刀出生光,羣饕側目,胸腹大口微微合攏,不敢張牙舞爪,然而荒原深處傳來一聲震天巨吼,摧散懼意,羣饕紛紛朝着程三五飛奔而來。
健壯羊蹄尤其擅長奔躍, 好似輕功極佳的高手,身形縱躍起伏,化作道道黑影,常人肉眼難及,放眼中原武林也是一流高手。衝鋒在最前的幾頭饕獸口角流涎,發出非人怪叫。
程三五身形微微伏低,眼見饕獸撲來, 刀鋒逆勢上掃,將其胸腹頭頸一刀劈成兩截, 隨即左劈右斬,分別擊殺另外兩頭饕獸,三刀幾乎同時發出,刀光殘痕連成一片。
饕獸被斬殺之後,刀痕創口處散出如煙氣的黑翳,但不等其形體潰散,其他饕獸便如潮水襲來,踏碎前者屍體。
程三五雙手握刀,刀鋒之上有數寸罡氣,凝成刀芒, 凡有饕獸意圖近身, 若非遭攔腰斬斷, 便是被削斷爪蹄。
片刻間, 程三五週圍已經壘成饕獸屍堆,黑翳如熱氣蒸騰而起, 正當他擡腳踏上屍堆,試圖居高臨下, 已經死去的饕獸卻有了異樣動靜, 十幾條毛臂利爪好似獵人放置山中的捕獸鐵夾,猛然鉗住程三五雙足。
身法受制同時,另有數十頭饕獸從四面八方狼奔豕突而來,程三五眸光掠過,手中橫刀如水銀流轉不定,化爲一柄長劍,轉瞬舞動翻飛、劍光如織,好似揮毫潑墨,繪成一幅錦繡山河。
一通綿密劍招,圍攻饕獸身首分離、肢體散碎,就連鉗鎖雙腿的毛臂利爪也盡數斷折。程三五輕巧躍出屍堆,長劍一蕩,黑翳避走。
若有熟知關中武學門派之人在旁,定然能看出程三五方纔施展的,正是藍田繪雲樓所傳的丹青劍藝。
而且不止招式有變,此刻程三五週身氣質也大異過往,不再是行走大漠的粗獷武者, 而是對敵如繪畫的超逸雅士,一手持劍, 一手捻鬚, 山水大觀納入寸眸,如何落筆行招,已是胸有成竹。
饕獸先敗一陣,不見退縮,數量更不見稍減,源源不絕奔襲而來。不過它們好似察覺到程三五的厲害,青黑長毛之下,竟是長出宛如銅鐵一般的甲殼,護住身體四肢大部,如同百千鐵甲步卒,以雜亂陣型朝程三五逼來。
但見程三五輕運長劍,一團罡氣宛如濃墨凝於劍尖,隨即迎着成羣饕獸直衝而去,一式“氣韻生動發於神”,讓他在獸羣之中隨意穿梭,身法快得無可捉摸,但每次出劍,卻是平緩延滯,好像高明畫師繪龍點睛一般謹慎,並且都是刺中饕獸甲殼間的縫隙破綻。
劍出如墨點暈染紙張,受招饕獸不及嘶吼慘叫,看似不致命輕淺劍痕,卻使其形體爆碎,徹底化爲一團團黑翳飛散。
饕獸雖有折損,但殺性絲毫未損,它們仗着數目衆多,也不顧程三五具體方位何在,強行聚攏擠壓,不讓他有騰挪迴避的餘地。部分饕獸乾脆踩着同類的肩膀腦袋,呈排山倒海之勢而來。
程三五也不慌亂,輕緩招路一轉,“重疊彌綸有骨法”沛然運出,雄虯剛健、鼎立不屈的劍罡,直接掃出一條坦途。
劍罡過處,饕獸形體被掃成齏粉,還原黑翳飄散天地,好似丹青大家揮毫灑出的墨點。
行招入妙,程三五反倒不急着抽身而退,“應物象形成山水”揮灑自如,罡氣隨劍鋒劃過,化作一幅山水圖景,堪比實物,這回不是饕獸圍困程三五,而是它們反倒被大片墨染山水分割開來。
緊接着便是“隨類賦彩得其情”,灰濛濛的荒野之中,山水賦彩,大爲生動。然而這片山水看似美妙,實則暗藏殺機,忽而大山崩石、忽而川涌洪波,隨後聚成滾滾泥流,將受困其中的饕獸一舉吞沒,縱然銅頭鐵身,照樣被滾巖泥流撞得粉身碎骨。
饕獸眼看圍攻不成,上百頭抱聚成團,融合成一頭三丈之高、四足支地的巨大饕獸,試圖靠身形力量徹底打倒程三五。
卻見程三五立於原地,長劍四劃,“經之營之造靈臺”立成罡氣劍圍,封天鎮地,擋下巨大饕獸猛衝猛撞,並且有綿密劍罡反震而出,割得巨大饕獸遍體鱗傷,仰天慘嚎。
勝券在握,程三五劍招再變,“摹影傳移遍流行”一出,身化數十、劍影百重,同時殺向巨大饕獸,銳利劍罡刺入各處傷創,穿身剖形,將那巨大饕獸斬成一地碎塊,散作黑翳飄蕩。
程三五屹立荒野,斜提長劍,再無饕獸膽敢上前,若是繪雲樓那位祖師王爺得見此景,恐怕也要瞠目結舌、不敢置信,居然有人能將繪雲樓的“丹青六法”發揮到此等境界。
“這就是你新學會的伎倆嗎?”
