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昭陽君紆尊而至,我等有失遠迎,伏請恕罪。”
傍晚時分,程三五剛剛離開湖州刺史的宴席,就被關氏一族邀請到城中莊宅中再赴他宴,身旁長青搖頭嘆氣,只得陪同而行。
程三五來到湖州之後,還沒來得及前往吳嶺莊,便先後收到各種邀請,除了逐漸聚集到湖州一帶的武林人士想要拜見他,本地長官與豪族也都紛紛設宴款待。
隨之一同的,還有豐厚投獻送上,程三五根本不會多加計較,直接照單全收。
“這樣怕是不妥吧?”
來到關氏莊宅,剛剛入席落座,便有禮單奉上,程三五隨便掃了一眼,然後扔給長青過目,他看着內中財帛珍玩,便低聲對程三五說:
“我看這些不像是誅殺賊人的懸賞,倒像是刻意奉承的投獻。湖州關氏這舉動過於熱情了,估計是別有用心。”
程三五一笑置之:“瞧你這話說的,我如今是什麼身份?他們別有用心那是再尋常不過了,人之常情而已。”
二人交談間,酒食端至桌案,同時有十幾名歌妓舞女來到堂上獻藝,程三五心安理得地邊吃邊喝,趁他酒酣之際,三名錦袍老人前來敬酒,他們都是湖州關氏的旁支出身。
長青擡眼看去,這三人臉上除了諂媚之意,更是暗藏了幾分貪婪慾念,分明是想仰仗程三五牟取私利。
“昭陽君,不知這吳越之地的歌舞是否閤眼?”其中一名錦袍老人問道。
“不錯,着實不錯。”程三五看着那些身穿數層輕紗羅裙的舞女,一副興致頗高的樣子,隨後笑道:“你們如此熱情招待,倒是讓我受寵若驚啊。”
對面錦袍老人親自斟酒:“昭陽君乃是我湖州關氏的大恩人,怎樣招待皆不爲過。”
“哦?看來範中明這個人頭,倒是比我原先預想要更值錢。”程三五手臂往身後一撈,將那木匣端到桌上,輕輕一拂將其打開,露出僞造的人頭。
然而此舉卻將那三名關氏老者嚇得大驚失色,紛紛以袖掩面,不敢去看。
程三五和長青見狀俱是暗自冷笑,這些錦袍老人軟弱不堪,顯然是長久未歷殺伐之事。
比較奇怪的是,就算江南地界多年沒有兵戈戰事,但武林各派、豪強大戶之間也不乏明爭暗鬥,真不知他們是如何坐擁豐厚財富卻是如此膽魄脆弱。
“哈哈哈哈——嚇到幾位老哥哥了!”程三五將木匣蓋好放下,立刻換出一副親近態度:“我先前早已聽說,湖州關氏規矩大、講究多,要是不拿範中明的人頭,怕是領不了賞。”
那三位錦袍老人趕忙答道:“讓昭陽君見笑了,我等不過是鄉野村夫,靠着勤儉持家,積攢出些許浮財而已。放在往日,斷難入昭陽君法眼。”
“正是!昭陽君乃是朝廷棟樑,我們湖州關氏光是能與您結交一二,便是莫大榮幸了。”
“我們這些規矩講究,都是一些陳年陋習,本來就不該約束昭陽君這樣的人物,我等唯恐冒犯,所以才設下宴席,以求昭陽君寬宥。”
聽着一通文縐縐的說辭,程三五對這夥人已經沒有多少好感,此時旁邊長青問道:“既然是陳年陋習,爲何不廢舊立新?”
三位錦袍老人見長青俊秀文雅,只當他是程三五的幕僚,也不敢疏忽大意,恭敬回答:“不瞞您說,自從當年範中明此賊害死主家一衆男丁,我們族中大權便漸漸被何老夫人所把持。”
“過去族中但凡有什麼大事,諸如田地產業、修橋鋪路、鑿井挖渠,那都是由主家與一衆旁支共商共議,聊出大家都贊同的章程纔開始辦事。”
“可如今啊,何老夫人越發剛愎自用,湖州關氏上下大小事宜,全都由她一個人說了算,根本不讓我們關家人過問。她甚至還從自己家鄉招來一羣賤婢,對關家人動輒打罵。”
三名錦袍老人說話間,程三五已經吃了半隻醬豉蒸鵝,聽着對方訴苦,料到對方想要說什麼,於是一拍桌案,佯裝發怒:
“好哇!奴婢打主人,按照本朝律法,應當、應當……應當怎樣來着?”
