時近黃昏,平康坊中依舊車水馬龍,不見行人稍減。長安城雖有宵禁,杜絕行人夜間在坊外行走,但是在坊內卻無太大限制。
尤其是達官貴人往來甚衆的平康坊,負責巡城守夜的金吾衛也不敢冒犯亂闖,因而此間常有歌舞之聲通宵不絕, 繁華程度遠勝他處。
平康坊北門東里,正是諸妓聚居之所,從坊牆開始向南三列,連片屋宅、院邸羣落,號爲“三曲”,其中便數南曲高樓華堂、漆朱點翠,最是惹人注目。
就見一條水渠從坊外引入至南曲,經由巧匠開鑿成蜿蜒水道, 可供扁舟篷船往來。有的宅院甚至拆掉一半院牆, 開闢成舞臺,一羣舞姬伴隨鼓樂之聲揚袖起舞,帛帶飄搖、雪膚生光,此等景象令人心旌搖盪。
程三五騎馬緊跟着阿芙,放眼望去,路上多得是膏粱子弟、京畿卿貴,僕馬豪華、衣冠金玉。也有妍麗妓女出門登車,隨恩客到別處過夜。
三人來到天香閣門前,翻身下馬,眼前深闊宅邸中, 有一座三層黛瓦朱樓, 從高處垂下多彩紗幔, 隨風飄曳,陣陣沁人心脾的芬芳拂來,路過之人無不駐足引頸, 想要一窺樓中風光。
秦望舒主動將名帖遞上, 守門小廝過目後入內通報, 程三五見狀湊近詢問:“這裡規矩這麼大的嗎?跟官府衙門似的。”
阿芙低聲回答:“不然呢?你以爲這種地方是誰想進就能進的嗎?南曲有幾家大宅院,可不光是給達官貴人享樂用的,也是私下洽談大事的場合。今天我把天香閣包下了,你就放心吧。”
程三五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,隨後有小廝從院內出來牽走馬匹,另有一名穿着淡緋裙衫的婢女將三人迎入天香閣中。
天香閣臨水而設,院內溪流九曲、假山如屏、林蔭茂密,在關中長安營造出吳山越水的秀麗景色。而且剛剛入內沒有幾步,平康坊的喧鬧聲息便再難聽見,這並非法術之功,想來只能是宅院營造大家的巧妙佈置。
行走在幽靜院落中,就算是程三五也不敢胡亂叫嚷,遠處隱約有流水般的優雅琴聲傳來。
“好一曲‘迎仙客’,絳真姑娘可是給足我們面子。”阿芙分辨出琴曲,撫掌讚揚。
繞過一塊湖石假山,那三層朱樓便在面前。其中一層並無圍牆,四面立柱挑空,宛如涼亭, 設屏風、垂紗帳, 影影綽綽能看見一道俏麗身影正坐案旁,撫琴奏樂。
左右婢女侍立, 待得琴聲一收,主動上前挑開重重煙紫色紗帳,撫琴女子起身出迎,她穿着一條石榴紅齊胸長裙,腰束絲絛,外披鵝黃色薄紗廣袖衫,藕色披帛掛在臂彎。
這女子杏眼明眸、瓊鼻櫻脣,薄施粉黛,並沒有效仿當今仕女那種濃妝豔抹,無半點媚俗之氣。她身姿玲瓏、蓮步款款,如瀑青絲半披半束,頭上綴珠步搖輕輕晃動,幅度不大。僅憑這短短几步路,程三五就判斷此女身懷不俗輕功。
“芙姐姐說笑了,我的琴藝怎能與您相提並論?”絳真姑娘語氣輕柔,明豔動人之餘帶有幾分少女的俏皮,然後望向程三五:“不知這位貴客是……”
“他叫程三五。”阿芙搶話介紹:“此人才是今夜天香閣的主賓。”
絳真姑娘兩手當胸疊掌平舉,微微俯首屈膝,恭敬道:“小女子絳真,祝程郎萬福。”
“哦,你也萬福。”程三五呵呵傻笑。
絳真看向程三五,眼中似有疑惑,但笑容有禮,不至於冒犯。
阿芙見他如此,不由得笑道:“絳真,今天晚上,這傢伙就交給你調教了,讓他開開眼界。”
“芙姐姐哪裡的話,程郎一表人才,想來是名動江湖的大英雄、大豪傑。能夠見到程郎,是小女子的福分。”絳真看人眼光一向極準,這是平康坊南曲妓女的必備功夫,就算是頭一回見到的陌生人,也能從他們的衣着言行,判斷出具體從事。
哪怕客人故意遮掩本來身份,但氣質神態卻無法改變。絳真閱人無數,縱然是微服前來的某位王爺,她也可以從舉手投足的細節中,準確辨明來人身份。
這程三五在絳真眼裡,就是一位江湖中人,而且看那略顯粗舊的箭袖勁裝、未加修整的鬚髮,顯然不是什麼名門大派出身。再搭配那堪稱粗鄙無禮的言辭,哪怕僅是一句,絳真也能斷定程三五此人出身卑賤,幾乎堪比綠林賊寇之流。
察覺到程三五那富有侵略性的目光在自己身上逡巡遊移,絳真面不改色,柔笑以對,任憑誰人來看,都會深感此姝教養極佳。
然而絳真見慣男子的醜陋作態,即便是初時裝作禮數週全,不過多久就會流露出垂涎之色。只是沒有幾個會像程三五這樣,一上來就用赤裸裸的目光掃視自己,彷彿把這裡當做是北邊循牆一曲那些卑屑妓館,只要掏出錢來就能立刻脫褲子辦事。
絳真邀請三人登樓,程三五盯着絳真那筆挺後背,邁步間若隱若現的浮凸曲線,他身子微傾,詢問起一旁阿芙:“她管你叫姐姐,難不成你經常光顧這裡?”
