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14章 人間禍啓
“又地震了!”
張藩看着桌上茶碗漣漪翻動,還能聽見院中有瓦片掉落摔碎的聲響,今天已經接連三四次地震,雖說震動輕微,也不曾有房屋傾倒,但還是讓張藩心中焦躁不安,來回走動。
“莫非是昭陽君鬧出的動靜?”屋中有其他下屬詢問。
“我不知道……我也勸你們別打聽!”
張藩擺擺手,想起程三五跟着那位祝融府主離開前,曾經囑託自己留在衡陽城,不必理會外界變化,直到內侍省來人便好。
張藩很清楚,自己並非是程三五親近之人,對他了解談不上多深。但憑藉多年經驗與閱歷,看得出這位昭陽君以後恐怕不會再回來了。
無聲輕嘆,除了是因爲自己前途渺茫難測,也是替程三五感到憂心。
一直等到傍晚時分,忽然有下屬匆匆趕來:“不好了!出大事了!”
“什麼大事?”張藩也算見過大風大浪的,並未驚慌失措。
“楊無咎……死了!”那名下屬言道:“他的腦袋就掛在祝融府外!”
張藩聞言一驚:“走!去看看!”
一行人匆匆趕到祝融府外,就見此處早已有幾夥人馬,各自手持兵刃對峙起來,其中不乏苗蠻土人,眼看衝突一觸即發。
而祝融府那高聳門樓上,楊無咎的腦袋正懸掛在一側翹角,脖頸切口平整,臉上還保持着生前驚怒錯愕的表情。
此刻府門外對峙的幾路人馬,其中大多就是楊無咎的義子或附庸,可他們竟無一人去將楊無咎的腦袋取下,任由其隨風搖擺,爲了各自利益爭吵叫罵。
張藩皺眉不語,他早先聽說,秦望舒與楊無咎有私仇,但識趣沒有多問,也不知其中內情。眼下楊無咎梟首示衆,想來應是秦望舒復仇功成。
如今楊無咎身死,他那些蠢蠢欲動、各懷鬼胎的義子們肯定會發生內訌。張藩擡眼掃視,可見衡州府衙的官吏差役在遠處觀望,他們顯然也在等祝融府自相殘殺起來,方便日後坐收漁利,大加整治。
“少了個土皇帝,倒也算是一樁好事。”張藩心中暗道一句,他對楊無咎這類人物並無好感,死了也屬活該。
只是不明白,如果真是秦望舒報仇成功,還有心思將楊無咎梟首示衆,爲何沒有來找他們?
沉思之際,忽然在角落中瞥見一身玄色勁裝的秦望舒,她扶了扶頭上斗笠,轉身消失在人羣當中。
張藩上前半步,又忽然停住,他大概猜到,秦望舒既然沒有前來會合,說明她另有去向,搞不好就此離開內侍省了。
心中惴惴不安,張藩眼見祝融府各路人馬爆發衝突,反倒沒有興趣再看,留下人手盯梢,坐等這場廝殺結束。
可是當他回到落腳宅院,便見一襲青衣的閼逢君站在院中,驚得他渾身冒汗。
“閼、閼逢君!您怎麼來了?”張藩趕緊躬身行禮。
“你在怕什麼?”閼逢君肩頭傷勢初愈,雖然天色已暗,但不妨礙他雙眼炯炯,洞悉張藩一身。
“這……衡陽城中的祝融府突生大亂,各方人馬爭鬥廝殺,卑職不知如何應對。”張藩突生急智:“卑職還看到了府主楊無咎被懸首示衆,此人日前帶昭陽君前往衡山拜謁仙家,眼下突遭意外,不知昭陽君情況如何?”