程三五哪裡懂什麼律法,只好扭頭望向長青求助。
“奴婢傷害主人,一律絞刑。”長青不禁暗暗嘆息,同樣爲人,若是不幸爲奴,地位便堪比牲畜一般。因此他不願蓄養奴婢,當初在長安之時,四大豪民送給自己的奴婢,後來也轉交給蘇望廷安頓。
三名錦袍老人聞言當即連連點頭:“正當如此!何老夫人縱容奴婢戕害關氏子弟,日前老夫一位兒子只因犯了些許小錯,便被老夫人的奴婢踢斷雙腿,當衆拖到縣衙問罪!”
說到這裡,其中一名錦袍老人提袖擦拭淚水,另外兩人也是唉聲嘆氣,訴苦不斷:
“何老夫人仗着往日威勢,本地的刺史縣令也不敢與她爲難,我關氏子弟日發窘困,祖宗基業眼看就要被那些外人奪佔了去,當真是可忍孰不可忍啊!”
看着這夥人窮胸頓足、老淚縱橫,程三五沒感覺到半點真誠,他扭頭望向長青,對方則是露出事不關己的神色。
“幾位老哥哥跟我說這些,是有什麼難處不成?”程三五順着對方話語問道。
三名錦袍老人趕緊說道:“我們希望昭陽君替我們主持公道,助湖州關氏奪回自家產業!”
程三五當即問道:“你是要我殺了何老夫人?”
這話一出,對面三人嚇得老臉發白,連連擺手:“倒也不必如此……酷烈。”
“昭陽君一言可當九鼎,若是稍稍催使何老夫人,讓她主動歸隱,讓我們湖州關氏能夠重新自作主張,那自是不必殺人見血。”
長青面無表情地舉杯淺嘗,心中卻已經給這些湖州關氏的老人下了判斷,他們不過是一羣見利惜命之徒,自己貪圖富貴,意圖靠着程三五不勞而獲,偏偏又膽小如鼠,唯恐事情鬧大。
“這可沒那麼容易。”程三五言道:“何老夫人如果不肯退讓,我說破天也不頂用。而且照伱們的說法,老夫人身旁好像還有一夥高手?”
見三名老人點頭,程三五則說:“那最起碼也要將羽翼拔除乾淨才行,不見血就想成事,我勸你們別太指望。”
錦袍老人趕緊說:“何老夫人養的一羣賤婢,昭陽君儘管誅殺無妨……當然,留給自己收用,亦無不可。”
“怎麼?她們很漂亮?”程三五一挑眉。三名錦袍老人都流露出淫褻神情,讓人看了就反胃:“其中不乏容貌出衆,哪怕賣到青樓裡,也值大價錢。”
程三五笑容微妙地點頭,一旁長青則是忍着拂袖離去的怒意。
“但我此行來湖州,可是爲了領賞。”程三五說:“你們的意思,分明要我逼迫何老夫人退位讓賢,這事情……不好辦啊。”
錦袍老人臉上笑容盡是諂媚之態:“昭陽君權且放心,誅殺範賊的懸賞不僅能完全拿到手,我湖州關氏的產業未來也有昭陽君的一份。”
“好!那就這樣說定了。”程三五一拍桌案,舉杯相贊。
宴席結束後,程三五二人被安排到客舍留宿一夜,送走三名錦袍老人,長青忍不住開口問道:“你打算幫助他們?”
程三五沒有正面回答:“你不樂意?”
