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7章 百八里坊
“我還沒打夠呢!”程三五笑嘻嘻地說。
長青同樣笑道:“有什麼好打的?對方已經主動認敗了。”
“這麼做也好。”蘇望廷暗自鬆了一口氣,微微點頭:“那杜建章畢竟是高門子弟,我們也不好與他無端結怨。如果是馬匹受驚而去,那誰也不能說什麼。”
“這等紈絝子弟,仗着家世地位,橫行無忌,遲早惹下大禍。”長青冷哼一聲。
蘇望廷暗中瞧了阿芙一眼,說:“長青此舉,未嘗不是救了這杜建章,只可惜他自己未必清楚。”
“對啊!”程三五這才反應過來,來到青蓋車邊上,朝阿芙問道:“以你的身份,什麼人敢欺負到你頭上?”
阿芙故作嬌弱之態,連拍胸脯:“哎呀,奴家不過一介弱女子,哪裡敢胡亂頂撞這等長安俠少、高門子弟?若不是恩公相救,只怕奴家便要被他們擄走,從此爲人婢妾,不得自由了。”
看着阿芙不知從何處掏出一張繡帕,掩面而泣,程三五無言以對,臉上神色彷彿寫着“我看你還要演多久”。
“哎呀,別生氣嘛。”阿芙氣質語調又變回原本模樣,眉眼帶笑道:“反正你也沒吃虧,我看你跟那林少英耍得挺開心的。”
“畢竟是中原武林的高手,當然要好好切磋一番。”
程三五這話剛說完,阿芙噗嗤一笑,秦望舒露出不屑表情,抿脣冷笑。
“怎麼了?”程三五不解。
阿芙止住笑意:“那林少英不過是江湖中不入流的人物,我看你連一絲汗也沒有出,從頭到尾就沒認真過。”
“總不可能一回到中原就大殺四方吧?我又不至於傻到那種程度。”程三五回頭對蘇望廷說道:“老蘇你看,我還是懂分寸的嘛!”
蘇望廷只得苦笑着說:“拳腳無眼,要不是我勸住你,只怕你又要闖出禍來。此地不比屈支城,真要把事情鬧大了,我也保不住你。”
說這話時,蘇望廷暗中留意阿芙,明明臨近長安,她卻不肯顯露內侍省繡衣使者的身份,甚至假作嬌弱,故意勾引誘惑杜建章,想來別有用心。
蘇望廷懷疑,阿芙就是料到程三五會看不慣杜建章的言行作爲,主動出手,從而打傷京兆杜氏的門客,與這京畿豪門結怨。阿芙就能借此機會,以庇護的名義將程三五拉入內侍省。
正是想通這一點,蘇望廷纔不準程三五下殺手,如果把事態弄大,他也不好跟陸相爺交待。而長青暗中出手攪亂局面,算是妥善解決眼前麻煩。
察覺到阿芙同樣暗藏深意的目光望來,蘇望廷不敢與之對視,暗道這女子的心機當真深險,要是老程落入她的手中,只怕未來前景不妙。
“假道士。”阿芙美眸一轉,望向長青,話中帶上幾分前輩長者的語氣:“你如今還沒有道籍籙書,不過是一介江湖術士。像你這種人,在帝京內外擅動法術,只怕會招來麻煩。不想前途盡喪,就收斂起那點自以爲是的小聰明。”
長青眉頭一皺,正想反駁,但轉念明悟,冷淡答道:“多謝告知。”
“走吧,進了長安城,事情還多着呢。”阿芙一揮手,車馬再度徐徐行進。
……
帝京長安,恢弘廣闊,定鼎之基永固。百八里坊,仰稽玄象,無窮之業在斯。
即便見識過屈支城的繁華興旺,但是與長安城相比,不禁覺得過去身處偏鄙小城。出入長安的車馬人潮,數目衆多,以至於裡坊間的寬闊道路也顯得擁擠起來,排隊進城的行人商旅更是綿延開來。
好在程三五一行無需等候城門關檢,阿芙命人傳話,得知是內侍省人手,城門令史不敢阻攔,立刻單獨放行。
“你們在長安這段日子,打算在何處停留?”進城之後,阿芙詢問道。
程三五望向蘇望廷,聽他說道:“我們會在城東崇仁坊的王氏客邸停留一段時日,準備拜見陸相。”
“崇仁坊?是王首富家的客邸?”阿芙含笑點頭:“我明白了……程三五,你可不要到處亂跑哦,長安不比西域,這裡管得可嚴了。”
“怎麼在你嘴裡,我跟小孩似的?”程三五埋怨道。
“真是大人就不會這麼答話。”阿芙揮了揮手,幾名騎手護着青蓋車就此遠去。
令人心存不安的母夜叉離開,蘇望廷也放鬆不少:“長青,你現在就要去玄都觀麼?”
