幾天之後,好消息相繼傳來。
一是高長史終於湊足了價值一百萬貫的財貨,光是清點起來便要大半天。
因爲這一百萬貫只有極少一部分是銅錢,其餘皆是以金銀珠寶、香料藥物、名貴絲絹代替,要用三艘大船才能裝下這些財貨。
也就是地處揚州這種通都大埠,高長史纔有可能聚斂到這麼一筆財貨。
程三五不管錢財,只是隨便瞧了一眼,就盡數交由阿芙處置。
而另一件好消息便是胡媚兒回到江都城,帶來了逆黨的消息。
“芙姐姐,你猜那羣逆黨的老巢位於何處?”
繡雲坊中,阿芙擺弄茶具,胡媚兒笑眯眯地問道。
“你這麼問,莫非是我熟悉的地方?”阿芙手上動作一頓:“清溪縣?”
“沒錯!”胡媚兒語氣略帶興奮:“我在睦州建德找到了朱道人,聽他說清溪縣那邊早就不太平了,好些流民逃進山溝、修造塢寨。”
“朱道人?”一旁程三五吃着梅乾問道。
阿芙說:“也是我的舊識,原身是一頭朱鷺,早年間離開清溪福地,去別處求仙問道。沒想到他如今又回到睦州一帶。”
胡媚兒氣哼哼地說:“那傢伙可傲氣了,誰也不服,就知道拿鼻孔看人,只怕還是要芙姐姐你親自出面,才能讓他乖乖聽話。”
程三五這段日子聽阿芙談及過往,當年她和其他血族剛來到江南地界,尚不熟悉本地,並沒有立刻現身人前,而是遁入山野。
當年江南山野湖澤不乏妖物精怪,阿芙與之漸漸有了往來,並在如今的睦州清溪尋得一處福地,試圖以此爲根基,開始壯大勢力。
奈何後來遭遇長生人之亂,阿芙自己受到重創不說,來到江南吳越的血族也幾乎被屠戮殆盡。
當時阿芙在萬分危急之際,便是靠着棲身清溪福地妖怪救助,這才找到一處古墓,藉助陰氣養傷。
因此阿芙重出之後,雖說同族消亡、舉目無親,但好在還有清溪福地這份基業。
而且相比起相處起來也充滿爾虞我詐的血族同胞,清溪福地的羣妖反倒能與阿芙同甘共苦,情誼頗深。
只可惜阿芙二度被高人識破,加上吳越動盪,清溪福地居於世外也不能倖免,羣妖星散,福地被佔,阿芙自己也無心重振。
“等等,伱說清溪縣早就不太平了?”阿芙給胡媚兒端去一碗茶,察覺異樣。
“對啊。”胡媚兒點頭說:“我也悄悄去看了一眼,好些塢寨正在操練鄉勇呢!對了,他們手裡還拿着官家作坊的軍器。”
“當真?”阿芙問。
“我瞧得一清二楚,不會有假!”
程三五灌了一碗茶,哭笑不得:“這下好了,軍器真就落入逆黨手中,估計過不了多久他們便要幹大事了。”
阿芙則是神色凝重,手指敲着茶案,久久不語,程三五見狀問道:“你覺得不對勁?”
“清溪縣附近雖然山多林密,但不算是太過偏僻,爲何此前沒有消息提及?”阿芙言道。
程三五眼珠一轉,微笑道:“負責監察江南的那位張老,也太久沒有動靜了吧?長安派我們來,不說恭迎奉送,好歹親自來稟報一番,結果到現在還是不見人影。”
“看來情況比我想的還要複雜。”阿芙望向胡媚兒:“媚兒,有件事我必須要跟你說。軍器失竊遲早會波及到高長史,我就算出力幫忙,他也頂多是免於一死。你最好趁早抽身,免得牽連其中。”
胡媚兒完全是毫不介意的模樣:“我隨時都能走啊,反正我不在時,留在他身邊的,就是一具法術變幻而成的人偶。”
“這也太方便了,你在那學的?”程三五好奇問道。
“是一個天竺來的胡僧,能夠用瓜果變成人物騾馬的模樣。”胡媚兒撅起嘴脣:“當初我央求了好些日子,他才肯傳授。”
“天竺胡僧?我在西域那時也見過。”程三五齜牙咧嘴道:“他們行事作風感覺不像是正經佛門中人,而且又髒又臭,西域那些妓女都不喜歡跟他們打交道。”
胡媚兒則是滿臉天真:“是嗎?我倒沒怎麼在意,不過那位天竺胡僧的牀上能耐不太行,幾次過後便起不了身。”
“啊?”程三五聞言一愣。
胡媚兒繼續說:“我心想也別浪費,就將他的精氣全部吸光了。”
程三五默默點頭,看向阿芙,母夜叉則是投來笑容:“要不要試試媚兒的能耐啊?”
