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醒醒!有動靜了!”
程三五酣睡之際,忽然被張藩用力搖醒,嘴角淌滿了口水。
“怎麼了、怎麼了?”程三五一擦嘴角,抄起身旁兵刃,當即坐起。爲了能夠應對突發狀況,他也只能和衣而睡。
張藩招了招手,示意他來到門邊,輕輕打開一線,此刻戶外正值深夜,大雪紛飛,點點雪花伴隨刺骨寒意,立刻順着門縫灌入。
程三五拄刀蹲下,眯眼觀瞧,外面黑得伸手不見五指,他嘀咕道:“什麼都沒有啊。”
“仔細聽。”張藩下巴微擡示意。
此時戶外除了呼嘯風雪,隱約還有一陣女子歌聲,如泣如訴、幽冷詭異。
“還真是鬧鬼了?”程三五問。
張藩望向胡乙,對方已經掏出那柄寫滿符篆的鐵鐗,順便擦了擦鼻子:“風中有陰氣,但我不能肯定就是鬼物。”
“那現在要怎麼辦?”程三五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。
“先看看,眼下還不確定對方來歷。”張藩還記得劉夫人卷宗曾提及,當初去往鹽池查探的人手,也是聽到詭異歌聲。
如果此刻出現在甜水村的不明鬼物真是鹽池妖祟,那說明這妖物作祟地界也在不斷擴大,已經不容坐視放任,到了必須要派人處理的程度了。
歌聲斷斷續續,言辭難明,夜裡風雪也越發猛烈,彷彿隨着那不明鬼物在村落中游蕩徘徊,屋內衆人提高警惕,以備隨時一戰。
忽然,村中有一戶人家傳出嬰孩夜啼,風雪似乎也隨之轉向。
眼看程三五按刀欲動,張藩一把將他按住,低聲勸阻:“別急,此時貿然衝出,反倒易生變數。”
“嘖。”程三五不耐煩地抓握刀柄。
片刻過後,嬰孩夜啼稍緩,風雪似乎也漸漸平息,女子歌聲不復得聞。
“陰氣消失了。”等了好一陣,胡乙纔給出確切的說法。
程三五等人趕緊走出戶外,悄悄巡視一番,平安無事,也沒看到任何妖魔鬼怪。
“媽的,真見鬼了。”重新回到屋中,程三五罵了一句:“這麼大的雪,除了我們四個,地面上沒有其他人的腳印!”
許二十三冷冷譏笑道:“興許不是女鬼,而是一位將輕功練至踏雪無痕的高手。”
“方纔的風雪,應該是那妖物招來的。”胡乙神色稍露凝重之色。
“妖物法力很高深?”張藩問道。
“我說不準。”胡乙搖頭:“能夠操弄風雪的妖物,在北地並不少見,如今朔方一帶遠未開春,藉助天時節氣讓甜水村風雪加劇,對這類妖物而言,不算什麼難事。”
程三五不解道:“我問句正經的——你們內侍省的繡衣使者,平日裡是怎麼對付妖魔鬼怪的?”
張藩回答說:“人手安排大體就是現在這樣,但未必只靠繡衣使者自己動手。查明實情後,也會聯絡當地精通法術的佛道中人,並要求地方州縣調派差役兵馬協助。”
“呃……朔方兵馬好像是沒法指望了。”程三五表情有些尷尬。
張藩幾人都是沒好氣地瞪了程三五一眼,隨後繼續說:“其實如今這年頭,已經沒有多少大妖作祟了。尤其是那些開了靈智的大妖,它們也很清楚,萬一將事情鬧大,必然會招來討伐。就算這些大妖法力高深,可誰又願意成天面對朝廷官府的通緝追殺?”
程三五聽到這話,首先想到的自然是阿芙,嘴角帶笑道:“說不定有些大妖就在官府裡混呢!”
“這有什麼稀奇的?”胡乙言道:“東都洛陽有一處國色苑,就是朝廷專門爲牡丹花精安排的修行道場。再說了,肯爲朝廷效力的就不是山野妖怪了,也會有相應冊封供奉。”
“總之還是儘快前往白鹽池。”張藩言道:“玄武觀的龐觀主應該也在那一帶,不僅能夠協助我們調查妖祟一事,還能順便自證身份,讓他出面向楊太初解釋前因後果。”
每每想到此事,張藩就深感頭疼,程三五的作爲算是徹底與朔方軍和楊太初結下仇怨,自己牽連其中,照樣討不了好。
次日清晨,程三五一行準備離開甜水村前,張藩跟村中老人詢問起昨夜鬧鬼之事——
“老丈,甜水村一向夜裡鬧鬼麼?”