“我不急於一時,道舉要等明年開春才辦,薦書過兩日再送也不遲。”長青言道:“不過難得來一次長安,我也打算四下游歷一番。”
“若是方便,不如帶上老程?”蘇望廷說。
程三五不解:“老蘇你不用我幫忙嗎?”
“我不可能立刻見到陸相爺,還要上下打點一番。”蘇望廷有自知之明,想要拜見陸相的人恐怕能擾長安城一圈,如果自己不做些準備,只怕幾個月都見不到。
長青與程三五對視一眼:“我沒所謂,就當是帶他長長見識。”
蘇望廷撥轉馬頭,說道:“那就出發,就不知那王首富是否還記得我?”
……
朱輪青蓋車經過重重裡坊,一路來到長安城東北的翊善坊。
長安城東北一向是皇親國戚、高門顯貴的府邸所在,往來此間不乏香車寶馬。裡坊內側,高閣綺樓中時有歌舞唱和之聲傳出,想來是世家子弟置酒作樂,渾然不知貧苦憂愁爲何物。
阿芙對這些境況視而不見,等車馬來到翊善坊,整座長安城的喧鬧繁華、昇平盛世,似乎都與此地無關,一股看不見摸不着、卻能透入心底的陰森寒意,彷彿籠罩了整座翊善坊,坊外車馬行人亦是寥寥,就連蛇蟲飛鳥都本能避開此地。
翊善坊靠近宮城,原本是部分太監的居所,當今大夏天子重用內侍省,使其權柄大增,因此翊善坊也被改爲內侍省辦公衙署,返回長安的繡衣使者,全都要來翊善坊上報消息。
阿芙下車登門,氣質全然變了,儘管仍舊一副高門貴女打扮,可她身上散發的陰冷氣息,與翊善坊本身尤爲契合,一些路過的內侍省吏員見到她,立刻駐足躬身,絲毫不敢擅動妄語。
阿芙一路直入,來到翊善坊最深處一座磚砌堡壘前。這座建築與周圍樓堂院落截然不同,以青磚層層壘砌,包覆內層夯土,牆壁接近五尺厚,青磚之間用上煉丹家秘製的固濟神膠作爲粘合,哪怕攻城砲石也砸不動分毫。
更別說牆壁內中不知還封埋了什麼法物,一切法術窺探手段至此毫無用處,無有軀體的鬼物也休想靠近,哪怕是阿芙,來到這座堡壘附近也不能化霧而行。
翊善坊本身就已經夠陰森了,這座青磚堡壘更是幽深莫測,哪怕在秋高氣爽的大太陽下,此處似乎依舊被陰影所籠罩,冰冷黯淡。
“望舒,你先下去吧。”阿芙回頭言道。
“是。”秦望舒叉手應承,雖然她此刻內心還有很多困惑,但不敢妨礙阿芙分毫。
阿芙獨自一人進入青石堡壘,穿過外庭,來到不見天日的內堂,此間用於照明的並非燭火,而是鑿刻符咒的丹玉,能夠長久煥發光亮,遍照室內,堪比宮中那些夜明寶物。
堡壘之中不像長安城其他衙署,沒有文吏令史來來往往,冷清非常。空曠內堂中有幾人在角落處閒談,他們看到阿芙,只是微微頷首示意,隨即回頭自顧自繼續談話。
阿芙凝神留意,也只聽到一陣模糊聲響,就連說話時嘴邊也是一片模糊,顯然是以法術收攏聲息、遮掩口型,以免旁人讀出脣語,不可謂不謹慎。
這座青石堡壘大體算是拱辰衛辦公場所,作爲隸屬於內侍省的秘密衛隊,拱辰衛中沒有凡夫俗子,能夠位列其中的,都有着非凡本領的能人異士,或者乾脆是阿芙這種非人族類。
外界知曉拱辰衛之人不多,阿芙即便外出行事,也是用繡衣使者的身份,足見拱辰衛行事之隱秘。
經過暗道,阿芙來到一扇門外,輕輕敲響,內中傳出細微聲響:“稍候。”
“這麼忙嗎?”阿芙也不強求,倚牆抱胸,足足等了兩刻鐘,才見門開。
就見一名怪異老者從中走出,他頭臉鬚髮眉毛盡數光禿,皮膚蒼白到幾乎透明,皮下青絡密密麻麻,偶爾能夠見到有青絡蠕動,似乎皮囊之下是無數蛆蟲,而非鮮活肉身。
怪異男子沒有多瞧阿芙,重新戴上斗篷兜帽走開,身形被暗道陰影吞沒。
阿芙入屋關門,內中是一間書房,桌案櫃架上堆滿了文書,一位中年男子坐在書案旁,他白面無鬚、紅袍襆頭,顯然是內侍省宦官。
“是楚中丞當值麼?馮公公呢?”阿芙問道。
“陛下在梨園教習曲藝,大璫自然隨侍左右。”楚中丞嗓音細膩,卻不會過分陰柔,倒頗有幾分儒雅,他微笑問道:“上章君從西域返回,事情辦得如何?”