“程三五沒有跟你說過麼?”閼逢君問道。
張藩只是搖頭:“昭陽君行事,並不會向卑職明言。今番來到瀟湘之地誅除妖祟,也是他自行決定,沒有與十太歲另外兩位聯手行動。”
閼逢君沉默不語,雖說今番拂世鋒遭受重創,聞夫子、洪崖先生這樣的高手幾乎被廢,但程三五帶來的意外變數,卻讓形勢徹底急轉直下。
仔細想想,自己最初設局讓程三五來瀟湘之地,本就是以對付千年鬼王的名義,從而引出拂世鋒,使得雙方衝突加劇,自己內侍省好坐收漁利。
但拂世鋒並未坐以待斃,他們利用雲夢館及早插手干預,讓程三五去對付瀟湘之地各處被封印多年的大妖巨祟,此舉用意分明,但柔兆君沒法阻止程三五,只能任由他自作主張。
閼逢君得知消息後,也樂見這些大妖巨祟被徹底消滅,而這期間還順手收拾了洪崖先生這麼一位厲害人物,對拂世鋒的衝擊不可謂不大。
可程三五在誅除妖祟的過程中,不僅突破了先天境界,還一路持續突飛猛進,其能爲已經到了無法駕馭的程度。
按照原先設想,烏登闕在南嶽衡山經營多年,即便量敵從寬,也足以鎮壓程三五。
但最終結果如何,自然是有目共睹。閼逢君甚至沒法用棋差一着來安慰自己,因爲程三五展現出的實力,可謂是曠古絕今,連身懷太一令的聞夫子也敗下陣來。
面對削山拋峰若等閒、硬接雷劫無損傷的人物,任何心機算計都變得毫無意義,所以閼逢君果斷選擇逃離戰場。
之前閼逢君還覺得聞夫子的實力提升有悖常理,如今見識過程三五的能爲,他大概明白爲何會在戰鬥中途會突然天降雷劫。
像閼逢君這種修道之人,一身氣機交感天地,所求乃是混俗和光、順乎自然的境界,從而不受災劫、免受物累。儘管閼逢君清楚自己懷有強求之心,並不算那種清靜無爲之輩,但也遠談不上要招致雷劫加身。
反倒像是烏登闕這種,哪怕道法造詣精深,可他的根基終究是旁門左道,一身氣象違逆陰陽,而且造下殃咎甚多,他若有幸飛昇超拔,只怕也會招致雷劫。
又或者說,烏登闕常年躲在青玉壇洞天不現身,除了是防備仇家對手,也是擔心自己在外行走太頻,會引得天地造化與自己產生衝突,形成劫數。
這就是爲何烏登闕總是利用俗家弟子來辦事,而且還起了楊無咎這種名字,恐怕他自己心中也存有幾分憂慮。
而程三五在收走太一令後引動雷劫下擊,可見他不爲天地造化所容。只是那種足以令先天高人形神俱滅的雷劫依舊無法消滅程三五,眼下狀況讓閼逢君大生束手無策之嘆。
當閼逢君想到程三五之前聲稱打破封禁、再返洪荒之語,心中越發憂慮,這種人間災禍,已經不是內侍省可以應對的了。
“閼逢君,卑職接下來該怎麼辦?”張藩略帶不安地詢問道。
“伱回長安,聽候調遣吧。”閼逢君自己都深感無計可施,眼下這麼一名紅綬使者又能頂什麼用呢?
……
寒風蕭瑟,洞庭湖上波濤依舊,只是沒有往日那般煙籠霧罩,反倒顯得太過尋常。“好像不太對勁。”
湖上一葉扁舟,程三五與赤陽立身在上,遠遠可見君山島,赤陽皺眉道:“我沒感應到雲障結界,那些妖精似乎都不見了。”
程三五淡淡笑道:“逃得倒是挺快。”
“不如說是你腳程太慢了。”赤陽出言埋怨。
衡山一戰過後,程三五並未急於大肆追殺,而是慢悠悠地北上,好像飯後消食一般。
但他的確需要好生消化,從聞夫子處奪得五道太一令,還有墮天邪障對元功根基的衝擊,加上天降雷劫淬礪形神,哪一項都足以將人徹底摧折。
而如今的程三五已然是真正的寰宇無敵,反倒不急於行事,他倒要看看,這世上之人會做出何等因應。
舍船登岸,一葉扁舟真就變回了尋常樹葉,隨波飄走。此等造物化象之功,可算是真正的仙家妙法,放眼世間也無幾人能成。
行走在君山島上,雲障結界不復存在,雲夢館中人去樓空,慕小君和她一衆門人全都不見蹤影,但部分樓臺館閣似乎有火焰焚灼和鬥法的痕跡。
“難怪慕小君沒有來衡山,想必是被絆住了。”程三五擡手摸了摸牆壁焦痕,稍稍凝神,自然逆見前塵、因果洞明:“居然是與烏登闕勾結的一幫旁門左道,收了閼逢君的好處來牽制雲夢館。”
赤陽兩臂叉抱胸前,冷笑道:“那他們算幸運了,若是出現在衡山,搞不好就被你隨手打死。”
“我也不是什麼壞人,你怎麼把我說得如此兇惡?”程三五不禁發笑。
赤陽露出嫌棄表情:“別在我面前裝模作樣,我看着就倒胃口!”