“哪有!也就最近一陣。”老人雙手攏袖取暖,罵罵咧咧道:“前些天,村裡有個漢子在夜晚出門解手,結果不明不白死在家門外頭,臉上跟見了鬼似的。”
張藩又問:“那死者身上是否有傷口或者骨折?”
“沒瞧着啥。”老人搖了搖頭:“反正我們這一帶都有習俗,就是別走夜路。”
“爲何會有這種習俗?”張藩追問道。
“早年間,附近香火最盛的,不是佛菩薩,也不是神仙老爺,而是黑羊公。”老人似乎感覺一絲寒意吹入,緊了緊破舊衣物:“我小時候聽長輩說,以前逢年過節都要用大牲口給黑羊公上供,要是給得少了,黑羊公就會在夜裡出沒,專抓路人去吃,尤其喜歡吃小孩。”
“扯淡!”程三五忽然插嘴。
張藩不解:“怎麼扯淡了?”
“夜裡哪來這麼多路人可抓?還是小孩,他們不睡覺的嗎?”程三五言道:“而且要真是什麼厲害傢伙,用得着趁着夜裡悄悄抓人?肯定是山精水怪冒充神仙!”
張藩無從反駁,類似情形在其他地方也時有發生,小妖小怪佔據無人的神祠野廟,假冒神佛、顯弄法力,以此勒索附近百姓和過路商旅,與綠林賊寇別無二致,也不值得內侍省多加理會。
黑羊公想來也是這種不足稱道的山野妖怪,在大夏開疆過程中,或許就被順道收拾了。
……
離開甜水村後,程三五幾人轉道向北,前往白鹽池。
河套以南的朔方諸州,並非皆爲水草豐美之地,反倒是有大片荒漠,其中湖泊水澤多是苦澀鹹水,當地百姓將其開發成鹽池,星羅棋佈於朔方諸州,其中以白鹽池規模最大,產鹽最多。
冬日天寒,並非是曬鹽時節,但湖池之中凝結的芒硝,同樣是白鹽池中的一項重要物產。
遠遠望去,經由人力挖鑿而成的水池中,浮現一團團宛如白花的硝凇,鹽戶們將岸邊結成板塊狀的芒硝剷起,經由小推車送往別處囤積,忙碌得熱火朝天。
“大冬天也歇不得啊。”程三五望見此景,不由得感嘆道。
許二十三冷笑一聲:“我們也沒處歇。”
胡乙自言自語:“不知芒硝價格幾許?”
程三五問道:“這芒硝有什麼用?”
“可以入藥,利於通便下瀉。”胡乙說:“我聽說道門煉製外丹也用得着,具體怎麼弄我就不清楚了。”
此時張藩駕馬走來:“別閒聊了,我已經打聽到龐觀主所在,趕緊過去,免得被人搶先一步。”
張藩很清楚,自己這幾人雖然逃離靈武城,但朔方節度使斷然不會放過他們。
哪怕短暫時日內能夠甩脫追兵,可只要朔方節度使往下轄州縣大量派出人手,廣發追緝文書,張藩他們在朔方一帶,遲早無處容身。
而想要扭轉這種局面,只能寄希望於曾經和劉夫人有過往來的龐觀主。
白鹽池附近也有城郭,不少販鹽商人聚集於此。因爲出門在外多有兇險,商人自然偏好拜神問佛、祈求平安。這些販鹽商人得知龐觀主來到鹽池城落腳,也紛紛前來求請出行如意符。
程三五等人見到龐觀主時,他剛送走一位商人,似有不耐,正要叫弟子關上院門,張藩急忙衝上前去,將門擠開一線,匆匆道:“內侍省繡衣使者張藩,求見龐觀主!”
聽到這話的龐觀主停下腳步,轉過身來作思考狀,看模樣是一名其貌不揚的中年道人,髭鬚稀疏,披着一件赭紅鶴氅,聽他問道:“內侍省?閣下有何貴幹?”
