姑蘇聽雨樓不在城內,而是位於吳縣西郊支硎山下。
聽雨樓也不獨是一幢樓閣,外圍還有一大片莊園別業,依山傍水,風光秀麗,附近遍佈桑林魚池、稻田茶園,光是這份產業就足夠過上富庶生活。
程三五領着秦望舒與張藩來到聽雨樓,阿芙則是暗中跟在後方,並未現身人前。
“沒看出來啊,你操持這麼大一份產業,居然還要親自前來行刺。”程三五一路欣賞江南山水,雖說眼下秋意漸濃,並無煙雨柳橋的景緻,卻恰逢秋高氣爽、天高雲淡,別有韻味。
一旁帶路的張紀達聞聽此言,只得強撐着笑容:“讓昭陽君見笑了,聽雨樓是祖宗基業,光是維持不致敗落,小人便費盡心思,因此有些事只能親力親爲,不好託付他人。”
“哈哈哈,好個親力親爲,這話倒是中聽!”程三五放聲而笑,似乎全然不將紅袖招行刺之事放在心上。
沿着湖岸小徑,遠遠望見一座孤峭巖峰矗立水邊,一片樓閣臺榭圍繞巖峰修造,隱於秋黃林葉間,頗有幾分道館禪院的出世意境。
下馬入內,張紀達領着程三五幾人來到一處靜謐庭院,院內廳堂早已有客人落座,他們見張紀達來到,紛紛起身抱拳執禮,不過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程三五身上。
儘管習武之人體魄強健並不稀奇,可是程三五身長將近八尺,雄闊奇偉,光是站在那裡便似鐵塔一般,無形中便給人以強烈壓迫感。
加之程三五沒有刻意收斂氣機,在這一衆武林人士看來,彷彿是一團烈焰席捲而至,下一刻就要延燒上身。
“我來給昭陽君介紹一番。”張紀達趕緊開口:“這幾位分別穹窿山上真觀的錢觀主、官河金鱗幫的石幫主、太湖東山的沈舵主,以及義興靈谷山莊的周公子。他們都是太湖一帶的武林名家,特地前來拜見昭陽君。”
程三五與這幾人一一抱拳示意,以他如今的武學修爲,能輕易看透這幾人的深淺,除了那位周公子和張紀達略高一線,練就罡氣,其餘三人實在不算高明。
只是不知爲何,程三五覺得那位靈谷山莊的周公子所散發氣息,隱約有些熟悉。
“難得來一趟姑蘇聽雨樓,那我也不遮遮掩掩了。”程三五落座後坦率言道:“某家姓程,早些年在西域打拼,跟中原、江淮的武林同道沒甚交情。後來承蒙內侍省看重,這纔有瞭如今的地位。”
對面幾人各自對視,皮膚黝黑、身材精瘦的石幫主首先開口:“那我等便斗膽叫一聲程郎君了……先前聽張樓主說,範中明正是被程郎君所殺?”
“不錯。”程三五靠在圈椅上:“昭陽君這個位置,原本就是範中明所有。我跟他也算是有些私怨,殺了他後便取而代之。”
“私怨?”
程三五冷笑一聲:“他覬覦我的女人,想要對我下手,結果被我所殺,不算有違武林規矩吧?”
石幫主連連擺手:“不算不算!程郎君誅殺範賊,恰恰是爲武林除去一大禍害。”
在場幾位武林名家表情怪異,範中明此賊好色如命,結果還是因爲貪圖美色,惹上勝過自己的高手,倒也算是因果循環、報應不爽。
“但有一事,我等不得不問。”身穿華貴錦袍、面向兇惡的沈舵主說道:“程郎君自稱誅殺了範賊,可有什麼憑證?”
“憑證?”程三五掃視一圈:“你們還想要什麼憑證?”
沈舵主雖然衣着華貴,但形容氣度跟匪寇相近,保不齊就是水賊之流,他質疑道:“非是我等不信,但程郎君誅殺範賊,是否還有可靠人證?”
“你們這是在公堂審案?”程三五語氣不善。
張紀達見狀連忙打圓場:“誤會、誤會!我等江湖中人,見識短淺,若不能看到範賊屍首,總歸是內心不安。”
“屍首?”程三五愣了一下:“我當初哪裡知曉你們江淮武林懸賞範中明的人頭?殺完之後懶得料理,那屍首估計早就爛透了。”
“可是這樣一來,只怕難以服衆。”錢觀主撫須言道。
“我明白了。”程三五沉默片刻,目光掃過在場各路武林名家,最終望向張紀達:“你們這是要賴賬?不肯兌現當年設下的懸賞花紅?”
