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元節過後半月,一支平平無奇的商隊離開洛陽城,沿着潼關道一路向西。
或許是爲了趕路程,這支商隊到了入夜時分錯過了道旁驛館,只能尋鄉間野店落腳。
若是在別的地方,這些鄉間野店可不是什麼好去處,保不齊是窩藏盜賊的黑店,過路客商被敲詐一筆都是幸運的,若是遇着兇惡之徒,這些店肆更是吃人不吐骨頭。
好在長安與洛陽之間的道路,要安穩太平得多,尋常盜賊不敢在這一帶胡作非爲,客商夜間尋野店投宿也能放心。
“幾位客官裡面請!”
店家見商隊來到,立刻熱情相應,嘴上還說道:“客官來得正巧,我們新宰了一隻羊,在鍋中燉得軟爛,就着湯餅能咥好幾盆。”
然而這夥客商對此毫無興致,表情冷淡道:“我們沒有閒錢,準備客房便好。”
店家只得無奈應是,他見這些客商四下張望,一副警惕防備的模樣,唯恐此處是黑店一般。
當店家把這夥客商帶到客房,就見其中兩人扛着大箱子入內,彷彿是什麼不得了的貴重財貨,非要親眼照看不可。
眼看着十幾人就擠一間通鋪客房,店家還想說什麼,可這夥客商直接關上房門,插上門栓,不留絲毫情面。
“搞什麼鬼啊?可別是要銷贓的盜賊,我可招惹不起。”
店家低聲罵罵咧咧回到堂內,既然這夥客商不用伺候,自己也樂得空閒,想來夜色已深,應該不會有其他客人了。
正當店家準備歇息之際,忽然有一陣夜晚涼風吹開房門、直入堂內。店家掌中油燈的火苗不安晃動,旋即熄滅。
店家暗罵倒黴,剛打算回身關門,隱約看到一條神秘身影站在門口,昏暗不明。
正要開口詢問,那道神秘身影瞬間掠過店家身側,讓他昏迷倒下。
但店家並未直接倒地,神秘身影將其扶住,迅速將其藏在暗處角落,再回身關上房門。全程悄然無聲,連老舊的門軸門臼也沒有往常的吱呀響動,靜謐得詭異。
神秘身影在昏暗無光的環境中,依舊行走自如,沒有碰到任何障礙,落腳無聲,徑直來到一間客房門外。
從懷中取出一枚迷香藥丸,不見如何點火焚燒,就是握在手心,五指微微揉捻,便有絲絲煙氣冒出,巧妙非常。
而本該隨意飄散的迷香菸氣,被神秘身影隔空推掌,有如活物般滲入門縫,此舉並未引起客房內那夥舉止古怪的客商警惕。
直到片刻之後,房內傳出撲倒聲響,有人乍然驚呼:“不好!有迷香……”
可即便有人察覺,面對由外丹高人調製的迷香,照樣無從做出反應。
神秘身影擡手按在門扇上,手指往旁側一揮,橫插在門後的栓木竟然被隔空挪開。
推門入內,只見客房內中橫七豎八,那夥客商全部皆因迷香倒伏不起,僅有兩人功力稍高,勉強維持清明神智,試圖起身反抗,但彷彿酩酊大醉一般,四肢不聽使喚,連開口說話也變得無比艱難。
神秘身影拔出佩劍,肉眼看不清他如何出招,昏暗客房內只有幾道凜凜白芒劃過,房內十幾名客商盡數斃命,連一聲呼救哀嚎也無。
擡腳邁步來到大箱子旁,神秘身影撥開一具屍體,揮劍削斷鎖釦,隔空拂手,大箱翻開,就見內中一名昏迷不醒的落魄男子,正是此前行刺大門藝的趙騰。
神秘身影瞧見趙騰,伸手分別探過氣息和脈搏,確認其尚且存活,將大箱子重新闔上,運勁撥弄間,大箱子就被他託在手上,舉重若輕。
做完這一切,神秘身影迅速離開這處店肆,運起高明輕功,託着大箱子一路飛奔了幾十裡,直至遠離人煙村社的偏遠地界,這才把箱子重新放下。
這回神秘身影不再留手,而是一掌將木箱擊得粉碎,木屑紛飛間,趙騰受痛甦醒,在地上翻滾幾圈後,茫然無措地擡眼四顧。
“你、你是何人?”趙騰察覺到神秘身影緩緩靠近,聲音沙啞地問道。
神秘身影頭戴面罩,連一雙眼睛也隱藏在陰影下,自然無從分辨容貌,他拔劍直指趙騰咽喉,殺氣畢露地說道:
“你出賣江湖同道,該殺!”
