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怎、怎麼回事?我的身子爲何不聽使喚……”
昭陽君倒在血泊中,身形足足瘦了一圈,彷彿被抽乾身中水分。他想要開口叫罵,卻發現臉上皮肉一陣麻痹冰涼,嘴巴微微張開,舌頭抽筋,無法正常言語,只有喉嚨中發出的嗬嗬之聲,如同垂死之人的嘶啞叫喚。
程三五緩步靠近昭陽君,他那些下屬見狀,無人膽敢上前解救。方纔二人戰鬥之時,氣勁迸射、沙塵激盪,已經遠不是他們所能插手的程度。
剩餘那幾位下屬被程三五瞪了一眼,駭得肝膽俱裂,扭頭奪路而逃。
“看來他們對你也談不上多忠誠。”程三五來到昭陽君一旁蹲下,嘲弄一句,緊接着抿脣吹了聲口哨,土坡另一側便傳來馬匹嘶鳴。
隨後便是一陣急促馬蹄聲,以及幾名下屬痛呼慘叫和沉悶撞擊,戰鬥轉眼結束。
“他還有幫手?!”昭陽君心中震驚,可是當他看見那匹棗紅大馬邁着輕盈步伐走來時,只覺得不可置信。
棗紅大馬來到附近刨了刨蹄子,程三五擺手道:“行了,過兩日有空會給你修蹄子的。你不是喜歡吃丹玉麼?隨你吃就是了。”
聽到這話,棗紅大馬立刻來了精神,搖頭甩尾返回谷地,任誰也看得出它滿心歡喜,簡直比常人還要靈動雀躍。
“你看,到最後還是要靠看家本領吧?”饕餮現身一旁,低頭看着倒地不起的昭陽君,笑吟吟道:“什麼筋骨神力、自愈之能,那都是無足輕重的小伎倆。你我最大的能耐,就是吃了吐。”
程三五默然沉思,他不得不承認,在不調用饕餮邪力的情況下,僅憑自己剛剛修成的玄脈功體,無法勝過根基渾厚的昭陽君。
尤其是在劈碎飛劍之後,程三五玄脈之中內息枯竭,全身筋骨如受湯鑊之刑,光是站立便極爲艱難。
若非萬不得已,程三五並不希望施展饕餮邪力,而且他也要極力將自己逼到絕境,不斷試探可能監視自己的拂世鋒。
至於最後對付昭陽君的手段,正是因爲修成玄脈功體,比起過往更能駕馭饕餮之力,可以做到吸收外來攻擊,然後再成倍返還而出。
因此程三五左右同催坎淵掌力,比起昭陽君單獨施展時還要強上許多。
“這頭死肥豬確實有些能耐,哪怕是成倍返還的同源功勁,他都能化納入體。”饕餮誇讚道:“這些年下來,中原武學也有不少高明開創啊。”
“可惜,他消化不了。”程三五淡淡道。
“消化不了?此言何意?他在跟誰說話?!”倒地不起的昭陽君見程三五開口說話,心中不解。
饕餮繼續說:“你也看出來了吧?這頭死肥豬就是練功出岔子了,纔會變成這副模樣。”
“他的掌功帶有水氣,猛然接下數倍威力,立刻引起身中氣血亂走。此時行功,那就是自尋死路。”程三五言道。
昭陽君聽得越發膽戰心驚,他隱約猜出程三五正在與某人對談,可自己根本看不見那人身影。而程三五話中所言,更是一語道破自己此刻慘狀的緣由。
不得不說,《坎淵九壘》的確是第一流的武功心法,氣機綿長、身法神速、掌力強橫、招式多變……每一項都極爲優異。
哪怕昭陽君修煉有偏,留下難以治癒的病根隱患,照樣能夠縱橫江湖,甚至被招攬進內侍省拱辰衛。
剛纔程三五吸收自己的掌功氣勁,反攝爲用、還施己身,這等手段固然精妙,可《坎淵九壘》也並非無法應對。
他修成的護身罡氣能夠將系出同源的掌功氣勁化爲己用,收歸關元氣海。除此以外,身處水氣豐沛澄淨之地吐納修煉,也可以吸納天地間的坎水之氣,提升功力,這已經遠遠超出尋常武學的範疇。
唯一要留心的是,化納外氣也有極限,一時間不能強行化納太多,否則會引起體內腑臟陰陽失衡,動搖功體根基。
就好比常人要喝水解渴,但如果喝得太多了,氣血紊亂、殃及心腦,同樣會有致命危害。
昭陽君眼下的情況正是如此,程三五成倍返還的坎淵掌力超出他所能化納的極限,而功體有偏的弊病又讓昭陽君自我調攝的能力大大不足,使得他此刻幾近中風般癱倒,手腳臉面全都變得僵硬麻木。
可以說,昭陽君此敗,反倒是被《坎淵九壘》特性所害。算到最後,背叛自己的,竟然是自己的武功!
