當程三五再次來到天香閣時,正好見到院外有幾名皁衣惡少在不遠處蹲守,一看就是杜建章的手下。
“嚯,那傢伙是真不怕死啊。”程三五誇了一句,翻身下馬,那幾名皁衣惡少見得一名魁梧惡漢獰笑逼近,彼此推搡着惶恐逃離。
“喂,別跑啊!”程三五罵了一聲,隨後嘀咕起來:“不就是想問幾句話,至於一副活見鬼的樣子嗎?”
沒有理會這羣皁衣惡少,程三五敲響天香閣院門,一名青衣小廝開門出迎,顯然還記得程三五,拱手作禮。
“我要見你家絳真姑娘。”程三五遞上游仙令:“不過夜,就送一件禮物,說兩句話就走。”
“請貴客稍候。”青衣小廝當即入內通稟。
程三五有些心神不寧,他並非懼事畏難之人,越是生死關頭,越能激起狂熱戰意。然而面對以阿芙爲首這幾名女子,他居然生出敬而遠之的念頭。
將掛在馬背的箱盒取下,蘇望廷準備充分,當初在離開西域屈支城之前,他挑選帶走的珍寶中,就有阿芙的一份,只是還沒想好什麼時候送出。
蘇望廷是洞悉人心的生意人,不會輕易撕破臉皮,即便身爲陸相的門生故吏,面對阿芙這種內侍省人物,他也會盡力交好,而非無端結怨。
看出阿芙對程三五的重視,蘇望廷乾脆就讓老程來送禮賠罪。在他看來帝京長安的高門貴女,不乏延攬英傑才俊爲入幕之賓的舉動,作風開放,不受禮法約束。如果程三五真能討得這位母夜叉歡心,蘇望廷也不覺得有何不妥。
青衣小廝再次出門牽馬,又是一位緋裙小婢將程三五迎入院中,不過今天未聞絲竹樂聲,天香閣內靜謐非常。
三層朱樓外,絳真姑娘身穿鵝黃抹胸與齊腰褶裙,外面披了一件嫩綠輕紗褙子,手執團扇,看起來不像是青樓花魁,倒似那些精通文墨詩詞的女校書。
“上回匆匆一別,妾身唯恐觸怒程郎,正想着是否要去信一封,傾訴衷腸。不曾想今日程郎親至,妾身很是歡喜呢。”
絳真姑娘緩緩上前,淡雅清新的蘭麝香氣撲面傳來,她擡起纖纖玉指按在程三五手背上,眼眸波光流轉,就算是見慣世上美色的男子,只怕也要被撩撥得心頭盪漾。
雖然絳真那微涼小手摸起來是很舒服,但程三五可不敢大意,稍稍後仰身子,把一旁箱盒挪到面前,隔開彼此。
“我這次是來找母……呃,是來找阿芙姑娘的。”程三五說這話時極不適應,差點咬到舌頭:“之前在銀杏苑,大家開了個玩笑,老蘇讓我來賠禮謝罪,這是送給她的禮物。”
絳真用團扇掩住半張臉,眉頭微蹙,露出幾分嗔怨神色:“程郎,你來天香閣,難道就是爲了找芙姐姐麼?這話要是傳出去,只怕平康坊的其他姑娘都要取笑妾身人老色衰了。”
“不是,這、這不是一碼事。”程三五手忙腳亂地解釋起來:“我這也不知道去哪裡找阿芙姑娘,你跟她相熟,我就把東西放伱這,勞煩你代爲轉交。”
絳真擡手捧心,眼中垂淚欲滴,輕聲哀嘆:“你們這些男人,一個個的,都是喜新厭舊。妾身見程郎雄奇偉岸,定非那些言辭浮華、始亂終棄之徒,不曾想……”
“嗯——?”程三五滿臉困惑,感覺腦筋有些轉不過來。之前在銀杏苑裝成刻薄鴇母的絳真,怎麼一下子變成這副模樣?自己跟她很熟麼?
