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父親,洪範學府一位執教登門拜訪,想見您一面。”
崔鐸放下手中筆管,接過長子崔漪遞來的拜帖,打眼看去,字跡平實,所寫都是再平常不過的干謁詩,感覺像是衙署吏員爲了應付官長,盡是敷衍之意,不見文采氣質。
“鄭德祿?”崔鐸一看名字便猜對方出身滎陽鄭氏,於是問道:“他可有說爲何事前來?”
崔鐸年輕時也曾在洪範學府門下修文學武,這座當代儒門公認的聖地、中原武儒傳承之首,自本朝伊始,便同時屹立於朝堂與江湖。
五姓七望的世家子弟,多以拜入洪範學府爲榮,從中走出的往往也是文武兼備之才。
“據他說是有一批新近編撰成冊的詩文,要請父親過目。”崔漪多說一句:“鄭執教驅車前來,似乎還帶了許多貴重禮物。”
崔鐸對此見怪不怪,更衣過後來到前廳。就見一名儒服男子,年約五六十,身形看似發福,但端坐在圈椅中,自有一股威儀氣度,不似那等文牘庸碌之輩,想來武藝不俗。
“閣下便是鄭執教?”崔鐸上前拱手行禮,他已多年沒有回洪範學府了,對眼前之人並不熟悉。
鄭德祿起身回禮:“初次登門,深感冒昧。崔侍郎爲山東士林所仰,德祿本應及早拜謁。”
類似這樣的話,崔鐸致仕還鄉至今,早已聽得耳中生繭,他只是微微頷首,示意對方落座。
“聽說崔侍郎喜好收藏各家史冊,我近來覓得一部《山河豪傑記》,其中講述前朝末年河北羣豪爭雄逐鹿,一直寫到劉玄通兵敗被斬,內容詳實,還解開了過往幾樁未解疑案,讓我大開眼界。”
鄭德祿從一旁捧來木匣,內中放置了幾卷書:“可惜作者身份不詳,我也無從考證,於是想託付給崔侍郎校勘。如此既不負前人,也能讓後人瞻仰文采風骨。”
崔鐸原本還不太在意,但聽到鄭德祿要送史書,立刻來了興致。
私人修史歷來深受朝廷忌諱,可自從崔鐸致仕還鄉,便知自己此生立德、立功難有所成,只好埋首文章翰墨,通過編修史書成就立言盛事。
而且在他看來,私人修史能夠做到秉筆直書,從而匡正君王之失,並非一味歌功頌德。
爲此,崔鐸收藏了許多稗官野史,除了用於比對史料,也是希望摸索出上乘文筆,讓後世儒生代代傳唱,如奉經典。
從鄭德祿手中接過書卷,崔鐸簡略掃了幾眼,發現其中甚至提到前朝末年河北幾支勢力具體的人馬數量,以及具體進軍路線,彷彿編撰之人當年就親眼見證戰事發展的全部過程。
崔鐸立刻明白這部《山河豪傑記》何等珍貴,蓋因前朝末帝好大喜功、奢靡耗費,幾番動兵對外征討,動輒聲稱百萬之數,以至於前朝末年烽火逐鹿,各路勢力都喜歡誇大自己的兵馬數目。
就算崔鐸不通兵事,也覺得這些說法不切實際。他既然想通過編修史書闡述興亡之理,戰事具體情況就必須要有明確實錄。
“好,好好好!”崔鐸看得入迷,一時間手不釋卷,要不是出於禮數,估計當場就把這部《豪傑記》搬入書房。
“鄭執教果真是有心了。”崔鐸喜笑顏開:“我看這部《山河豪傑記》紙張陳舊,不似近年新編,你能尋覓得到想必不易。”
“不瞞您說,我獲得這部《豪傑記》,純熟意外。”鄭德祿呵呵笑道:“這史書的原主貪杯好賭,敗盡了家產,所有藏書古董不分良莠統統發賣於人,估計也不清楚自己家中有這部書。”
“如此佳本,當真可惜。”崔鐸出言附和。
鄭德祿繼續說:“除此以外,還有幾本新近蒐羅整理的詩文集,其中多是兩都才俊之作,也請崔侍郎過目。”
崔鐸點頭,讓長子崔漪一併收下,還沒等他開口,鄭德祿示意屋外幾口大箱子:“近來我從江南購得一批做工考究的文房四寶,也留給崔侍郎賞玩。”
崔鐸不由得發笑,像他這樣的詩書世家,哪裡會缺筆墨紙硯?何況他爲官多年,自然清楚饋贈伎倆,那幾口大箱子裡,只怕還裝着豐厚財帛。
“鄭執教,筆墨紙硯乃是我輩儒者用來立功名、興教化、辨利害,豈可當做玩物?”崔鐸微微嚴肅,他忽然發現,眼前這位鄭德祿過於市儈了,不像是洪範學府的執教。
“是我失禮了。”鄭德祿滿臉歉疚,連連拱手。
崔鐸大概明白了,爲何鄭德祿的字跡會是那般“敷衍”。見字如人,這傢伙心中必定滿是利益算計,對聖賢學問根本不在意。
“鄭執教直言來意便是,老夫洗耳恭聽。”崔鐸不想跟這種人拐彎抹角,當真無趣。
鄭德祿苦笑點頭,說道:“崔侍郎是否知曉朝廷即將在諸道推行新政?”