身爲拱辰衛最高級別的“十太歲”,上章君代表阿芙位列第七席。
“我要是說辦得不好,楚中丞會怎麼想?”阿芙隨意坐下。
“安屈提聚衆造反,法力再高,身死難免,這在預料之中。”楚中丞問道:“但上章君有神工司打造的攝魂刀,莫非仍是一無所獲嗎?”
“我打不過安屈提。”阿芙沒有掩飾:“那傢伙最後仗着星髓,差點把我弄死。”
“上章君是空行夜叉,豈會輕易身死?”楚中丞笑容溫和,顯然熟悉阿芙的底蘊。
阿芙則言道:“關於安屈提的消息是早年間蒐集來的,他這些年並非毫無長進。我料敵不足,這才敗給了他。”
楚中丞先是沉默一陣,然後閉目片晌,言道:“上章君身上有血腥味,用了血丹?”
“好鼻子。”阿芙誇了一句,略顯無奈靠在椅背上,手扶眉額:“那畢竟是能夠發動大結界的法術高人啊,而且學通多教,還是極西勿斯里國葬儀教團的傳人,我不用血丹,怎麼跟他鬥?就如今這副小娘子模樣?”
楚中丞面對阿芙故意顯露弱點,並沒有刻意脅迫,而是說道:“上章君想必知曉,我們在山南某處安排了一座村莊,那是專爲您準備的血食。”
“我戒除吸血很久了。”阿芙略感不快,若非對上安屈提那等強敵,她纔不願意服下由拱辰衛煉製的血丹。
“可是我收到消息,說安屈提已被大都護府誅殺。”楚中丞找出一份奏報:“其中還提到上章君你參與其中,爲誅殺妖人頭目出力甚多。”
“那上面有沒有提到一個叫做程三五的人?”阿芙問道。
“程三五?”楚中丞仔細翻閱一遍,確認道:“並無此人。”
“最終誅殺安屈提之人就是他。”阿芙見楚中丞的懷疑目光,她繼續說:“就他一個,僅憑拳頭,把有星髓加持法力的安屈提當面打死……就三拳。”
阿芙伸出三個指頭晃了晃,楚中丞縱然冷靜,此刻也不由得微微變色:“世上竟有此等人物?”
“還沒完呢。”阿芙笑聲中帶有幾分感嘆:“安屈提肉身死後,神魂出體直接鑽進程三五身中。”
“奪舍!”楚中丞立刻做出判斷。
“程三五斷氣絕息片刻就醒過來了。”阿芙神色認真:“他醒來後我試探一番,發現他並未被安屈提奪舍。”
這個情況大大超出楚中丞的設想,他隨即問道:“程三五如今何在?”
“我把他帶來長安了。”阿芙露出得意笑容:“他如今在崇仁坊王氏客邸落腳。”
“我立刻安排人監視。”楚中丞輕輕扯動身旁一根繩子,不知連通何處。
阿芙則說:“此事……希望能由我來負責。”
楚中丞微露疑惑,阿芙言道:“我這段日子已經大體熟悉此人性情,而且有意將他拉來內侍省。不論安屈提的神魂狀況如何,放任程三五遊蕩在外都是不妥。至於說強行抓人……楚中丞,你敢下令麼?”
楚中丞稍加思忖:“上章君應該明白,此事只能由大璫決定,在此之前,內侍省都會盯緊程三五的一舉一動。”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