事關性命,張紀達趕緊說:“當然不是!無論別人怎麼說,我都相信程郎君誅殺範賊的功勞!這回請程郎君來聽雨樓,便是想與各路同道,談出一個可令江淮武林上下信服的理由來。”
“你這人還怪好嘞。”程三五笑了一聲,張紀達分不清這是讚許還是譏諷。
“那就談吧。”程三五倒是好奇,這幫武林名家到底有什麼打算。
沈舵主輕咳一聲清清嗓子:“程郎君,懸賞中的十萬貫錢財,我們江淮武林並非出不起。事實上,當年江淮武林各家爲了對付範賊,便是齊聚太湖西山會盟,十萬貫錢財其實早已備好……”
話說到這,沈舵主擡眼望向張紀達,示意對方接話。
張紀達無奈,只得硬着頭皮說:“不過爲了以表公正,這筆錢財安置在湖州吳嶺莊。而那吳嶺莊,也正是懸賞之一。”
程三五見他們並未談及如何證明自己誅殺範中明,而是將話題引到懸賞中的莊園,大概猜到他們的用意。
“我猜猜,那吳嶺莊如今的主人不肯讓出莊園產業,連帶把那十萬貫賞錢一併私吞了?”程三五問道。
張紀達臉色微沉,欲言又止,最後還是那位此前不曾開口的周公子說話了:
“如今吳嶺莊之主是何老夫人,莊園產業在她手中經營得有聲有色,十萬貫錢財莫說私吞,興許這些年額外獲利不少。但何老夫人剛毅倔強,若是沒有明確證據,只怕不會兌現懸賞。”
程三五一掌拍在椅把上,語氣囂張跋扈:“老子是內侍省的繡衣使者,我說的話還能有假?”
這一掌運起內勁,卻並未拍斷木質椅把,勁力沿着圈椅向下傳遞,直接在鋪滿青石花磚的地面上震出幾條裂痕。
在場皆是習武有成之人,見程三五突然展露這一手,臉色眼神俱是一變。
以內勁將硬木圈椅拍得粉碎,對於這幾位執掌家業門派的武林名宿而言,絕非難事。可是將內勁經由圈椅傳至地面,這就不是一般功夫了。須知地面的青石花磚遠比圈椅結實,足可震裂石磚的內勁卻沒有令圈椅斷折損壞,這需要內勁運使達到十分高妙的境界。
尤其是練就罡氣的張紀達與周公子,他們都聽說過點物寄氣、凝勁留招的高深境界,氣勁離體不散,若未觸動則不傷他人。
如今看程三五的本事,隱約已有此等境界。
“我等自然是相信程郎君的。”張紀達趕緊說:“但何老夫人在江淮武林,是出了名的難以說動,而且家大業大,連湖州一帶的刺史縣令都要敬她三分。”
“你們怎麼會把十萬貫錢財交給她保管?”程三五不解。
“說來也是令人感慨。”張紀達一副惋惜神態:“那吳嶺莊原本是姓關的,當年關家的女眷受範賊禍害最深,父兄男丁發誓要報仇雪恨,呼朋攜伴,一同前去追殺範賊。
“可那範賊早已與幾名江湖敗類勾結,誘使關家男丁落入陷阱,結果盡遭毒手,無一倖免。吳嶺莊立時陷入存亡之際,何老夫人是莊主之母,在此關頭挺身而出,撐持局面。”
石幫主嘿嘿笑了幾聲:“關家男丁死絕,吳嶺莊註定是要斷了傳承。何老夫人就是明白這點,所以纔將吳嶺莊作爲懸賞花紅之一。”
程三五還沒說話,那位沈舵主便再難掩飾貪婪神色:“程郎君,那吳嶺莊可不光是一座莊園,還包括周圍十數頃山林水田,可算是湖州境內最爲殷實富足的地段。”
張紀達也開口了:“那只是吳嶺莊,關家名下產業遠不止如此。仔細算算,光是外圍莊田便有四五百頃,山林湖澤更是廣大,另有佃客數千……”
話說到這份上,程三五再傻也聽懂了,他好歹在蘇望廷身邊混了十年,哪裡不懂這弦外之音。
“我明白了。”程三五恍然大悟:“你們這是想借着我的名頭,趁機給自己狠狠撈一筆,是吧?”