“沒錯,我確實不樂意。”長青坦率直言:“我雖然沒見過何老夫人,但來到湖州地界後也曾打聽過,據本地百姓所說,何老夫人惠及鄉里,並非是那等侵佔無度、欺男霸女的豪強。
“湖州關氏經歷大難,分明是受她庇護方有今日,結果這幫人不思感恩,居然是想着謀財害命、瓜分家產?如此非止是陰毒,更是目光短淺!要是沒有何老夫人,湖州關氏斷難支撐下去。”
“那你是想幫何老夫人?”程三五呵呵笑道:“我提醒你一句,有時候也不能全憑外界傳言來看待某人。”
“我當然明白。”長青嘆了一口氣。
“這事你不用操心,我和母夜叉自有安排,就讓那些人繼續賣弄便是。”程三五擺擺手:“早點歇息,明天興許還有的忙。”
兩人各自回房歇息,長青如常精思存想,過了小半個時辰,忽然感應到庭院中來了兩人,腳步輕盈、呼吸短淺,顯然就是毫無根基的凡夫俗子。
長青靈覺敏銳,就算沒有打開門窗,也能感應到來者是兩名女子,她們熟門熟路地來到程三五屋外,悄悄打開房門入內。
片刻之後,程三五的屋中傳出一陣悉悉索索,隨後便是女子呻吟嬌呼。
長青無奈地收斂靈覺,這想必是關氏派來的婢僕,意圖討好程三五。而程三五自然是來者不拒,好生享用一番。
其實長青猜到程三五和阿芙此行用意不簡單,但他們既然不肯明言,那自己也不好追問。
懶得細想,長青倒頭便睡。剛躺下片刻,又掐訣施法,一道靈符隔空印落門扇,隔絕聲息。
……
次日清晨,程三五一派神清氣爽。
雖然關家送來伺候的婢女遠比不上阿芙,但吃慣了山珍海味,偶爾嚐嚐青菜豆腐,換個口味也不錯。
離開烏程縣,啓程向南,一路上風光秀麗、天高雲淡,江南冬日並無霜雪紛飛的景象,自然也談不上逼人酷寒,遠山連綿如畫卷潑墨,詩情畫意盡收眼底。
太湖周邊自古被稱爲吳地,以吳嶺爲名的山嶺多得不可勝數,但吳嶺莊作爲江南武林世家,名頭卻是無人不知、無人不曉。
吳嶺莊以寒碧搖盪劍和鳶躍魚飛掌聞名江南,將詩畫與武學融匯貫通,威名與雅名並存。
原本程三五還覺得這套劍法掌功過於文雅,可是當他看到吳嶺莊周圍山嶺竹海搖曳、碧浪翻波,莊外溪流九曲、鷗鳥掠水,這才明白創招前人就是觸景生情、自然領悟。
“如今的吳嶺莊是否還有精通這兩門武藝的高手?”程三五詢問一旁的張紀達,方纔便是他在介紹吳嶺莊的武學。
“應該還是有的。”張紀達言道:“據說何老夫人在幾年前就曾展露過,當初她嫁入吳嶺莊,就算關氏家主沒有刻意傳授,耳濡目染之下多少也能掌握純熟。”
“何老夫人一把年紀,不至於還要提劍廝殺吧?就沒有其他晚輩了?”程三五昨夜受關氏族人招待,張紀達等武林人士並未受邀參與。
“有自是有的。”張紀達言道:“何老夫人出身越州名門,吳嶺莊遭逢大難之後,她從越州請來江湖同道相助,諸如水月齋、越女門、九畹居。”
程三五對水月齋依稀有些印象,阿芙曾經提及,於是問道:“怎麼這些門派聽起來都一股脂粉氣味?”
張紀達笑道:“那是自然,因爲這些門派都是隻收女子爲徒,據說何老夫人年輕時在越州甚爲出衆,這三家師長都想將她收入門牆。後來何老夫人不知使了什麼手段,儘管並未拜入這三家,卻同時學會了這三家門派的武學,而且一直保持甚深交情。因此她能夠招來這三家門派的弟子,在危難關頭守住吳嶺莊。”
“也就是說,吳嶺莊本身也與這三家門派同氣連枝,而我相當於要一併對付這幫小娘皮?”程三五問道。
“以昭陽君的能爲,想必不在話下。”張紀達恭維道。
程三五又問:“這些門派都是女子,範中明不可能不動心,他有對這些門派下手嗎?”
“當然有!”張紀達說到這裡眉飛色舞起來:“當時範中明不止一人,而是領着一夥窮兇極惡之徒殺進了水月齋,打算對那帶髮修行的假尼姑下手,但另外兩家及時來援,相互照應,反過來將範中明的同黨殺得七零八落,他本人也是就此漸漸銷聲匿跡。”
程三五嘀咕道:“這頭肥豬真能搞事啊,我都嫌十萬貫賞錢有些少了。”
張紀達聞言趕緊說:“昭陽君誅殺範賊,可謂是功德無量,如果何老夫人不肯服軟相讓,那纔是忘恩負義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