“我可是天香閣的常客。”阿芙似笑非笑,豐脣如菱角微勾。
“等等,這不對吧?”程三五撓撓頭,實在不知道怎麼形容:“可你是女的呀,你來這裡,沒那傢伙什兒啊。”
這話一出,不止阿芙,連絳真與秦望舒都是腳步一頓,現場陷入尷尬沉默。
“哦,我明白了。”程三五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,隨即意味深長地看着阿芙說道:“原來你喜歡這種調子,真沒看出來啊。”
走在前面的絳真若無其事,迅速恢復如常、繼續邁步登階,跟在後面的秦望舒羞愧難當,氣不打一處來,恨不得直接拔刀往程三五背心捅去。
阿芙未見怒意,提了提腰間錦囊,然後一巴掌抽在程三五屁股上,笑眯眯地問道:“我帶了角先生,你要不要一起來?”
程三五被抽得渾身雞皮疙瘩狂冒,頭搖得撥浪鼓似的,連連擺手:“不用不用不用!”
衆人說說笑笑來到二樓,撥開水晶珠簾,此地陳設精巧之餘又不會過於繁冗。三張檀木坐榻並無雕飾,鋪着錦褥繡枕。坐榻之後亦垂紗帳,傳出陣陣絲竹樂聲,想來是閣中樂師。榻上几案擺着產自江南越州的秘色瓷器皿,碧青堪擬柳翠,晶瑩潤澤有如湖水,將江南煙雨的一抹韻味帶來此間。
與一樓無牆無門不同,二樓門扇層折,打開那雕花朱漆門扇後,可以望見天香閣之外的景象。如今天色已暗,平康坊中各處燈火通明,讓人窺見長安最繁華的方寸天地。
程三五未曾踏足江南,但也能感受到此間主人要將這裡營造出迥異於長安的意境氛圍。
婢女們將安置廳室中央的一尊錯金博山爐挪開,清幽蘭芳飄蕩,久處此間衣袂留香、飄飄欲仙,不負“天香”之名。
衆人相繼落座,絳真與程三五各自單獨一榻,阿芙坐下之後,輕拍坐榻錦褥,朝一旁侍立的秦望舒說道:“今日就是來散心的,都各自解兵落座吧。”
秦望舒臉上難抑喜悅之情,當即解下佩刀,與阿芙同榻而坐,朝着對面的程三五露出得意之色。程三五一幅不明所以,只是乖乖將佩刀解下。
就見絳真輕輕擊掌,當即就有婢女魚貫而至,手捧酒食,端上各人身旁几案。
這些酒食分量都不甚大,首先是一碟嫩白筍條,程三五看得滿臉迷糊,絳真微笑說道:“這道菜叫‘秋風思吳中’,幾位不妨先開開胃。”
程三五拿起象牙箸,夾着一根“筍條”吃下,先是感覺口感清脆,隨即發現內裡有鮮嫩肉餡,與那稍顯寡淡的“筍條”搭配起來,頓時甘甜可口,似有湯汁化開。
儘管這一碟菜就夠程三五幾口,但他還是被勾起食慾,連連下筷,眨眼間掃蕩一空。
“這是將菰菜內裡掏空,填入的莫非是鱸魚肉?”阿芙品嚐幾口後問道。
“不愧是芙姐姐。”絳真微微頷首:“菰菜鱸魚在吳中一帶,歷來有‘金羹玉膾’的美譽。這兩樣都是重陽節的時令風物,正巧昨日快馬送來,我就順便做成這道‘秋風思吳中’了。”
“鱸魚出水即死,想要運來長安極不容易。”阿芙夾着一根菰菜打量着說。
絳真含笑躬身:“這也算是美中不足吧。我見鱸魚不夠鮮活,因此沒有按照古譜製作菰菜羮、鱸魚膾,而是將鱸魚拆骨分肉、切碎油封,填入菰菜後,用雉雞湯滾熟,可以保全幾分風味。”