“呃……先不急。”程三五擺擺手。
阿芙對胡媚兒說:“我稍後要到湖州接管一座莊園,屆時應該會有些阻礙,你也一起來吧。”
“芙姐姐是打算長留江南了?”胡媚兒激動起來。
“總歸要給自己置辦一些基業。”阿芙似乎想起什麼,扭頭望向程三五:“細究起來,湖州那座莊園應該是歸你所有,這算不算你給我的聘禮?”
程三五哈哈大笑:“一百萬貫都給了,一座莊園算什麼啊?”
“看來芙姐姐找到如意郎君了?”胡媚兒支着下巴道:“我好羨慕啊。”
阿芙說:“我看更像是找到同謀共犯。”
此言一出,姦夫淫婦對視一眼,隨後同時放聲大笑,還頗有默契地打鬧起來。
不過長青的到來打斷了二人耍鬧,當他看到胡媚兒時,一眼就看出此女非人,阿芙主動介紹彼此,長青只是不鹹不淡地拱了拱手,胡媚兒則是俏皮地拋了個媚眼。
“如今已經獲悉,逆黨得到那批失竊軍器,正在加緊籌備。”阿芙言道:“他們目前在江南東道出沒,你要繼續護送道祖聖像渡江南下嗎?”“這是自然。”長青點頭說:“我這些日子留在江都,高長史每隔幾日便要登門,着實不勝其煩。”
“軍器失竊一事,你不必參與其中,內侍省自有安排處置。”這也是阿芙和程三五早已商量好的:“等你到了江南,在蘇州停留便是。”
“剿滅逆黨一事,你們不需要我幫忙?”長青問道。
“等我們有需要自然會叫上你。”程三五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:“再說了,你這是奉聖人詔命護送道祖聖像,扭頭去幹打打殺殺可不好。”
長青心中仍然記掛着聞夫子的囑託,於是認真起來:“逆賊以高深法術盜走大量軍器,真要交手,只怕不比安屈提差多少,你們僅憑武功,難以克敵制勝。”
程三五與阿芙對視一眼:“也罷,你既然這麼堅持,我們也不好拒絕。”
……
顧連山站在漕渠附近,看着遠處水面上幾艘大船緩緩駛過,岸邊縴夫號聲不斷,將其餘船隻拖開,以此確保那高懸官府旗徽的大船暢通無阻。
然而看似熱火朝天的拉縴,卻夾雜着漕吏揮鞭斥罵的不諧之聲。數以百計的縴夫使盡全力,身形好似倒伏歪斜的稻苗,靠着自身份量拖拽纜繩,肩頭臂膀被磨出道道血痕。
這些縴夫大多光着上半身,腳下沒有穿鞋,皮膚被烈日曬得又紅又黑,儘管幹着苦力勞役,身體卻乾瘦如柴,肋骨清晰可見。
自從邁入先天境界,顧連山五官知覺似乎被放大了無數倍,只要稍稍凝神,方圓天地間一切動靜事物便會浮現腦海,千百人或麻木或憎憤的面孔、或埋怨或詛咒的絮語,還有他們那飽受苦役折磨而幾近凋零的生機,皆爲靈覺所察,卻絲毫不覺得嘈雜紛亂。
“你在看什麼?”
此時一名布衣老者走來,他後背微駝,頭髮花白稀疏,只是胡亂紮了個髻,用青灰色布巾攏住,腳下穿着破舊草鞋。老者肩頭扛着擔,扁擔兩頭挑着竹筐,內中用厚布包裹,看起來就像漕渠邊上賣熱食的尋常老漢。
“我在觀衆生。”顧連山扶了扶斗笠。
布衣老漢瞥了對方一眼,放下擔子,“從東海回來之後,你就越發神神叨叨了,跟那些和尚道士一般。”
“等你邁入先天境界,自然會有與過往截然不同的領會。”顧連山言道。
布衣老漢笑了一聲:“你在說什麼夢話?我的武功一向不入流,更不會奢望什麼先天境界。”
“運河兩岸怨氣滔天、積怒甚深,一旦挑撥起來,只怕難以收拾。”顧連山問道:“但這些漕卒役夫並無軍器,也未曾受過操練,一旦起事必定盲動,比流寇盜賊還不如。你確定要這麼做?”
