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鄭詢筆下,彷彿描繪出一張逐漸清晰的面孔,爲了報復孫紹仁一家,那名兇手如同無比冷靜的軍中斥候,摸清了孫家莊園的格局佈置,從而確保行兇之時下手精準、不留餘地。
哪怕只是透過卷宗文字,阿芙也能感受到兇手的內心仇恨, 宛如潛藏在地層之下的沸滾岩漿,蓄積着恐怖的毀滅之力,不停衝擊着僅存的理智。直到孫家敗局已定、再難逃脫,恨火便不可收拾地狂瀉而出,以極其暴烈殘酷的手段,施加於孫家滿門上下。
在阿芙經歷的漫長歲月中, 她見過不少由於仇恨而喪失理智的人。爲了復仇,這些人可以拋卻所有,狠狠踐踏自己過去所堅信的觀念, 徹底淪爲一具只懂得復仇的行屍走肉。
當然,大多數人並不能成功報仇,而且往往囿於能力不足,除了獨自忍下恨火,並不能改變任何事情。
但河陽血案的兇手不一樣,他有足夠的能力。在卷宗之中,提到孫氏一門也有家傳武學,孫紹仁更是膂力過人、擅使長兵,他能夠當上右武衛將軍,並非全憑祖先恩蔭。
然而鄭詢勘驗後發現, 孫紹仁面對滅門兇手, 幾乎是一個照面就敗下陣來, 根本沒有多餘的戰鬥過程。
地方官府早先還不清楚行兇之人具體是誰、數目幾許,只是派出大批衙役到處查問緝捕。
官府與那兇手的第一次接觸, 是在某處鄉村。路過的一隊衙役偶遇在鄉野徘徊的兇手,正要上前盤問, 結果對方狂性大發,衙役皁吏被格殺大半。
隨後等鄭詢大體查明案情, 這才知曉血案兇手武功極高,承平日久、欠缺鍛鍊的衙役官兵在那兇手面前堪比待宰羔羊,人數再多也是白白送死。
因此當時東都留守立刻改變策略,迅速下令都畿道一帶州縣嚴守城關,各處鄉里組織民勇加強戒備、防堵生人,並加派輕騎,大舉搜捕,定要那兇手無處藏身。
卷宗裡提到,由於嚴密搜捕,使得那名兇手只能避開官道大路,逃亡路上渾身血污、披頭散髮,雖然沒法描繪圖形,但也容易辨認。
爲確保能夠拿下血案兇手,東都留守還派出“洛陽八劍”,他們都是爲朝廷效力的武林高手,若是配合軍陣牽制敵人,就算是名震一方的豪俠巨寇也要乖乖俯首屈膝。
而最先發現兇手行蹤的一隊官兵急於立功,不等其他方向人馬趕到,主動朝那兇手發動攻勢,洛陽八劍的兩位也在其中, 但結果卻令人震驚。
數十名騎兵首當其衝,被狂亂刀芒斬得人馬俱碎,兩名劍術高手一者頭顱爆碎、一者腑臟糜爛,其餘步卒甫一接敵就被衝散陣型,旋即潰逃。後續趕到之人打掃戰場,看到屍骸遍野、血痕迤邐,一度誤以爲有一枚大鐵球碾過軍陣,可以想見當時戰況之慘烈。
由僥倖生還的兵士們轉述可知,那血案兇手身法奇快,肉眼根本追不上。那人不像那些武林高手以輕功縱躍起伏,而是如同發狂蠻牛一般,直直撞入舉盾架矛的軍陣,然後無情撕碎陣列。所經之處,即便是披甲兵士也被活活撞成肉糜,字面上的血肉橫飛,給那些生還兵士留下難以磨滅的恐怖記憶。
這下哪怕是再顢頇愚鈍的官員,也知道情況不對了,東都留守不敢冒進,立刻快馬飛報長安,並要鄭詢儘快查明兇手來歷出身。此等強悍武藝,定然是有着師門傳承,查清楚了才方便具體針對。
可即便是鄭詢精通勘驗屍體,甚至被准許調閱東都武典庫藏,用於比對招式路數,他還是沒法查明這兇手來歷,唯一所知就是此人可能曾在軍中效力。
但兇手展現出的實力,分明是已有外發罡氣刀芒的高深武藝,這樣的人物幾乎不可能籍籍無名。大夏朝廷每隔數年派人尋訪風聞,將此等武林高手的出身師承、所用兵器編纂成名人圖冊,就算不能確保分毫無差,但至少讓朝廷對江湖武林有大體瞭解。