這麼直白的話語,讓在場衆人略顯尷尬。
“我們只是覺得,何老夫人年事已高,理應優遊於林泉之下,實在不必奔波勞碌。”張紀達近乎是恬不知恥地解釋說:“我們這些武林後輩,也該有所擔當。既然關家衰敗難以挽回,他們留下的產業不該讓無能俗輩白白揮霍。”
程三五聽到這話,當即哈哈大笑:“你可真能扯,說到底不就是踹寡婦門、挖絕戶墳麼?又不是什麼十惡不赦的大罪過,有什麼不好意思的?”
張紀達勉強笑了笑,他在武林道上行走,畢竟還是要裝點出一副正人君子的面孔,哪怕是沈舵主、石幫主這些人,過去免不得有些強盜行徑,等發家壯大之後,也一樣要改頭換面。要是吃相要是太難看了,只會引來武林同道羣起而攻之。
湖州關氏家業太大,聽雨樓一家是斷然沒法獨吞的,他只能招來太湖一帶的武林豪傑,一同共襄盛舉。
至於程三五,則是他們這夥人最大的依仗,若能借助朝廷內侍省加以施壓,迫使何老夫人以兌現懸賞爲名,放棄關氏名下所有莊田產業,那張紀達他們也不會趕盡殺絕。
再怎麼說,江湖上的事,並非一味打打殺殺,還有人情世故。
湖州關氏因爲範中明害得嫡支男丁盡歿,要不是何老夫人出面撐持局面,早就被人吃幹抹淨了。
張紀達和這幾家對關氏產業覬覦已久,之所以沒有大舉侵吞,便是礙於何老夫人在江南武林名聲甚著,真的將她惹急了,人家也能招來一大幫同道助陣。
“如此說來,程郎君是打算與我們一同發財了?”沈舵主不再掩飾,兩手連連揉搓,彷彿關氏家業已經是唾手可得的肉。
程三五呵呵笑道:“那吳嶺莊和十萬貫錢財能不能拿到手尚且兩說。更何況這本就是我誅殺範中明該得懸賞,你們想要我幫忙,卻沒有半點表示,當真貪得無厭啊!”
張紀達立馬回話:“程郎君放心,此事若能辦成,吳嶺莊周圍一百傾良田林池,皆歸程郎君所有。”
“聽你這麼說,似乎對關氏家業早已瞭然於胸了?”程三五眉眼一挑。
張紀達只好說:“慚愧,無非是比旁人多用心一些罷了。”
石幫主則是陰惻惻地笑道:“張樓主這話,是要說其他人不用心?”
“失言了、失言了!”張紀達連連拱手賠罪,一副謙恭卑微的模樣,完全看不出侵佔孤寡家業的惡毒心計。
“那屆時到了湖州,你們打算怎樣跟何老夫人解釋?”程三五又問:“要不要我弄個假人頭?”
“此事交由貧道便是。”錢觀主看着仙風道骨,卻也是滿腹僞詐:“本觀自有妙法,足可瞞天過海。”
程三五又說:“可這事光靠一顆假人頭,未必能說服何老夫人。”
“那就一同出力,在江淮武林爲程郎君宣揚誅殺範賊的功績。”周公子言道:“只要聲勢夠足,也容不得何老夫人不承認。”
“好好好,這個辦法好。”衆人紛紛誇讚。
程三五心中冷笑,這夥人從一開始就不在意自己是否有誅殺範中明的證據,只要他這個昭陽君出面,他們便可肆無忌憚,將所有陰險伎倆盡數搬出。
“既然已經決定了,那你們各自去準備吧。”程三五起身言道:“等你們安排好了,就來告知一聲。我還有公務,不多陪了。”
衆人紛紛起身行禮恭送,張紀達更是將程三五一路送到莊園之外。
“昭陽君,我這番做法,您可滿意?”張紀達有些迫不及待:“不知我身上這禁制……”
“你急什麼?”程三五立刻板起臉來:“吳嶺莊我還沒拿到手,等你將事情全部辦妥,再談你身上禁制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