“看,他的眼珠還能轉,這是在想如何翻盤呢。”饕餮示意昭陽君。
程三五將百鍊神刀重新拾回,望向昭陽君,冷冷問道:“我還沒問,你到底爲什麼要殺我?我應該沒招惹過你纔對。”
昭陽君此刻根本說不出話來,眼見程三五持刀一捅,直接割去自己的胯下之物!
原本麻木的身軀忽然感受到前所未有巨大痛楚,昭陽君卻只能發出嗬嗬低吼,憋得臉面通紅。
“真可憐。”饕餮語露感嘆,但眼神就像在看一頭待宰的豬。
程三五微微搖頭:“算了,我也懶得問,反正馮公公派你過來,就是讓你我相互廝殺的,而現在,我贏了。”
聽到這話,昭陽君感覺一陣怒火攻心,他此時終於明白,爲什麼交手之初,程三五會提及自己有罡氣之功。
原來從一開始,自己就被馮公公矇在鼓裡,如此關鍵之事沒有提前告知,馮公公的用意正如程三五所言,就是要放任二人相互廝殺。
“馮元一,你這條閹狗,竟然騙我!!”昭陽君在心中狂吼。
“很不甘心,對不對?”程三五將刀架到昭陽君脖子上,盯着他的雙眼說道:“如果你不是一心貪圖丹玉,而是隨同朔方軍數千兵馬一齊殺來,我還真不好應對。”
昭陽君無法言語,只得瘋狂搖晃眼珠,試圖以此表達求饒之意。
“他在跟你討饒呢。”饕餮在一旁說道。
“都這樣了,還不如坦然受死。”程三五說完這話,橫刀一斬,昭陽君身首異處。
覷望天地最後一眼,腦海中非是怨恨不甘,而是茫然無措之念。
……
“進——”
一聲號令,象徵進軍的赤色旌旗朝前一指,十支百人甲士方陣緩緩前行,揮刀挺矛,將途徑之地所有饕餮眷屬斬殺殆盡。從天上俯瞰,就像一把掃帚,將地面上的髒污打掃乾淨。
在程三五與昭陽君激戰的當口,饕餮眷屬朝朔方軍發動進攻。張藩三人稍作引誘,便將它們帶到列陣以待的朔方軍面前,雙方立刻爆發戰鬥。
儘管這些饕餮眷屬一個個矯健迅捷,可是一旦對上兵甲齊整、紀律嚴明的朔方軍,立刻暴露出散亂無序的弊端來。
饕餮眷屬並沒有明確戰術,只知道發狂般朝着槍槊如林、並盾成牆的威嚴軍陣撞去,其結果必然是撞得頭破血流,死傷慘重。
那些仗着自己擅長縱躍的饕餮眷屬,試圖跳過軍陣前鋒,可後方還有層層疊疊的長矛手、弓弩手,結果就是被射成刺蝟、捅成肉串。
而當饕餮眷屬與軍陣正面對上時,兩翼鐵騎繞到側背,同樣是一聲令下便踏陣殺入,馬槊長刀隨鐵蹄一同動地而至,將數以百計的饕餮眷屬踏碾成泥,算是重振當初靈武城外喪失的士氣。
面對此等不服王化的羣聚妖魔,大夏朝廷態度一向是誅戮殆盡,不留餘地。
朔方軍此次調動兵馬數量本就比饕餮眷屬更多,又是在曠野交戰,妖魔並無藏身暗襲的可能。單個饕餮眷屬或許比一名披甲兵士強悍,可雙方拉開陣勢正面廝殺,朔方軍自然勝券在握。
戰事結束,天色漸晚,張藩看着朔方軍將士把饕餮眷屬的腦袋逐個砍下,堆在一塊壘築京觀,猶自震撼於方纔鐵騎衝鋒的聲勢,他仍然無法想象程三五在靈武城外,到底是如何殺敗朔方精騎的。
“張上使。”此時一名朔方軍校尉來到,在馬背上叉手問道:“此處妖魔已經全部剿滅,不知內侍省接下來有何吩咐?”