荒野深處,一道幽邃之聲,彷彿穿越太古至今,巨大威壓直接將剩餘饕獸碾碎,還原成漫天黑翳,唯有程三五立身不動,斜覷遠方。
“不說話?那就是要廝殺了?”荒野深處傳來一陣笑聲,大地岩層也爲之搖撼震動,此方天地生出無窮惡意,瀰漫飄散的黑翳被無形力量攝聚運轉,化爲毀天滅地的磅礴龍捲,彷彿要將此間萬物盡數捲入某張大口之中。
就見程三五垂手棄劍,劍化甘露、滴落大地,原本一片灰茫茫的荒野,被迅速擴散的無垢白淨所覆蓋。
剎那間風息塵靜,天地皆白、茫茫無盡,唯有程三五一人盤腿而坐、低眉垂目,以右手覆於右膝,指尖觸地,結降魔印。
“哦,佛門之法?看來聖諦曇華也沒少出力。”即便是在這片無垢白淨世界,幽邃之聲依舊迴盪不息:“舍卻即身成佛的未來成就,截出一點無漏無垢白淨種子,作爲這假合之身的諸識根本,覺得這能使魔王懼伏……可惜,借來的力量,終究不是你的。”
此言落定,無垢白淨世界無端生出道道裂隙,黑翳再度涌現,不過這回沒有化爲饕獸,而是變成一名女子。
這女子並無阿芙那等魅惑魔性,也不具備絳真的誘人風姿,只是一介荊釵布裙的村姑罷了,肌膚由於常年勞作而顯得粗糙黝黑,臉上露出一個大大咧咧的笑容。
“三五哥,坐在這偷閒呢?”
一聽到這個稱呼,程三五忍不住擡眸望去,然而映入眼簾的,卻是一具腐爛敗壞的屍體,被外力砸穿的頭顱中還有蛆蟲鑽出,令人反胃的惡臭充斥嗅覺。
“三五哥,你爲什麼不早些回來?爲什麼不來救我?”村姑屍體發出質問之聲,隨之鑽進程三五眼中耳中的,是村姑臨死前遭受的種種凌辱折磨,還有痛徹心扉的哀嚎慘叫。
程三五指尖抽動,降魔大力無以爲繼,無垢白淨世界以極快速度瓦解崩裂,黑翳轉瞬充塞寰宇。
然而在黑暗之中,還有一片光亮,程三五悶頭走近,看到一座張燈結綵的大莊園,內中傳出歡聲笑語。
程三五陰沉着臉,他沒有說話,熟門熟路地來到西側院牆,踩着牆上一處凹陷,輕鬆翻入莊園。
躲過一羣端着食盤路過的奴僕,程三五身形幾乎徹底融入陰影,他來到莊園內偏僻一角。護院們今晚得閒,因爲老爺生辰設宴,他們得了不少賞賜,又不用忙着守夜,於是聚在一起喝點小酒、划拳賭博。
一名護院前去解手,程三五暗中跟隨,趁他解開腰帶的時候,一拳搗中後背,直接擊斷脊樑、轟碎心臟。護院倒下後,程三五順便踢翻旁邊木桶、發出聲響,其他護院以爲同伴醉酒倒地,說說笑笑前來探視,剛看到地上屍體,他們就被忽然出現在身後的程三五迅速格殺。
放倒一衆護院,程三五來到附近庫房,由於家中主人設宴,耗費酒食甚多,時不時要派人來取。
一名奴僕抱着酒罈剛剛走出庫房,程三五就從房頂落下,直接擰斷他的脖子,放任酒罈摔碎,然後抱着奴僕的屍體飛身躍走。
當另一名下人被管事派來催促,看到地上破碎酒罈,正要入庫房查探時,程三五故技重施,不等那下人回去報信,再次將其脖頸扭斷,同樣抱起屍體離開。
片刻之後,管事帶着幾名下人親自前來,發現庫房內外不見人影,立刻察覺異狀,連忙跑去回稟老爺孫紹仁,告知可能有賊人在莊園出沒。
今日恰逢孫紹仁壽誕,豈容小賊作祟,他當即命護院搜查,結果管事前去叫人,才發現護院盡數暴斃,這消息立刻引得莊園內一陣惶恐。
孫紹仁登時大怒,他絕非膽怯之人,讓女眷回後院暫避,親自提劍前去觀察屍體,結果就是這片刻空檔,廚房方向傳來一陣尖叫,十幾名料理酒食的婢僕死在廚竈附近,全是一擊斃命的狠辣手段。
這下莊園內立刻亂了起來,男人們紛紛取來兵器,孫紹仁還派自己一個兒子前去報官。
結果這個兒子帶着隨從剛一出門,就被黑夜中幾根投矛貫穿身軀,全數被釘在地面,臨死前還發出慘叫之聲。
這聲音自然引來了孫家大半男丁前去觀瞧,結果就在莊園門前地上看到兩名下人的屍體,以及四個斗大血字——
血債血償!