“早有耳聞。”
“可如今河北山東的情況,崔侍郎應該也看在眼裡。”鄭德祿語氣沉重:“今歲又逢災年,各地官長爲求落實新政,確保捐輸充足,必定大力搜刮,各地百姓只怕經受不起這等盤剝啊。”
崔鐸何嘗不懂這個道理,但他也的確覺得大夏積弊深重,已經到了不得不改的地步。這個鄭德祿前來送禮,必定是得了某些人的指派。
“老夫如今只是一介鄉野匹夫,不值一提。”崔鐸言道:“新政推行這種大事,又豈是老夫能夠置喙的?”
鄭德祿有些着急:“崔侍郎這話不免妄自菲薄了,山東士子若要做學問、讀詩書,首要推崇的便是崔侍郎整理的集註。眼下您要是肯上奏朝廷,痛陳利害,暫緩新政推行,既是衆望所歸,也能讓百姓休養生息。”
崔鐸沒有立刻答應,可鄭德祿的話說到他心坎裡了。他本人並不十分渴望官復原職,但爲民請命的壯舉,必定能爭取到極大名望。
如此一來,便稱得上是“拯厄除難、功濟於時”,大大合乎崔鐸對自身期許,而不是終老故紙堆中,徹底埋沒無名。
“只憑老夫一人,成不了事。”崔鐸雖然動念,卻不盲目。
這時鄭德祿才恰到好處地遞出一封書信:“崔侍郎儘管放心,此事洪範學府與您並肩一同。”
“哦?”崔鐸眉頭一挑,接過書信仔細閱讀,同時也明白洪範學府爲何會找上自己了。
儘管洪範學府被視爲儒門聖地、武儒首宗,可是自從近百年前東海聖人聞夫子泛舟出海,學府立時羣龍無首。
洪範學府畢竟不是尋常武林門派,不可能光靠比武較量就能角逐出爲人信服的領袖,因此漸漸陷入幾大世家彼此攻訐、明爭暗鬥的局面。
崔鐸之所以多年沒有重返洪範學府,乾脆在自家傳授學業,就是不想參與學府內部的傾軋。
只是沒想到,如今新政推行在即,洪範學府居然難得團結一回,還派鄭德祿來送禮求請。 坦白說,崔鐸並非無動於衷,他甚至有幾分竊喜。自己試圖迴避的洪範學府,居然也會主動登門,可見他崔鐸在河北山東的名望,絕對是不容忽視的。
如果自己與洪範學府一同,聯繫衆多親朋子弟,未嘗不能與發出驚天聲量,一洗朝堂風氣。
“你且讓我三思。”崔鐸放下信件,他其實已經下了決心,只是想要提筆撰文,也需要時間聯絡親朋好友。
此事若想成功,非要一錘定音、振聾發聵不可。
……
官道旁一座驛所,羽色鴉青的信鴟盤旋半空,強圉君吹哨擡臂,將它引落。
取出密信細細閱讀,強圉君一拍大腿猛然站起,喝道:“果然!我就知道這崔家有問題!”
一旁給信鴟餵食鮮肉的隨從不解問道:“崔家發生何事了?”
強圉君無比興奮,將密信交給隨從:“有密探來報,安平縣崔家跟洪範學府勾結,意圖反抗新政!”
隨從不明所以,只是問道:“這莫非與淨光天女有關?”
“就算之前沒有,那現在也有了!”強圉君環顧一個個佩弓隨從:“你們要搞明白一件事,淨光天女這種人能夠在河北到處晃盪,背後必定是有人暗中支持。當初她帶着幾千流民亂跑,沒有糧食早就餓死在半路了,不還是河北本地世家大族給他們提供糧食嗎?”