趙騰聞言心頭一驚,但他在生死關頭突生急智,連忙說:“我不曾出賣江湖同道!雖然今番行刺失敗,但我不曾向那幫朝廷鷹犬說半個字!”
“可如今內侍省已經知曉你出身滄州白橋莊!”神秘身影有意使詐,試探他是否向外吐露參與行刺的各方人手。
“他、他們是從我的刀法上看出來的!”趙騰發了瘋般尋找藉口:“那個攔住我的傢伙同樣擅長刀法,他一眼就看出來了!”
“還想狡辯?”神秘身影手腕稍稍使勁,劍鋒抵住趙騰咽喉,只需輕輕一遞,便能取其性命。
好在這幾日趙騰被關在內侍省地牢時,不斷回想自己與程三五交手的經歷,脫口而出道:“是選鋒八式!那傢伙使的刀法中有選鋒八式的招路!我們白橋莊早年間有人曾給幽燕邊鎮效力,把刀法傳授給邊軍將士,多位用刀行家最終糅合出一部選鋒八式,這在河北武林不是秘密!我能看出他用選鋒八式,他想必能看出我是白橋莊出身!”
一通吐字如連珠,趙騰竭盡全力求生,他猜出對方是協助自己行刺、告知大門藝動向的江湖同道,想來是擔心自己被內侍省捉拿後會牽連到他們,說不定是準備殺人滅口。
趙騰被關在地牢裡的那段日子可謂是度日如年,他原本已心存死志,奈何食水中都被下了藥,全身筋骨痠麻無力,連自盡都做不到。如果試圖絕食,還會有人爲自己強灌粥糜,顯然是準備長久折磨拷問。
不久前他被塞進木箱時,已經料到自己的結局,心中徹底絕望。沒想到如今居然被江湖同道救出,怎能放過這一線生機?
神秘身影聽完這番辯解,明顯陷入了沉思,雖然劍鋒仍然抵住趙騰咽喉,但殺意消退不少。
“如此說來,你口風倒是守得緊。”神秘身影緩緩收劍。
趙騰大鬆了一口氣,但還是解釋說:“如果不是被閣下所救,只怕我便要受內侍省的嚴刑拷打。到那個時候還能否守得住,可就不好說了。”
“嗯,你現在可以放心了。”白芒一閃,趙騰被一劍封喉,他根本看不清對方是怎樣出招的,甚至尚未感應到殺機,毫無徵兆就被殺害。
趙騰倒地不起,鮮血轉眼浸潤身下地面。此劍創口極深,幾乎將趙騰首級斬下,頸椎被斷,連氣絕之前反擊也做不到,只有臉上保留着一絲驚愕不解。
正當神秘身影要處理趙騰屍首時,附近卻忽然傳來鼓掌聲:“不愧是當年單人獨劍殺敗朗陵山十八兇的‘白衣絕劍’,只是如今這副黑衣夜行,不像是何大俠的作風。”
神秘身影聞言肩頭一動,按劍四顧。然而聲音來向不定,彷彿四面八方同時有人開口,難以聽聲辨位。
武學至高深境界,能夠做到傳音入密,把聲息凝鍊如絲線,直接傳入對應之人耳中。外人縱然可以感應到氣機運轉,也無從探聽其中話語。
同樣的境界其實還有另一種用法,就是將聲息大加發散,或是震撼筋骨體魄的吼功,或是擾亂心智神魂的經韻,此爲佛道高人所擅長。
而像眼下這種,讓聲音從四面八方一齊發出,則同樣高深玄妙,足見來者境界。
“來者何人?”何孝通被道破身份,並未驚慌失措,按劍在手,緻密罡氣呈渾圓之狀,迅速向外擴散,此舉能夠讓他感應周圍事物,一草一木盡在掌握,細如蚊蟲也無法藏身。
罡氣外擴達十數丈,足見何孝通武功之高。然而當罡氣圓界逼至十八丈的極限時,他仍然沒有發現任何人的形跡。
“何孝通,給你一次機會。”
此時忽有浩蕩罡風從天而降,籠罩方圓數十丈,閼逢君凌空而立,青衫飛揚、宛如仙人。
“主動坦白是誰策劃今番行刺,我可饒你性命。”
看着立身半空的閼逢君,何孝通當即明白自己踏入對方預先設計的陷阱。趙騰被送往長安不過是爲了引自己現身動手,就連去國色苑的昭陽君,也不過是內侍省放出消息的陰謀伎倆。
若論武功,尋常之輩也能看出孰高孰低,閼逢君這等御風而立,已是超凡入聖的先天境界,凡俗武者與之相比,判若雲泥。
但何孝通沒有示弱屈服的意思,他收斂氣機,劍上白芒燦然,如黑夜中的一盞燈火,無形劍意直逼閼逢君,一旦出劍,必然要分判生死。
“你多年習武不易,莫要在此拋擲性命。”閼逢君看着地面上的何孝通,說出這話時已經沒有勸告語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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何孝通一言不發,形勢至此,任何話語皆是徒勞,唯有手中之劍能夠開闢前路。這種心境他已磨練多年,便是爲求邁入先天境界。
蓄勢已足,身心皆達完美,何孝通彷彿看到一線天光,恰逢東方露白,當即踏足頓地,身形拔地而起,絕劍一發無回!