“這……”張藩有些迷惘,如果昭陽君還在,朔方軍校尉肯定不會來找自己。
可昭陽君早已帶着親隨下屬前往那處丹玉礦,一如程三五預料那般,至今沒有任何音訊。
張藩猜測,程三五就是想借此機會除掉昭陽君。可對方是拱辰衛十太歲之一,武功之高遠非張藩他們這些青綬使者能夠相提並論的,自己連給人家跑腿賣命的資格都未必有,程三五能有多少勝算?
姑且認爲程三五能夠殺死昭陽君,那之後呢?此處還有朔方軍的三千兵馬,程三五又要如何應對?事後又要如何跟馮公公解釋?
正當張藩沉思之際,許二十三擡手遙指北方:“快看!是程三五!”
張藩扭頭望去,驚見程三五光着上半身,騎着高頭大馬馳騁而至。
朔方軍中有人認出程三五,當即怒斥喝阻,數十鐵騎聞風趕到。張藩三人見此情形,趕緊設法攔阻,形勢頓時陷入混亂。
不等朔方軍動手,程三五擡臂拋擲,昭陽君那顆肥碩腦袋滾落陣前,震驚在場衆人。
“此人假冒內侍省昭陽君,如今已被我斬殺!”程三五揚聲大喝:“朔方軍將士受其蠱惑,望你等速速省悟,莫要助紂爲虐!”
此言一出,無論是張藩三人還是朔方軍衆將士,全都愕然失語,他們不敢相信程三五居然在衆目睽睽之下信口雌黃,強行歪曲衆所周知的事實。
“放肆!”
“大膽!”
“反了反了!你竟敢襲殺內侍省上使!”
……
斥責怒罵不絕於耳,朔方軍中有幾個想要爲同袍報仇的兵士,恨不得現在就衝上去,把程三五斬於馬下。
而那些負責帶兵的將校反倒冷靜得多,他們並未出聲質疑,只是彼此對視,誰也沒有主動出手,甚至攔住衝動的麾下兵士。
“你、你真殺了昭陽君?”張藩翻身下馬,檢視地上頭顱。
程三五從腰間翻出一個勘合魚符,隨手扔出:“這個總歸是真的吧?”
張藩草草檢視一番,腳步虛浮,只覺天旋地轉,過去種種已知常理,彷彿伴隨幾聲脆響,轟然崩碎瓦解。
“我不管你們內侍省在搞什麼鬼。”此時一名朔方軍將領上前,手提馬槊指向程三五:“你在靈武城殺傷我朔方將士近百人,這份血債你要怎麼還?!”
程三五抓抓下頜鬍鬚,發笑道:“你們那位楊節帥昏了頭,非要把我當成什麼殺害劉氏滿門的兇手,暗地裡還有人扇陰風點鬼火,我出於自保,肯定要大開殺戒。至於血債,你自己去找楊節帥嘛。”
“朔方軍三千健兒在此,我看你今天怎樣離開此地!”
那名將領揚手下令,率先就有數百名甲士將程三五與張藩等人團團包圍起來。
張藩三人盡皆變色,眼下情形不比先前突圍離開靈武城,生死存亡恐難逆轉。
“喂!你這麼大本事,倒是說句話啊!”許二十三朝程三五喝道,語氣仍是不改刻薄。
“完了完了,我藏在地窖裡那些錢,全都白搭了。”胡乙連連合十,像是在祈求神明。
張藩望向程三五,如今他倒是冷靜下來,問道:“你又打算殺出去麼?這回我們可幫不上忙了。”
“把我當成什麼人了?”程三五毫無懼色,他直接將百鍊神刀扔到地上,兩手高舉:“我投降!”
“啊?!”張藩再次被震驚,差點沒吐出血來。
對面朔方軍將領顯然沒料到程三五如此乾脆,但仍是不依不饒,準備讓麾下兵士放箭。
“哦,告訴你們一件事。”程三五忽然又說:“你們要是能把我生擒回靈武城,楊節帥說不定會有更多賞賜。劉氏滅門一案還沒結呢,總要有人擔起罪過吧?”
一旁張藩聞聽這話,兩眼放光,低聲問道:“你有辦法了?”
“沒啥辦法。”程三五肩頭一聳:“等回到靈武城,你直接跟楊太初坦白,劉夫人是內侍省的密探,把那些卷宗文書拿給他看,就這樣。”
張藩聞言一愣,他猛然省悟,劉夫人一直秘密調查朔方節鎮軍務,若是楊太初明白實情,那麼不止滅門一案的性質會發生變化,楊太初也必然會重新審視自己與劉夫人的過往。他們這幫內侍省人手,自然不能輕易殺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