“你這話說得文縐縐的,聽着真辛苦。”布衣老漢面露狡猾神色,咧嘴笑道:“你有沒有想過,如果沒有我安插人手、收買渠頭,暗地裡穩住局面,這些漕卒役夫早就要反了。
“他們當中大多數人都是尋常農夫,土地都被豪商大戶兼併完了,家中男人在運河邊上做縴夫,女人到大戶織坊中做工,長得漂亮些,便要被霸佔了去。”
顧連山輕聲嘆息:“大夏開國百餘年,不曾想太祖基業頹敗如斯。”
“哪裡有這麼多大道理!”布衣老漢冷哼一聲:“那些坐享其成的蠢輩不明白,但凡是賣力氣的,骨子裡都有一股勁,你虧待他們,這羣人遲早要找補回來。”
顧連山又問:“可是你的地盤在江南,如今把手伸到淮南道,內侍省就毫無察覺?”
“你懂個屁!”布衣老漢怒極反笑:“江都城那個姓葉的婆娘,認了楚中丞做義父,因此才得了淮南道監察總管的位置。她在任上沒少撈錢,一船一船往長安送!還指望這種人能看破我的手段?她能收到的消息,就是我想讓她收到的!”
顧連山沒有多言,擡眼望向那三艘官船:“內侍省昭陽君要去江南了,就在這艘船上。”
“你打草驚蛇了。”布衣老漢責備道:“範中明死在此人手上,哪裡是如今江淮武林能夠對付的?”
“靈音仙子親自託付,我不可能拒絕。”顧連山說。
“我始終覺得那個小娘皮不可信。”布衣老漢沉聲道:“我手下也有幾名術者,相當可靠,不必欠這份人情。”
“我的性命是東海仙家所救,這份恩情早已欠下。”顧連山言道:“而且靈音仙子要殺的正是昭陽君,並不會妨礙大事。”
布衣老漢言道:“你不要急着出手,我還有些事需要安排。昭陽君一旦身死,內侍省必然會有大動作。拱辰衛那些高手,一個兩個還好,若是成批來到,你也未必能夠對付得了。”
“我當然曉得。”
……
過了長江,自官河一路往東南而去,船隊經過潤州、常州,最終來到蘇州吳縣,也是江南東道治所。
一如江都之時,長青首要任務便是將道祖真容聖像送至天慶宮,好在這裡沒有什麼軍器失竊的大事,長青除了如常進行法事,便是受邀當地達官貴人邀請,前往各處遊覽賞玩。
與此同時,張紀達也親自找上程三五,請他到聽雨樓一晤。
阿芙已經事先派人摸清底細,知曉如今有好幾家武林門派齊聚聽雨樓,但他們的態度曖昧不明,未必是酬謝誅殺範中明一事。
“你覺得他們要設局對付我?”程三五動身前問道。
“張紀達沒這膽量,而且他們也沒這本事。”阿芙笑容中帶着輕蔑:“這些武林門派早已喪失進取之心,只曉得畫地爲牢,固守自己的一畝三分地。他們聽說內侍省來人,唯恐強龍要壓地頭蛇,肯定是有所防備。殺你的心應該談不上,但免不得用軟刀子逼你離開。”
程三五笑道:“可你我就是強龍啊。”
“沒錯,我早就料到江南武林不會乖乖拿出湖州莊園,說不定連誅殺範中明的懸賞也不肯給。”阿芙說。
程三五聞言大發牢騷:“不會吧?行走江湖連這點誠信都不講,還要臉嗎?”
“這就是張紀達的小心思。”阿芙毫不在意:“他一個人無法抗衡你我,就想利用江淮武林爲掩護,以助聲威。或者反過來,利用我們來壓制江淮武林,好達到他的野心。”
“野心?什麼野心?”
阿芙想了想,笑道:“大概就跟蘇望廷在西域擴張地盤勢力差不多。”
程三五搖頭感慨:“搞半天,還是爲了這些俗事啊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