“吳越畢竟與長安風物不同,能夠做到這種程度,也是不容易。”阿芙望向絳真,展眉一笑:“你有心了,多謝。”
“芙姐姐是吳越風物大家,能得這一聲謝,絳真倍感榮幸。”
程三五聽到這話才反應過來,如果他沒猜錯,阿芙應該曾在江南吳越之地逗留了一段歲月。阿芙說是請自己來天香閣,可此地從器物佈置到飲食用度,基本都是按照江南吳越風格來辦,絳真分明是爲了討好阿芙。
而與阿芙同榻的秦望舒手指微動,試圖默默記下這道菜餚的製作方法,可當她聽完之後便覺得自己根本做不到。
絳真向婢女們眼神示意,第二道菜端上几案,那是一碟醬紅油亮的烤鵝肉,擱在紫蘇葉上,疊成寶塔狀。
與此同時婢女捧壺斟酒,無色琉璃杯中,是赤紅如血的酒水,還放入一小塊冰。
程三五看見肉就興奮,沒等絳真開口便立刻下筷。就感覺一股酸甜微辛隨着油脂在嘴裡炸開,那烤鵝肉入口即化,程三五還沒嘗明白就吞下去了。片刻後一股火熱從胸腹升起,感覺喉嚨微微發乾。
阿芙與秦望舒品嚐過後,也是各自露出讚許表情。絳真介紹說:“這一道叫做‘舊羽覓冰消’,乃是用搗炙法烹製肥鵝,將瓜菹、蔥姜、橘皮、蜀椒磨成細屑,與好醋、蛋清調勻,塗抹鵝身,再用猛火炙烤,待得油脂滲出便可。這道菜辛辣燥熱,搭配一杯‘崑崙觴’正好。”
絳真還沒說完,程三五已經把自己那碟烤鵝吃完,連那冰鎮葡萄酒都喝了三四杯,一旁婢女只得連連斟酒。
“不錯,往事合該冰消,想太多俱是無益。”阿芙晃動着琉璃杯,若有所思,隨即仰頭喝下如血酒漿,雪靨浮現一抹紅暈。
“對了,這‘崑崙觴’又有什麼講究?”程三五算是明白了,這地方不是爲了填飽肚子的,就是讓文人雅士來過癮的。
絳真微笑答道:“傳說數百年前,北朝有道人以瓠匏爲舟楫,逆黃河而上,直至崑崙河源之地。後來道人絕跡無蹤,唯有瓠匏順流復返,其中盛滿河源之水,靜置一夜後,清水轉赤,用於釀酒,芬芳甘冽,號稱世間絕味,因此被稱爲‘崑崙觴’。”
“這……”程三五看了看其他人,有些發懵:“這算神話傳說吧?幾百年前的酒水還能喝嗎?”
絳真掩嘴淺笑,阿芙皺眉道:“哪有人會在這裡較真的?真是敗興!”
程三五也不好反駁,絳真則命第三道菜端上桌,那是用白瓷盅盛納的肉絲粥糜。
“此乃‘相忘入江湖’,將鮮鯽切成細絲,以蔥姜、胡芹調味,最後與粳米熬煮成粥糜,算是這三道菜中最容易做的。”絳真言道。
“好個‘相忘入江湖’。”阿芙用玉勺輕輕撥弄粥糜,味道鮮美,魚肉細得幾乎與粥糜融爲一體、難分彼此,好似魚入江湖。
第一道菜“秋風思吳中”,暗示阿芙久居吳越,引出她故舊思緒。第二道菜“舊羽覓冰消”,卻是讓阿芙莫要掛懷往事,任其如大河東逝,不過崑崙一觴。最後上的“相忘入江湖”,便是絳真祝願阿芙能夠不受牽羈,從此自由解脫。
程三五幾口就把瓷盅裡的粥糜喝完,舔了舔嘴巴,感覺肚子依舊空空。
“如何?”阿芙一手撐着下巴,問道:“絳真姑娘如此蕙質蘭心,還有這佳餚美味,放眼長安也是極罕見的。不算我虧待你了吧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