看到程三五的呆傻模樣,絳真實在忍不下去,噗嗤一聲笑了出來,但良好教養讓她不忘藉着團扇遮掩面龐。
絳真笑了好一陣子,最後擡手拭去眼角淚水,笑盈盈地說道:“好了好了,不跟你開玩笑了,芙姐姐就在閣中,你隨我來。”
揮手讓其他婢女退下,絳真單獨帶着程三五來到朱樓二層,此地陳設跟上次略有區別,檀木坐榻靠牆佈置,留出大片空地。
薰香嫋嫋間,就見一名男子雙臂支地、俯身跪倒,渾身脫得就剩一條犢鼻褌,髮髻散亂、低垂頭臉,他身上多處淤青,而阿芙就坐在這男子背脊上,把他當成座椅一般。
阿芙此時換了一身櫻桃紅對襟襦裙,兩腿交疊,腳下並未穿鞋,翹起的玉足從裙襬下穿出,被秦望舒小心翼翼捧在手中。
秦望舒單膝跪地,手提竹管毛筆,爲阿芙小巧趾甲塗上鮮紅如血的蔻丹,動作無比輕盈,唯恐有一絲差錯,致使手中美輪美奐的玉足出現瑕疵。
“芙姐姐,果然不出你所料,程郎親自登門拜訪了。”絳真掩嘴輕笑。
阿芙擡眼望向程三五,故意繃直玉足展露於人,問道:“好看麼?”
程三五看到那羊脂玉般滑膩美足,“騷蹄子”一言差點脫口而出,只得隨口應付道:“好、好看。”
“這話也太敷衍了。”阿芙提起手邊一根繩子,用力拉扯,身下那名垂頭男子被迫擡起了臉,竟是杜建章本人。
杜建章此刻無比狼狽,嘴裡塞着一枚玉球,兩端革帶箍至後頸,綴連着繩子,另一頭自然被阿芙抓住,好似給騾馬牲畜套上繮繩嚼子一般。
“這個傢伙。”阿芙露出逗弄小貓小狗的神色:“爲了討我歡心,一晚上寫了七八首詩,把我捧得是天上有地下無。你就不能學學人家,說幾句話哄我開心?還有,你那是什麼表情?”
程三五看到這種情景,極爲嫌棄地擠眉瞪眼、齜牙咧嘴,頗有幾分兇惡之貌,若是換上袈裟、擺個架勢,估計就能端到佛寺中當做護法金剛供人禮拜了。
“你都快把他折騰死了。”程三五隱約看到杜建章那散亂頭髮間,雙眼迷離失焦,還有兩條微微顫抖的撐地手臂,足可證明此人被不斷催發氣力,已達極限,再拖下去恐怕會傷及生機,留下無可療愈的傷患病根。
“怎麼?你不樂意?”阿芙語氣似存挑釁。
程三五隻是發出一聲冷笑:“我可是勸過他了,結果這傢伙非把你當做弱女子,如今有這個下場,怪不了其他人。不過嘛……嘿嘿!”
“不過什麼?”阿芙見程三五一手抱着箱盒,一手捏着上脣須尖,露出畏縮壞笑。
“我猜、我是猜的啊。”程三五重複聲明:“杜建章這種紈絝子弟,早就習慣了使喚別人,他平日裡肯定沒少玩女人。有沒有可能,像你這樣坐在他背上,把他當牲畜一樣耍弄……他搞不好會更享受?”
這話出口,屋中三名女子俱是微微愕然無語,屋中頓時陷入死寂,只剩下杜建章發出的粗重喘息。
阿芙猛地站起,回身一腳踢出,杜建章的身子直接撞到角落處,當場昏死過去,估計還斷了幾根骨頭。
程三五見狀呵呵笑道:“我還以爲你挺享受的。”
阿芙本就看不起杜建章這種無能好色偏偏又死纏爛打的庸俗男子,剛纔那種做法,就是故意羞辱杜建章。阿芙甚至覺得,將此人轉化爲低位血族,都是弄髒了自己。
不曾想,被程三五一語點破,阿芙這才發現,杜建章本性低賤,就喜歡這等受女子凌虐的玩法,讓阿芙極爲難得生出憎惡之感。
“你很得意麼?”阿芙扭頭望來,惡狠狠盯着傻笑不止的程三五。
“難得看你吃虧。”程三五這下真的收不住話了。
阿芙惱得上前擡腳直踹,揚起輕盈裙襬。程三五側身提腿攔擋,結果發現對方只是撒潑般胡亂踹了幾腳,根本不是正經動武。
在熟知男女情事的絳真看來,芙姐姐這種作態不僅前所未見,而且已近乎小女子打情罵俏的程度,驚訝地連忙用團扇遮掩表情,同時密切留意二人言行。
“哎呀,行了行了!”程三五察覺阿芙無意動武,直挺挺捱了她幾腳:“要不是我說出來,你還矇在鼓裡呢,虧你還是母夜叉。”
阿芙稍稍泄憤,來到榻邊坐下,沒好氣地問道:“你來天香閣做什麼?”
