看着連綿不斷的紫電朝着巖柱陣內轟擊不斷,天上厚厚烏雲也被雷光照得一片灰紫,地上煙塵土屑滾滾飛揚,孫靈音內心生出一絲快意。
“師尊,您看見了麼?程三五即將敗亡了!”
孫靈音心中高呼,不由得回憶起先前在蓬萊時的經歷——
“我不明白,拂世鋒爲何要將饕餮轉化成人?”
孫靈音拿着拂世鋒歷代蓬萊掌令留下的手札,其中講述了許多對付饕餮及其眷屬的手段,可大多數仍然以封印爲主。
這些手札筆記也並非每一個蓬萊弟子都有資格查看,但無攖子並未阻止孫靈音私自翻閱的舉動,面對詢問也沒有刻意隱瞞。
“聞夫子想要徹底終結饕餮之禍。”
無攖子坐在一株枝盤葉密的扶桑樹下,銀白長髮披落肩頭,不似凡人:“或者說,歷代儒門掌令,皆試圖終結饕餮之禍。他們認爲饕餮並非尋常妖邪兇獸可比,而是逆天違命、敗壞人道的禍源,若不能根除饕餮,則衆生萬民不得安寧。”
孫靈音還是不解:“可是饕餮不死不滅,只能封印,又要如何將其根除?”
“饕餮化人,便是他們想出的手段。”無攖子臉上古井無波:“聞夫子不止想要根除饕餮之禍,還試圖教化這等兇害。”
“教化?”孫靈音眉頭微蹙:“程三五這人,也是他教化出來的?”
無攖子回答說:“聞夫子並非是由自己教化,而是寄希望於這人世間的大道。”
“這……會不會有些異想天開了?”孫靈音遲疑問道。
無攖子並未冷笑,語氣中卻有幾分譏嘲之意:“說到底,不過是腐儒之見,總覺得世上之人皆可教化,總覺得世上所有事都該按照他們的一廂情願。”
孫靈音聞言有些低落:“那就是說,饕餮之禍永遠無法根除?”
無攖子看向自己的徒弟,冷銳通透的目光似乎將她所思所想盡數看透。
“倒也不見得。”無攖子重新閉上眼:“當年聞夫子曾將自己弟子帶到太一龍池,以九龍之氣爲其洗髓換骨,並創下一部《九淵升龍篇》,打算讓那位弟子可以自如驅使龍氣,從而作爲封印饕餮的容器。”
孫靈音翻動手札,見到較新的一部分提及此事,筆跡冷峻勁健,好似孤峰獨峙,顯然是無攖子所書。
“此人叫劉玄通?”孫靈音問。
“不錯。”無攖子言道:“可惜以人身封印饕餮,終究不成,拂世鋒其他人也擔心饕餮會奪舍人身,從而使得過去努力功虧一簣,因此反對。但此番舉措讓聞夫子找到另外一條出路。”
“這便是饕餮化人的由來嗎?”孫靈音不解:“但我還是不懂,既然有此等妙法,爲何偏要化作人身?莫非就因爲想要教化饕餮?”
“倒不如說,此舉更爲便捷。”無攖子言道:“九龍之氣能夠壓制饕餮,既然如此,除了讓程三五擁有勾連龍氣的血脈,他一身經脈腑臟皆要契合氣數。”
孫靈音悟性極佳,她當即聽出一絲不妙:“凡人武功再高,也難以勾連龍氣爲己所用,即便是師尊也要憑藉太一令方可成事。程三五想要勾連九龍之氣,莫非與那《九淵升龍篇》有關?聞夫子將這部武功傳授給程三五了?”
“不是傳授,這部武功幾乎無法練成。”無攖子輕嘆一聲:“程三五的形骸體魄,就是按照《九淵升龍篇》,一寸一寸塑造而成。”
孫靈音聞言變色,無攖子繼續說:“此舉讓程三五擁有天下無雙的體魄,一切武功入眼即明。不過……依我在朔方所見,程三五已漸漸觸及真正的高深之處。”
“何謂真正的高深之處?”
“饕餮不死不滅之性,將隨程三五本心呈露而漸漸瓦解。”無攖子說道:“對於饕餮來說,便好似自混沌走向清明,註定難以相容。”
孫靈音聽到這話,驚得起身問道:“也就是說……程三五可以被殺死?”