霎時間,閼逢君眼前視野被白芒充斥,養煉多年的劍意、劍氣、劍術盡匯於斯,何孝通在這一刻,果真踏過先天境界那道玄之又玄的門檻!
“可惜。”
一句可惜,閼逢君雙臂環抱、兩掌一合,帶動九天罡風沉降下墜,猶如泰山壓頂,毫無花哨變化,與耀目白芒正面碰上。
轟隆隆——
巨響傳遍郊野遠山,方圓草木盡受摧殘,地面下陷成坑,卻沒有半點塵埃飛揚,皆被從天而降的磅礴罡風死死壓落。
激盪未休,一道身影從半空中跌落至地上土坑,正是何孝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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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刻他身上衣物破碎,數不清的貫穿傷創佈滿軀幹四肢,手中握着殘缺的劍柄,劍身斷折成無數碎片,散落在周圍地面,或者深深嵌入身體之中。
可即便受了如此沉重的傷勢,何孝通依舊未死,多年習武練就的強悍體魄,以及半步踏入先天境界,讓他面對閼逢君傾力一擊,仍然能保全一線生機。
反觀閼逢君,此刻他雙臂袖袍已經變成千瘡百孔的破布,擡手拂過臉頰上一道細長血痕,點頭讚許道:“這一劍火候已足,若是再給你幾年深修參悟,我斷然不能如此輕鬆應對。”
飄然落地,閼逢君來到何孝通身旁,正要開口問話,將死劍客奮起最後餘力,零落一地的長劍碎片受劍意感應,化作數百道劍光,瞬間朝閼逢君飛射而來!
面對如此玉石俱焚的招數,閼逢君只是冷哼一聲,罡風環繞護體,擋下四面八方一同射來的絲絲劍光,在身外數尺炸起一連串火花。
劍光圍攻不過數息便已結束,何孝通氣絕力竭,眼中光芒散去。
看着生機已絕的何孝通,閼逢君沒有因未能生擒此人而面露悔色,他撤去周圍罩地罡風,望向一旁道:“柔兆君,有勞你出手了。”
只見黑暗中一名體態婀娜、搖曳生姿的白衣女子緩步走來,頭戴帷帽,彷彿出遊踏青一般。
無需多言,柔兆君來到何孝通的屍體旁,斂裙蹲下,繃出渾圓曲線,明明只是尋常動作,卻時刻散發着誘人意味。
閼逢君對此視若無睹,柔兆君擡手輕拂何孝通的屍身,玉指偶爾點落,仍然保留着生前幾分氣色的屍體迅速乾癟下去。
最終在何孝通眉間,長出了一顆紅豔豔的肉瘤,約莫荔枝大小,宛如活物,似乎還有幾分脈搏跳動,詭譎駭人。
柔兆君將這枚肉瘤輕輕摘下,何孝通的屍體立刻枯萎灰敗,受風一吹,迅速化作煙塵,飄散天地之間。
閼逢君接過柔兆君遞來的豔紅肉瘤,清楚何孝通的生前記憶閱歷盡在於此,當即朝對方拱手致謝。
柔兆君輕聲笑道:“閼逢君,你應允我的那具肉身,不知幾時才能備好?”
“還請柔兆君等待一段時日。”閼逢君回答道。
妖嬈女子扶着帷帽轉身離去,留下幽幽話語:“希望閼逢君說到做到,莫要讓我失望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