孫紹仁當即怒聲斥罵,要賊人現身一戰,可半天無人應聲。然而莊園中的寂靜讓他猛然警醒,立刻帶着大半男丁趕回設宴正堂,就見此地早已淪爲地獄,不堪辨認的碎屍殘肢甩得到處都是,鮮血汩汩流淌。
孫家男丁目睹這一幕,駭得肝膽俱裂,有人扶牆嘔吐、有人癱軟坐倒。孫紹仁聽得後院尖叫,知曉賊人朝女眷下手,發了瘋般衝去後院,跟隨男丁已經少了大半。
然而當孫紹仁趕回後院,便見到幾名妻妾婢女的扭曲屍體與斑斑血跡,自己近來最寵愛的姬妾正抱着六歲大的女兒縮在屋中牆角瑟瑟發抖。
孫紹仁費了好大勁才讓那姬妾止住啼哭,結果正堂方向又一次傳來慌亂叫聲,這回還夾雜兵刃交擊的動靜,顯然是賊人的聲東擊西之計!
慌亂已到極處的孫紹仁無計可施,只能匆匆將姬妾和女兒塞進一個盛納被褥的大木箱,然後讓緊跟自己的幾名男丁從後門離開,自己單獨去對付那賊人。
當孫紹仁來到正堂時,除了一個怪人撕開了自己小兒子的胸膛,正埋頭啃食,再無其他聲響,先前滯留在正堂的衆人,此刻全都被撕成碎片。
那怪人……不,是那妖魔緩緩擡起了頭,孫紹仁的心跳彷彿被恐懼所攫,手中兵刃也握不穩了。
妖魔沒有廢話,直接撲了上來,一把抓住孫紹仁持劍手臂,硬生生將其扯斷。孫紹仁厲聲慘嚎,但他的脖頸隨即被妖魔大手抓住,五指扣入,然後向上一提……
當那幾名男丁提着大木箱逃離莊園還不到半刻間,他們就被後方飛來的事物絆倒腿腳,藉着火把光芒低頭看去,竟是孫紹仁的頭顱,嚇得他們尖叫連連。
不過緊隨而來的破空聲,就讓他們停止叫嚷,黑夜中飛擲而來刀劍貫穿這幾人的胸膛咽喉。
當妖魔的身影來到大木箱旁,他拔出屍體上一柄橫刀,揭開箱蓋,就見內中一對年輕母女蜷縮顫抖。孫紹仁那位美貌姬妾早已哭成淚人,她聞到一股濃烈血腥,擡眼望見那披頭散髮、面容不清的妖魔,牙關打顫地說:“饒、饒命——”
妖魔信手一揮,刀鋒掠過,美貌頭顱滾落地面,血霧噴灑揚空。
當血水如雨落下,澆在那六歲女孩臉上身上之時,她當即發出刺耳啼哭,妖魔似有不耐,舉刀欲斬之際,哭聲卻讓他陡然清醒過來。
程三五後退幾步,口中活人血肉的異味讓他極爲不適,立刻跪地嘔吐。當他看着自己滿手血腥和四周屍體時,一時天旋地轉,茫然失措至極。
再次喚醒程三五的,是那女孩的啼哭聲,他勉力站起身來,就見那女孩抱着無頭屍首,嘴裡“媽媽、媽媽”地叫着時,巨大的悔恨與罪責幾乎淹沒了程三五,他就像一頭無智野獸,沙啞地叫喚了幾聲,然後發了瘋般狂奔逃離。
“這……纔是你的真面目。”幽邃之聲再度響起。
幻變景物倏然消散,另一個自己出現在程三五面前,他露出得意笑容:“你是我的半身,不是拂世鋒的傀儡,這世間都是你我的血食,一切生靈只配用來填充你我的口腹。”
程三五擡眼望向另一個自己,對方張開雙臂,開口問道:“如何?你我一同,便能——”
話未說盡,程三五信手揮刀,一如往昔,輕鬆斬下頭顱。
身首分離,另一個自己漸漸化爲黑翳飄散,那顆掉落在地的腦袋仍然掛着笑意,張口問道:“程三五,我很好奇,你究竟能堅持到什麼時候?”
一刀摜下,捅碎與自己一般無二的面容,程三五坐在黑翳漫天的荒原上,淡然無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