無攖子擡眼眼簾,目光深邃:“是。”
……
每念及此,孫靈音便難抑激動,她在蓬萊山中輾轉反側,經過一番深思熟慮,再難忍耐,最終選擇鋌而走險,盜取方壺一脈的東海龍樽。
此物雖說是方壺一脈的鎮山之寶,但是由於多年前方壺一脈妄圖攜衆飛昇、遨遊太空,導致東海仙山地氣失衡,驚動羣修。
爲表懲戒,連同東海龍樽在內的衆多方壺一脈奇珍異寶,都被無攖子下令收繳,方壺長老以降,所有弟子都要受罰勞作。
而東海龍樽便安置在蓬萊山,孫靈音曾親眼見過此物,幾乎沒費什麼功夫便將其盜走,並匆匆離開東海,重返中原。
但孫靈音並未急於動手,她很清楚,即便有東海龍樽相助,僅憑自己對上程三五也未必有必勝之機,最好就是找到同樣對程三五有深仇大恨之人聯手。
好在東海仙山也有少許凡俗弟子留在中原,孫靈音尋訪一番,終於在江南找到顧連山,也正好得知對方試圖舉兵起事。
顧連山請求孫靈音協助,而她也需要高手幫忙應對程三五,二人一拍即合,纔有了後續種種合作。
至於程三五親自來到江淮地界,則算意外之喜,孫靈音沒料到此人會送上門來,那她肯定要趁此機會,將程三五一舉誅殺。
她與顧連山合謀一番,最終確定設下八極鎖龍陣,利用東海龍樽,轉化天地之氣,將陣法威能發揮到極致。
而正是因爲孫靈音懷恨在心,意欲親自報仇雪恨,所以她讓顧連山從旁掩護,爲的就是將程三五徹底碾爲齏粉!
“饕餮如何?《九淵升龍篇》又如何?終究要死!”
孫靈音心中怒極恨極,不留餘地催動法力,憑藉東海龍樽,隨心所欲地傾瀉着浩蕩天威。磅礴紫電下擊不斷,整座島嶼也感受到震動。
而在巖柱頂上的武林羣俠見狀,也是滿臉駭然。就算他們事先知曉有仙家高人將會出手協助,斷然想不到會是眼下這般場景。那內侍省的高手再厲害,此刻想必早已化作飛灰了吧?
但顧連山臉色卻不輕鬆,雖說眼前雷霆霹靂不絕,淹沒了程三五的身形,但他還是能在剎那間隙感應到此人氣息。
被八極鎖龍陣牢牢壓制的功體氣機仍在運轉,甚至不惜身受重傷,強引雷霆入體,讓體內元功突破極限。這絕不是什麼行將敗亡的徵兆,而是邁向先天境界、超凡入聖的兇險劫數。
爲了讓此身與天地相通,打破內外藩籬,一身形質氣象都要經歷重塑。
顧連山隱約明白了,爲何程三五對此番圍攻頗感不忿,或許他從一開始就預料到此局,選擇孤身前來,本就是爲了與自己酣暢一戰,藉此機會磨礪自身,從而突破先天境界。
如此弄險,足見程三五心性。這樣的人一旦豁出性命,肯定是不顧一切的。
按劍凝神,顧連山小心防備之際,劍意忽有感應,猛然擡頭望向東方,驚呼一聲:“不好!”
……
三層高臺之上,太元真人持劍而立,凝神存想,天上雲氣凝聚了深廣浩瀚的天地之氣。
太元真人雖然修道多年,但不擅爭鬥,大多數修行中人也是這般。即便是昔日故友相邀,他能做到的僅限於此,不可能參與戰鬥當中。
收功斂神,太元真人長舒一口氣,回身西望,山頭的另一側傳來陣陣雷聲,想必雙方正在激戰。
他已經知曉顧連山的安排,那位來自東海仙山的靈音仙子,有一件妙用無窮的仙家法器,配合事先佈置的八極鎖龍陣,加上自己登壇做法,勾招天地之氣,靈音仙子便能隨心所欲號令雷霆天威,一舉破敵。
暗感自豪之際,忽然察覺四周風雨之中,有一陣妖氛逼近。太元真人眉頭微皺,身後海岸浪濤聲越發響亮,內中似有巨物潛藏。
“果然真如顧兄預料!”太元真人回身站定,顧連山曾經提醒他做好防備,只是沒想到,內侍省的人竟然還能使喚水族妖物來對付自己!