部分到地方上任的官員也會事先查閱這武林名人圖冊,對自己將要赴任的地方有初步瞭解,知曉哪些人可以結交,哪些人應當防備,遇到難處時也可以藉助這些武林高手的本領。
比對招路、翻閱武林名人圖冊皆是一無所得,鄭詢查案陷入困境之際,忽然聽聞河陽一帶的百姓額手相慶。他打聽一番過後才知曉,原來當地百姓早就恨透了孫紹仁一家,得知有人殺了孫家滿門,百姓們歡欣鼓舞,如獲新生一般。
豪門權貴欺壓百姓這種事,鄭詢也是見怪不怪了,但這個消息啓發了他,當即去查閱徵募兵士的簿籍,尤其關注孫家莊周圍一帶的具體名單。
鄭詢仔細查閱過後,仍然找不出兇手,但其中一項卻引起他的留意,那便是被兇手吃掉部分內臟的孫德壽,籍冊中寫明此人授勳飛騎尉,原因是他在初元二年曾帶領一隊斥候拔掉東胡某座山中營寨。
孫家是開國軍功勳貴之後,家族子弟響應朝廷徵募、乃至主動投軍一點也不奇怪,但鄭詢從孫德壽殘存筋骨皮肉來判斷,此人並無武藝在身,脂膏肥厚,完全就是那種肥頭大耳的紈絝子弟,絕非是先登拔寨的勇健將士!
鄭詢發現這個異常,立即前去孫家名下的莊園田產,仔細詢問莊戶佃客,得知孫德壽根本就沒有參軍,兵冊上說他先天元年應徵,顯然是在作假。
多方打聽才知曉,先天元年那次徵募,由於因爲府兵逃亡甚衆,致使兵員缺額嚴重。而孫家仗着地方上的關係,協助折衝府強徵百姓入伍。
孫家這麼做,便是因爲男丁受徵入伍後,家中只剩老弱婦孺的家庭通常守不住田產,自然方便他們大舉兼併。而且孫家不知用了什麼手段,讓某人假冒孫德壽去往前線廝殺,使得這個紈絝子弟不必冒險便能坐享戰功武勳。
阿芙看到這裡,稍加推測,先天年間孫紹仁尚在右武衛將軍的位置上,讓別人代替自己兒子去戰場拼殺立功,並非做不到。但這又是幫忙強徵百姓,又是兼併田產,還要兒子坐享軍功,這樁樁件件,即便冷血如阿芙,也覺得孫家太過缺德,被人屠滅滿門屬實活該。
按說查案卷宗不能表達個人情感,但阿芙還是從字裡行間看到鄭詢的怨怒。
即便尚且無法確定,但鄭詢憑藉多年查案經驗,大體能夠確定,屠滅孫家的兇手就是那個假冒孫德壽去前線廝殺之人。奈何鄭詢翻遍徵募籍冊,也找不到那人的具體身份。
線索就此中斷,並且因爲幾次追捕,那血案兇手不勝其擾,也不在都畿道一帶鄉野徘徊,而是向西逃竄,朝着京畿道而去。
這一下可是把地方官府嚇壞了,原本侷限一地的賊寇兇徒,在御史參劾下,立刻演變成“東都留守緝兇不力、邪道高手逼近長安”的情況。
朝廷自然不會容許這種屠戮勳貴、犯上作亂的兇徒接近長安,當即調遣金吾衛千員將士,其中還有一支精銳彍騎,前去攔阻血案兇手。
不過這些兵馬主要是用來堵截退路,既然知曉兇手實力不凡,朝廷額外派出一批高手,其中以左龍武衛將軍、霍國公王飛牧爲首,還有幾位法術高人壓陣。
當今皇帝尚在藩邸時,王飛牧便已是府中侍衛,與馮公公一樣,屬於元從舊部,在討滅鎮國公主逆黨時功勳卓著,後來受封霍國公。
王飛牧武藝極高,一身橫練硬功修至上乘境界,除了刀槍不入,舉手投足更有千鈞之力,哪怕赤手空拳,也能將人馬具裝的重甲鐵騎直接轟成滿天血花。
只是最初預想的惡戰並未發生,那血案兇手在進入京畿道一帶後,似乎刻意低調行事,不與外人接觸,也不走尋常道路。就算朝廷多次動用術法佔測,也只能大體找到血案兇手途徑之地,沒法搶先一步找到其人。
反倒是未受寄望的京兆尹衙役,由於奉命傳令各地戒備,差役們幾次三番見到兇手,發現他在偷老百姓家的衣物吃食,但是沒有仗着強悍武力殺傷人命的舉動。