程三五把箱盒往前一遞,秦望舒主動接過:“老蘇說了,前幾天在銀杏苑冒犯了你們,所以讓我來送禮賠罪。”
秦望舒打開箱盒,內中是一件暗紅色斗篷,摸起來觸感非絲非麻,有些類似動物毛絨,但並不蓬鬆,而是無比緻密熨帖。
“這是什麼?”阿芙用一根手指勾起端詳,似乎興致缺缺。以阿芙吃穿用度皆求精美靡麗來看,這件斗篷看上去略顯平常了。
“老蘇說這是火鼠裘。”程三五解釋說:“穿上這東西就不怕被火燒,在西域那次,你不是被安屈提燒光衣裳嘛?老蘇就想到了這件火鼠裘。”
聽到燒光衣裳一事,秦望舒與絳真齊齊望來,目光中帶有質疑。程三五見她們如此,兩掌一攤:“我之前說過了,我跟你們家芙上使可親熱了,她的身子我早就看遍了。”
秦望舒眉頭緊皺,按下傷人衝動,似乎覺得程三五的目光玷污了心目中如仙子一般的芙上使。
不過阿芙自己倒不甚在意,她起身將火鼠裘披上,下襬將將及膝,左右打量,淡笑言道:“織造這件斗篷的人,定然不是什麼名工大匠,充其量是能夠穿上身的程度。”
“這種寶物哪裡能夠挑三揀四的?有的穿就不錯了!”程三五雙臂抱胸。
“賠禮道歉的人,有像你這樣說話的麼?”阿芙抿脣一笑,比起責怪,更像撒嬌:“之前明明是你對外謊稱把我賣到了天香閣。”
程三五氣呼呼道:“誰能想到你真的會裝神弄鬼啊?也就是老蘇心善,唯恐惹惱了你,所以才讓我過來送禮。”
阿芙斜坐榻上,玲瓏身段裹在火鼠裘下,將暗紅布料繃出渾圓線條,若隱若現,最是勾人,聽她說道:“蘇望廷匆匆趕到銀杏苑,卻能輕而易舉化解紛爭,這等本事如今卻無所作爲,太可惜了。”
“老蘇有事要幹,用不着你掛心。”程三五與有榮焉地說道:“今年渭南鬥寶會就是老蘇來主持,我們明日就動身離開長安城。”
“哦?”阿芙其實一直派人密切留意程三五等人動向,自然清楚蘇望廷近日拜訪長安四大富豪,問道:“你可知曉,每年渭南鬥寶會幾乎都有人死傷?”
程三五問道:“你是說四大家爲了鬥寶獲勝,都會下手搶奪別家寶物?”
“四大家的生意遍及大夏諸道,世間奇珍寶物他們見得多了,爲此大動干戈不值當。而且誰先下手,必然引來另外幾家羣起圍攻。鬥寶會是岐王殿下的主意,壞了規矩的人只會招惹不快,徒然壞了自家生意,這麼做再愚蠢不過。”阿芙言道:
“但是這麼多奇珍財寶經由水陸轉運彙集渭南,你猜那些綠林豪傑會不會動心?世上又不是隻有長安四大家。看在蘇望廷有心賠禮,那我也跟你們走一趟。”
“你?”程三五不解:“你平日裡沒有公務的嗎?怎麼好像一天到晚無所事事,想去哪兒就去哪兒?”
阿芙眉眼帶着誘惑意味,挑逗言道:“我的公務就是你啊。”
程三五聞言打了個激靈,趕緊說:“可別扯淡了……行,我把東西送到了,之前的事情就算揭過了吧?”
“不留下喝杯酒麼?”阿芙又問。
想起之前那晚的經歷,程三五像是打擺子般搖頭擺手:“不了不了,我這就走了!”
說完這話,程三五匆匆逃離,絳真甚至來不及送客。
“芙上使,你真的要跟他們一起動身嗎?”秦望舒在一旁詢問。
“不然你以爲蘇望廷送這件火鼠裘,真是爲了賠罪麼?”阿芙一振斗篷:“此人心機高明,察覺我看重程三五,便反過來送禮交好,想借助我來獲取內侍省的助力。”
“此人是陸相門生,這麼做真的好嗎?”絳真也略感擔憂。
“若非必要,我們不以內侍省身份行事,權且是去看看熱鬧。”阿芙本就是個慣於取樂的性子,起身解下火鼠裘,眉頭微蹙道:“稍後還是要找人裁剪一番……還有,通知杜家,讓他們把杜建章帶走,我今後不想再見到此人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