程三五哈哈幾聲,忽然有所感應:“咦?還有人沒離開。”
沿着精微氣機,程三五與赤陽找到林木遮蔽的秘密巖窟,經過通幽曲徑,最終抵達一處碧綠湯池。
只見一名鬚髮斑白的道人盤坐池水之中,形容枯槁、臉色灰白,虛弱得無以復加,宛如風中殘燭,完全靠着碧綠湯池中的精純生機維繫性命。
“洪崖?是你?!”
赤陽最先反應過來,怒喝一聲,滿頭紅髮揚動,飛身跳進碧綠湯池之中,攥起鉢盂大的拳頭,直接砸在道人頭臉,將他轟飛數丈,帶起兩側浪花,重重撞在石牆上,腦袋一歪,似乎氣絕身亡。
“還想裝死?”赤陽跨步上前,一把揪住道人衣襟將其提起,似乎要再飽以老拳。
但沒等赤陽重拳砸落,就被程三五拂手攔住:“等等。”
“怎麼?連他你也要救?”赤陽怒目圓睜,叫罵道:“拂世鋒裡,就數洪崖這個臭雜毛折磨你的日子最多,一身雙脈的苦頭,你還沒吃夠嗎?”
“他已與死人無異,打死他也沒法泄憤。”程三五捻指虛攝,池中生機凝鍊成丹,點入洪崖身中,如同重塑一身經絡腑臟,令生機巡行如常,讓他暫復清明。
洪崖擡起雙眼,看到程三五與赤雲二人,沒有半點驚恐與不安,淡漠得好像一無所覺。
“齊死生、一存亡,你倒是看得開。”程三五問道:“雲夢館其他人都走了,肯定是提前獲知消息,而你仍留在此處,想必是自作主張。”
洪崖一言不發,赤陽吼道:“答話!”
吼聲在巖窟中迴盪,震得池水翻波,洪崖仍是全身無力垂下,任由赤陽將他提着。
程三五也不生氣,微笑問道:“我一直很好奇,拂世鋒掌令如果來不及傳承太一令,中途遭逢意外身死,太一令將會去往何處?”
洪崖眼中掠過一絲深意,程三五繼續說:“聞邦正在衡山之時,置生死於度外,以他縝密謹慎,不可能如此弄險,必定有所依仗,即便戰敗身死也無所顧忌。
“我猜測,萬一聞邦正身死,太一令將回歸龍池。而你滯留此地,想必也是指望赤陽動手將你格殺,以便太一令迴歸。而太一龍池並非停留固守於某處,在九州地脈各處巡行,反倒便於隱匿。”
赤陽聞言提醒道:“洪崖代代相傳,習有穀神不死法,只怕他沒那麼容易死。”
“你還不明白嗎?”程三五緊盯着洪崖:“穀神不死法就寄託在太一令上,哪一代洪崖先生若是意外遭劫身死,拂世鋒其他成員尋覓適合人選繼承太一令便是。”
“呸!這不就是奪舍嗎?”赤陽罵道。
“拂世鋒要根除饕餮之禍,必須要有人確保初心不改、維繫傳承,這份責任應該就是由歷代洪崖先生承擔。”程三五盯着眼前這位頹敗道人,不禁語露譏諷:“你如今這副悽慘模樣,應該是先前在武陵源戰鬥所致?是誰把你逼成這樣的?”
“不用我說,你也知道。”洪崖聲音沙啞。
程三五稍稍動念,天地萬象映照在目,自然通曉事情經過,微感訝異:“柔兆君居然……是你的三尸所化?”
“第一代洪崖先生修成穀神不死法,削落三尸,感氣而化。”洪崖坦白承認。
赤陽怒罵道:“看看!你們拂世鋒這夥人給世間留下多少禍害!”
程三五則問道:“你若是死了,那柔兆君也會一併消亡嗎?”
“如今屍魔已能感應道人三尸、滋擾清靜而維繫自身,難以消滅。”洪崖說道。
“感應三尸、滋擾清靜?”程三五聞言想到先前吸納入體的邪障,忽然發笑:“既然如此,那反倒簡單了。”
洪崖表情未變,不等他再次開口,程三五一手按住他的頭頂:“現在,乖乖交出你的太一令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