幾經追緝,朝廷這才發現血案兇手一路西行,但誰也摸不準此人目的地。正當霍國公要求增調兵馬,東都留守從孫家搜出的文書密信被遞送到長安,孫紹仁被懷疑與某些反賊暗中往來,陸相當即奏請皇帝暫停案情查辦,同時要王飛牧帶兵返回長安,以確保守備爲先。
阿芙看到這裡略感不解,卷宗裡並未詳細提及陸相這番奏請安排的用意,皇帝陛下也准許了。至於孫家密信內容爲何,又是哪路反賊,卷宗裡一概不明。
在卷宗後半,是鄭詢那尚未完成的調查,當時他已經打聽到孫德壽在某次外出遊玩時,曾欺凌一戶人家,打死了家中老父,凌辱其女。
而這戶人家,姓程。
根據臨近鄉民的講述,這程姓人家原本也是孫家的佃客,育有一子一女,兒子早年間給別人修屋子時不慎跌倒,當場死亡。但在幾年後,在山腳拾柴的程家女找到一個憨傻壯漢,被程家照養起來。
這憨傻壯漢是何來歷,無人知曉,程家女找到他時頭破血流、一絲不掛,身上還帶着幾處刀劍傷口,像是遭遇賊人的客商。
程家老父收留這憨傻壯漢,也是因爲家中缺乏男丁,需要有人幫忙力耕。有了這壯漢幫忙,程家的困苦生計眼看就要改觀。
可這時候正好撞上孫家到處拉壯丁,這個被程家收留的壯漢因爲是未入戶籍的逃人,自然就被孫家強行帶走,從此就沒了音訊。
卷宗裡並未提及這壯漢具體姓名,鄭詢也沒有言明血案兇手就是這人,因爲受到孫德壽禍害的百姓,遠不止這一家,被他凌辱的女子,也遠不止程家女一人。
小屋之外天色漸暗,阿芙放下卷宗,遇事一向平靜無波的內心難得生出微瀾。
其實阿芙幾乎可以確認,這個被程家收留的壯漢、冒名孫德壽的立功將士、屠滅河陽孫家的兇手,就是程三五本人。
然而這份勘驗詳盡的卷宗,對於阿芙瞭解程三五卻沒有太大幫助。
程三五從百戰餘生的幽燕前線回到程家,若是知曉收留自己的父女慘遭迫害,幹出報仇滅門之事,可謂再尋常不過。
但這並沒有解釋程三五的“來歷”,就算戰場上能夠磨礪武藝,可幾年下來,程三五竟然能擁有令兩都戰慄、千軍辟易的恐怖實力,這也太違背常理了。
而且程三五的“實力”,也是難以揣測、無法捉摸。要是說他弱,光是那三拳打死安屈提的本事,當年要真的與霍國公王飛牧正面對上,只怕結果足以動搖大夏朝堂穩定。
可要說他強,程三五平日裡的武藝在阿芙看來,也不算太高明。拳腳刀槍上的功夫放眼中原武林,二三流的層次也勉強,全憑蠻力雄勁硬生生壓過對手。
更別說阿芙親眼見證過程三五一身雙脈的另類體質,這要麼是有道高人,要麼是天人之資,但都無法解釋程三五此人出身。
“我這麼好奇,會不會給自己招來禍患啊?”
阿芙淡淡一笑,血族天性讓她擁有對危險的微妙預感,她若是繼續追究程三五的身世來歷,只怕會被捲進大麻煩中。
“反正都是怪物,誰的麻煩更大也說不準。”阿芙沒有沉思太久。
眼看天色將暗,阿芙起身正要歸還卷宗,卻發現末尾處還有一段增補,也是出自鄭詢手筆。
當初鄭詢也以爲孫家被屠滅滿門,所以沒有多想,可後來仔細比對屍體和孫家戶籍,並未找到孫紹仁那六歲大的小女兒。至於這小女兒的去向,究竟是被兇手所食,還是拋屍荒野,又或者被他人救走,那都無從得知。
鄭詢增補這一段時,河陽血案的調查早已被擱置,他本人因爲查案得力,短暫被調來長安刑部擔任主事,所以最後增補落款不再是司法參軍。
看着鄭詢筆下暗藏遺憾,阿芙緩緩收起卷宗,自言自語道:“有趣,竟然還留下一個活口。程三五,這是你僅存的理智嗎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