“事關機密,不知可否容我等入內詳談?”張藩拿出代表內侍省身份的勘合魚符。
龐觀主打量魚符幾眼,示意弟子打開院門:“進來吧。”
張藩一行進入這尋常院落,就見龐觀主正在指揮手下幾名弟子收拾各色法物。
“龐觀主是來調查鹽池妖祟一事麼?”張藩率先問道。
“不錯。”龐觀主引衆人至正堂落座,他隨意坐到榻上,盤腿養神:“明明是你們內侍省的劉夫人要我出面一探究竟,怎麼還要派你們幾個來?莫非是怕老道我偷懶耍滑,所以安排人手監察?”
龐觀主看似涵養不錯,但嘴上絲毫不饒人,張藩連忙言道:“看來龐觀主還不清楚,劉夫人她……已經死了。”
“死了?”龐觀主聞言一驚,擡頭便問:“誰殺的?”
張藩嘴巴微張,還沒來得及說話,一旁程三五發問道:“誰告訴伱劉夫人是被殺的?”
龐觀主微微一怔,隨即沉聲說:“劉夫人是你們內侍省派到靈武城的密探,她之前來玄武觀找我,氣色如常、並無病痛,怎會無端暴斃?定然是受人加害而亡!”
“不錯。”張藩用眼神示意程三五收聲,趕緊解釋說:“我們奉馮公公之命,前來靈州調查鹽池妖祟,原本打算先與劉夫人接洽,探聽靈州本地風聲。孰料劉夫人滿門被害,而且我們還被朔方節度使誤認爲是滅門兇手。”
聽完這番講述的龐觀主臉色古怪,不由得問道:“楊節帥並非不講道理之人,他怎會認爲你們是兇手?”
“我們……先前按照內侍省查案辦差的慣例,沒有對外表明身份,因此雙方產生了一些誤會。”張藩言道:“今番前來,除了是爲查明鹽池妖祟,還希望龐觀主出面,帶話給楊節帥。”
龐觀主長嘆一聲:“我大概明白了,你們與楊節帥起了衝突,說不定還殺傷了朔方軍兵士。你們擔心事情鬧得不可收拾,不敢直接返回長安,所以轉道來找我。”
“龐觀主明鑑。”張藩叉手作禮,他如今有求於人,不敢仗着繡衣使者的身份頤指氣使。
“承蒙賞識。”話是這麼說,可龐觀主語氣略顯冷淡:“不是我不願意幫助幾位,而是我在楊節帥面前,未必能說得上話啊。而且還事關劉夫人……等等,你們該不會不清楚劉夫人和楊節帥的關係吧?”
張藩與程三五幾人各自對視,隨後帶着疑惑目光望向龐觀主,對方無奈發笑:“劉夫人與楊節帥私底下交情不淺,只是爲尊者諱,大家不會放在明面上說就是了。”
“啊?他們倆是姦夫淫婦?”程三五脫口而出。
張藩已經習慣程三五這種語不驚人死不休的作風了,龐觀主卻不大適應,不悅道:“你們內侍省一點規矩都不講了麼?能不能別讓這等粗魯之輩插話?”
“你們先回避吧,讓我與龐觀主單獨談話。”張藩只得讓另外三人離開正堂,免得程三五多言壞事。
“不曾想,劉夫人與楊節帥還有這重關係。”張藩這回算是明白過來,爲何劉夫人幾乎能事無鉅細地探聽到朔方軍政。
並非是往節度府中安插人手,而是劉夫人親自出面,確實比其他人便捷得多。
而張藩如今只覺得麻煩更甚,這樣一來,他們與楊太初可謂是公私兩重仇怨,說一句不死不休也是輕了。
張藩甚至一度打算,直接將程三五交出去給楊太初泄憤,以求擺脫追究。但要是這麼做,回到長安後恐怕也無法向馮公公交待。
“你們直接與楊節帥起衝突了?”龐觀主細聲探問道。
張藩有些絕望地點頭:“剛纔插話的那位叫程三五,他……大概殺了幾十人,都是朔方軍的兵馬。”
“幾十人?”龐觀主望向屋外,臉上難掩驚疑之色。
“此人武藝不凡。”張藩補充道:“不瞞龐觀主,我前來調查鹽池妖祟還是次要,此行真正目的……”
“好了,這是你們內侍省的事情,我不想多打聽。”龐觀主非常識趣地打斷對方話語,隨後嘆氣說:“你們太看得起我了,雖然有幸擔任朔方諸州的道門威儀使,但我在節度府中並無一席之地,倘若觸怒了楊節帥,他都用不着向長安上奏彈劾,直接派兵將我拿下便好,你們找錯人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