鋒內有一脈專精機關工巧之術,能使得木偶動如活人。今日一見,果是不凡……我要是沒猜錯,這隻木鳶除了能夠充當耳目監視,應該還能開口說話,專程替人傳遞消息。”
“你還是一如既往地敏銳。”木鳶口中傳出聞夫子的聲音,只是聽起來略帶虛弱。
陸衍聞言眉頭一皺,以他敏銳,立刻察覺其中異狀:“你爲何如此傳話?陸府門牆攔不住你,想來便來、想走便走。”
“我受了重傷,修爲盡廢,不得已只能藉由木鳶傳音。”
木鳶身子搖晃,頭上丹玉微微放光,在書案上映照出聞夫子盤坐在地的小小虛影,十分奇妙。
“修爲盡廢?”陸衍難掩驚色,但轉瞬冷靜下來:“是饕餮所爲?”
“情況要更復雜一些。”聞夫子率先問道:“我與他在南嶽衡山大戰了一場,你最近是否聽到什麼風聲?”
陸衍當即走到一旁掛滿條箋的屏風,上面按照各道州縣區分,將最近要事羅列在上。查看一番,陸衍搖頭:“沒有……事情是何時發生的?”
“七天前。”
“你如今身在何處?”
“應該是瀟湘某地,具體方位我也不知。”聞夫子直言道:“如今我也是靠着別人庇護才能保全性命。”
陸衍閉眼深呼吸一輪,他在官場宦海經歷無數險惡風波,心性無比穩重。但聞夫子眼下情況,也讓他內心波濤翻騰。
“你敗給了饕餮,而他目前脫離了拂世鋒掌控,很可能在別處大肆逞兇?”陸衍問道。
“程三五眼下在哪裡、做什麼,我一概不知。”聞夫子坦然言道:“而他揚言要打破九龍封禁,讓世間重返洪荒……這不是癡妄夢話,若是等程三五將九道太一令全數奪得,他真能做到此事。屆時人間清濁之氣交匯激盪,將引起無數天災異動,光是這些便足以讓生靈塗炭,更別說其他難測災禍。”
陸衍的手指在書案上一下下地敲點,各種思緒在腦海中飛速掠過,同時問道:“他如今奪走幾道太一令了?”
“六道。”
聽聞此言,鎮定如陸衍也不禁倒吸一口涼氣:“怎會這麼多?”
“我先前有五道太一令在身,衡山之戰慘敗,被程三五強行奪走。”聞夫子沒有隱瞞:“程三五本就是容納太一令的最佳宿體,如今的他可謂是所向無敵,僅憑拂世鋒已經無法攔阻了。”
陸衍稍加沉思,說道:“此事關乎重大,我身在朝堂,終究只是俗世之人,未必能幫上什麼忙。如果你願意,我可以去找掌管內侍省的馮元一。”
“我已經讓別人代爲傳話了,你如果肯出面自然更好。”聞夫子說。
“那你還需要我做什麼?”陸衍不解。
“我……”聞夫子停頓一陣,似乎經過深思熟慮才決定開口:“我需要長青參與進來。”
陸衍手指用力一抓,在書案上留下兩條淺痕,沉聲質問道:“你爲什麼要找他?”
“因爲長青是李昭真的後人,與程三五血脈相通,是逆轉危局的契機。”聞夫子說這話時,毫無起伏:“而且我曾指點過他修煉,其功體根基、周身五行正適合一柄即將出世的神劍。”
陸衍死死盯着聞夫子的虛影,眼神冰冷、足可殺人。
“我小心翼翼安排佈置,就是不希望長青牽涉進來。”陸衍緩緩坐下,恢復當朝執宰的氣象:“如今你這麼做,等同將他置於衆目睽睽之下。長青的真實身份一旦暴露,立刻掀起軒然大波,到時候你什麼事情都做不成。”
“這件事,我並不打算與你商量。”聞夫子直言道:“而且你應該明白,以長青的性情,等他知曉程三五要爲禍世間,必然會主動出面攔阻。就算你我毫無動作,以他與程三五的關係,內侍省也遲早會找上他。”
陸衍良久不語,瑛君這時候開口了:“不如我現在趕去江南,以免長青被人挾持?”