部分隨從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,強圉君繼續說:“當初上章君跟着那個小雜毛去崔家借糧,那時我便覺得稀奇。本來就是在鬧旱災,這幫世家大族怎會如此好心,乖乖出借糧食?現在看來,人家那是將計就計,從一開始就打算利用淨光天女作亂!”
想通這一點,強圉君當即帶着一衆隨從,朝着安平縣崔家趕去。
……
夜色已深,崔鐸正在伏案書寫,長子崔漪在一旁掌燈侍立,父子二人時不時交談,斟酌字句。
正當崔鐸將廢棄草稿挪到一旁,案上油燈火光忽然輕輕一爆,火苗不安竄動。
崔鐸眉頭微皺,察覺異樣:“有人來了。”
“賊寇?”崔漪面露警惕,他們這種鄉野莊園一向要防備盜賊。
“不像。”崔鐸話聲剛落,便聽見前院有人踹門而入,動作蠻橫不講理。
崔家莊園之中也有莊丁守夜,此時聽得前院動靜,趕去查看,結果立刻遭到痛毆,呼喝喊叫聲響立刻傳遍莊宅。
“來人啊!有賊人!”
“放肆!竟敢夜闖民宅……啊——”
“速速封鎖前後門!崔家管事的,給我滾出來!”
一連串令人不安的動靜聲響傳入書房,崔鐸臉色陰沉,快步來到前廳,就見強圉君腳下踩着奄奄一息的莊丁,手持弓箭、氣勢囂張,屋內外還有幾名持弓武者,他甚至聽見上方瓦片響動,想來屋頂也佈置了人手。
如此迅速凌厲的動作,絕對不是尋常綠林盜賊,崔鐸喝問道:“伱等是何人?”
當初阿芙和長青等人來崔家借糧時,強圉君並未參與,而是負責監視淨光天女的動向,因此崔鐸並不認得強圉君,也想不到內侍省竟然會夜裡強闖。
“你就是崔鐸?倒是有幾分本事。”強圉君上下打量幾眼,隨後冷笑道:“我奉勸你一句,先別急着動手,萬一真的廝殺起來,你家裡其他女眷可沒法保全性命。”
說話間,後院方向便傳來一陣女子驚呼與器皿摔碎聲響,崔鐸心知家人被挾持爲質,只得強忍怒意:“你們想要什麼?如果是要錢財,我給便是了!”
孰料強圉君並不在意,一旁長子崔漪焦急難耐,正要動作,忽有利箭破風疾射,擦着耳廓釘在牆壁上。
崔漪捂着耳朵後退幾步,大驚失色,他根本沒看清箭矢如何離弦射出,破風聲與耳邊刺痛是同時傳來,足見對方弓術精湛。
“我說了,不要急,否則下一箭就要射眼珠了。”強圉君露出殘忍笑容,一雙琥珀色的眸子令人膽寒。
崔鐸面無懼色,只是默默提元運勁,準備抓準時機,在對方兩箭之間近身強攻。
可還沒等他動手,便有繡衣使者匆匆來到,向強圉君稟報道:“已經找到證據!請上使過目!”
此時就見白天鄭德祿送來的書信和那幾本《豪傑記》,一併被遞到強圉君面前,崔鐸見狀臉色立時大變,心念瞬間通明,喝道:“你們是內侍省的人?”
“沒錯!”強圉君直直盯着崔鐸,目光如箭:“現在你涉嫌勾結逆黨,試圖對抗朝廷新政,反情坐實,乖乖束手就擒,跟我們離開!”
崔鐸只覺一陣天旋地轉,他聽說過內侍省破家滅門的兇名,過去不曾親歷。上一次打交道還是阿芙與程三五,雖然頗有冒犯,但也不至於直接抓人拿人。
不等崔鐸下決定,又有隨從來報:“上使,我們在後院發現幾大箱財物!”
此話傳來,崔鐸心知自己是有口也說不清了,當即喝阻:“夠了!我陪你們走,不要爲難我的家人!”
“倒也識趣……綁了!”強圉君立即吩咐左右將崔鐸父子綁走。
聽着莊園內中傳出的啼哭喧鬧,鄭德祿隱於樹下默默觀察,就見崔鐸父子被綁縛一同,如同牲口般被強圉君牽走,極盡羞辱。
目睹此景,這位“鄭執教”微微一笑,面容五官漸漸扭動變化,改頭換面離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