太元真人對於此等妖邪向無好感,但凡見到必要行法召遣鬼神將其捉拿鎮壓。
取出事先準備好的靈符,嘴脣開闔,迅速唸誦經咒,手中靈符掠過法桌上的香燭,登時明焰大作,朝天擲出,一尊面容兇惡、頭頂武弁的神將顯形半空,手持金鞭,威風赫赫。
“去!”
太元真人一聲敕令,那名神將朝着海岸飛去,金鞭揮打,浩蕩金光逼開海水,現出一條長達兩丈多的大鮎魚,通體烏黑油亮,正趴在海牀扭動身子,攪動海水、揚動波濤,一副蓄勢待發的模樣。
“哼!區區下妖,竟敢犯壇作亂?找死!”太元真人掐訣再令,神將朝着下方撲去,那條大鮎魚長鬚晃動,扭頭逃入深水。
神將再揮金鞭,威能盡展,海水被不斷逼開,一路緊追不捨,眼看就要打中那條大鮎魚。
然而胸口無端一涼,太元真人只覺肩頭髮軟,法力不濟,金鞭神將也漸漸消散。
低頭看去,鋒銳利器穿透胸背,滾滾熱血不住涌出,勢頭難止,一股涼意瞬間擴散全身。
太元真人錯愕萬分,正要回頭,一條櫻色長綾忽然飛來,矇住雙眼、纏裹腦袋,堅韌非常,難以掙脫。
隨後一股紫紅妖火沿着長綾燒去,侵攻太元真人頭臉七竅,讓他發出一陣沉悶呼號。
不待反抗,左右破風聲響,太元真人四肢被突如其來的寬刃斬斷,大蓬鮮血潑灑壇臺之上!
“哼!”
胡媚兒輕聲一叱,收緊長綾,太元真人的頭顱竟然被生生絞斷,離體飛脫,軀幹撲倒在法桌之前,死得不能再死了。
“沒想到這個太元真人這麼不經打。”胡媚兒緩緩飄落,就見一身漆黑水靠的餘娘子向後躍開,手中一柄近似錐刺的細劍,不沾血污,方纔施以穿胸暗襲之人便是她。
而那裘武英握着一柄足有齊肩高的闊刃長刀,太元真人的四肢便是被他盡數斬斷。這位水族妖物站在血泊間,十分坦蕩地剖開太元真人的軀體,一把將尚且溫熱的腑臟取出,塞入口中大快朵頤。
胡媚兒見狀不語,她早年間也曾以凡人心肝爲食,但隨着修爲見長,反倒不好此等污濁血氣。
“原本以爲太元真人身邊定有高手護法,結果卻只有他一人在此。”了緣上人重新化作人形,從海邊走來,看見太元真人那顆頭顱,面露飢饞之色。
胡媚兒察覺到他的目光,笑着將腦袋扔過去:“了緣上人方纔親身犯險誘敵,功勞最大,這顆腦袋便歸你了。”
了緣上人一把接住,立掌拜謝,然後迫不及待轉過身去,穿出一陣令人恐懼的吮吸聲響。
像太元真人這樣的修行中人,血肉腑臟飽蘊生機精華,對於喜食血肉的妖物來說,最能補益元氣。而腦髓更是堪比靈丹妙藥,功效奇佳。
但胡媚兒還是暗藏了幾分小心思,她並沒有參與分食太元真人的血肉。如果未來真的有哪位高人刨根問底,那她就把了緣上人和裘武英供出去當替死鬼。
妖物之間的同道情誼,從來深不到哪裡去。
此時西邊山頭的另一側,忽然傳來驚天動地的雷霆震動,強光閃爍不止,讓這幾位妖怪紛紛變色。
“這可不像是習武之人能搞出的陣仗!”了緣上人一擦嘴角,眼露邪光,全然沒了高僧氣度。
胡媚兒神色凝重,心中不安,眼下這雷震電閃,分明是有法術高手參與圍殺程三五,而在此之前自己居然沒有探查到絲毫線索!
“胡道友,我們要去相助程郎君嗎?”
了緣上人將太元真人的腦袋收入袖中,小心翼翼詢問起來。他感應到遠處雷霆誅伐之威,最能剋制妖魔鬼怪,心中其實一萬個不願意。
胡媚兒何嘗不知其中險惡,可要是程三五發生意外,只怕芙姐姐那邊不好解釋。
環顧四周,胡媚兒感應到眼前這座三層法壇似乎與天上雲氣隱隱勾連,當即明白對方佈置。
“你們將此處法壇毀了,我到附近山上觀察形勢,倘若需要幫忙,自會叫你們前來!”胡媚兒留下話語,隨即縱身掠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