聞夫子點頭道:“有‘貫月奇鋒’出手,自然能夠安心。”
瑛君看着聞夫子的虛影,眼中閃過一抹劍意:“堂堂東海聖人,操弄人心、蠱惑晚輩,自己功虧一簣,釀成滔天大禍,便要將旁人捲入風波之中。如此種種,你不覺羞愧麼?”
“我自知愧對天地衆生,但我不會就此一死了之,那是懦夫行徑。”聞夫子雖然虛弱,語氣卻十分堅定。
“眼下說這些大話又有何用?”陸衍打斷道:“長青天賦雖高,可是以他如今能耐,對上饕餮必死無疑,我不可能將所有希望寄託於一柄來歷不明的神劍!”
“我肯定不會讓他一個人冒險。”聞夫子解釋說:“我打算重現昔年的皇極天光陣,廣邀同道高人,集天下之力,以長青爲陣樞。而此事即便是內侍省也無法辦到,只有你才能夠斡旋大局。”
陸衍當然知曉皇極天光陣的往事,還是忍不住扶額質問:“你可知今時不同往日?當年你能布成皇極天光陣,那是因爲新朝草創,天下初得太平,外加強敵入侵,促使萬衆一心,拂世鋒才能從旁擘畫。
“可你現在憑什麼讓長青站到陣樞之位,讓他號令天下高人?更別說此事定然大犯忌諱,聖人不會准許的!”
“這可能是唯一的辦法了。”聞夫子言道。
“你再如何虛張聲勢也沒用,我不可能凡事說到做到。”陸衍直言不諱:“而且如今程三五動向不明,任憑我怎麼說,別人也不會輕易相信其危害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聞夫子有些艱難地點頭:“我就是提前向你示警,以免你將來反應不及。”
陸衍雖位極人臣,但比任何人都明白,想要辦成大事,不是光憑現有權柄,而是要看時勢與人心向背。這種調集天下各方之力的大事,除非有極爲迫切的存亡威脅,否則即便是陸相,也沒法靠着弄權成事。
“如今的程三五到底有多厲害?”
陸衍並非那種對武備一無所知的文吏,當年他在河東營田使門下任職,可是一邊攜帶弓弩兵甲,一邊帶領麾下人手挖井修渠,也時常跟突勒小股遊騎交手。
儘管他本人武藝談不上高明,可是有瑛君在身邊護衛,耳濡目染多年,見識極廣。比起大多數朝中官員,陸衍十分清楚個別強大武者在關鍵位置能夠發揮極大作用。
“摧山拔嶽易如反掌,更別說程三五原本就具備一切武學入眼即明的天賦,同樣的招式手段,註定沒法對他重複奏效。”聞夫子無聲輕嘆:“即便是先天境界,充其量能稍作抗衡。”
陸衍聞言臉色陰沉,他沒有因爲事態惡化便對聞夫子多加指責,而是迅速根據所有已知情況開始謀劃推演。
“等等。”陸衍察覺一絲異狀:“奪走太一令的,到底是程三五還是饕餮?”
聞夫子難得感到一絲欣慰,當年他看中陸衍,便是他這份無比縝密、能從細枝末節洞察事機的敏銳。
“此事也是我最大困惑。”聞夫子坦率言道:“當初程三五將我擊敗之後,並未將我就地格殺,而是揚言要打破封禁、重啓洪荒。”
“他是……故意的?”陸衍眼眸眯起,只餘一線精光。
聞夫子搖搖頭:“我說不準,實在不敢妄下定論。”
“也就是說,他起碼是能夠交流,並非遵循本能、一意爲禍的大凶,對麼?”陸衍見聞夫子點頭稱是,然後說道:“那看來眼下首要,便是摸清程三五的動向,內侍省方面也要儘快探清口風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