饕餮與拂世鋒交手多年,自然清楚這羣人難以對付,心中積累千年的仇恨,光是蹂躪他們的肉體與意志,遠遠不能讓饕餮滿意。
既然拂世鋒這夥人自詡守望九州衆生,那饕餮就偏要對無辜衆生下手,讓他們同樣飽嘗無能爲力的痛苦!
因此在離開翁洲島之後,饕餮便迅速開始着手佈置,將普通人染化爲眷屬,放任其四處作亂,不過就是用來迷惑他人的手段,讓拂世鋒或者別的什麼人忙於料理麻煩,好讓饕餮自己能夠在江南各地佈下結界陣式。
不過饕餮方纔那番話,也並非全然真實。他設下的結界,其實沒法在整個江南地界打開鬼門、吞噬衆生魂魄,就算是安屈提死而復生,親手施爲,也不可能在短短旬日間做到。
加之江南幾處最爲寶貴的洞天福地,基本被佛道宗門佔據,經營多年、防備森嚴。雖說以饕餮的實力完全可以殺入其中、大舉屠戮,但他不想冒着被提早察知動向的風險,硬闖這些地方。
因此饕餮設下的結界陣式,就是爲了迫使聞夫子四處奔波,大耗精力去破除陣樞,而自己就能好整以暇地一路追殺,摧折其身心,讓聞夫子在無能爲力的悔恨中,一步步走向敗亡境地!
孔一方固然擅長蠱惑人心、挑撥是非,但他的話確有幾分道理,那就是拂世鋒很可能在程三五這具身體留下後手暗着,從而制服自己。
所以面對聞夫子這種強敵,必須要掌握主動,讓他疲於奔命、無暇應對。
饕餮再也不想回到那個暗無天日的太一龍池了,每每想到那段被囚禁、被凌虐的歲月,他便幾乎要被狂怒仇恨吞噬理智。
吞噬理智,這話對饕餮這種太古大凶而言,何其諷刺?
不論饕餮是否承認,如今的他就是不復往昔,居然要靠着心機算計、謀劃佈局來與拂世鋒周旋,此等作態連饕餮都覺得自己面目可憎、反胃作嘔!
然而看着周身五色罡氣流轉的聞夫子,臉上怒意漸消,饕餮反倒生出一絲不妙。
“盤算不錯,但你是否忘了,拂世鋒並非只有我一人。”
聞夫子從懷中取出一隻木鳶,用丹玉代替雙眼,雖然是機巧造物,卻活靈活現地望向饕餮。
“還請諸位以縮地之法,前往結界發動所在,隨後以太一令號令地脈,破去陣樞。”聞夫子對木鳶說道。
木鳶另一方傳來幾聲稱是,發聲者不盡相同。
饕餮看到這一幕,臉面抽搐,死死盯着木鳶質問道:“那是什麼?!”
“哦,這個啊。”聞夫子語氣平淡:“當代姜偃掌令弄出來的小玩意,利用地脈聯通彼此,即便相隔千里都能傳音溝通,弄出來也沒有多少年,你自然是不知道的。”
饕餮面容猙獰、眼角跳動,自己的謀劃佈局,竟然被這麼一個小玩意兒輕鬆破除了?
聞夫子繼續以挑逗口吻道:“你是不是覺得,自己理應像過去那般遍識周天、無所不知?那不過是伱過去與九州地脈龍氣交纏時有所感應。如今你易形成人,卻只能仰賴耳目五官,一如凡人那般——無知。”
“聞、邦、正!!!”
饕餮再難容忍,厲聲大吼,無可名狀的大恐怖擴散開來,頓時方圓天地失色,萬物愁慘。與其說天地初開、混沌未定的洪荒,倒更像是衆生死絕、天地歸寂的末世。
聞夫子看着眼前灰濛濛的景象,如置身於死寂荒野,首露莊重嚴肅的神態:“內景外顯?雖有預想,卻沒想到是這般狀況。”
所謂內景外顯,已經不是武學範疇,世上武者也沒有幾人能夠觸及此等境界,倒是專注在心神用功的佛道高人略有修證。
內景並不單純是識海,而是經歷長久修行,洗煉純粹、圓融透徹的內在,通常是存思觀想而成的九宮仙闕、胎藏法界,其中藏有千真萬聖、八百羅漢。
若在尋常,這等內景修持不過是佛道高人爲求超脫生死所爲,足夠深廣宏大的內景,正是升舉梯航、淨土路引。
但也有極少情況,或是爲門人弟子展現神通、以堅定修行之心,或者應對難以降服的妖魔時,這類高人會將自身內景外顯於塵世,如同將一方小天地嵌入大天地。
一旦這麼做,方圓天地將爲內景籠罩,那些只在存思觀想才能浮現的仙佛神聖也會降臨塵世天地。甚至因爲感應之功足夠盛大,過往歷史中真的有高人將仙佛神聖感召下凡的事情。
只可惜在拂世鋒的過去,這往往不是好事。
兩漢之交的亂世中,饕餮一度掙脫封印,彼時拂世鋒也曾有高人以內景外顯之功請動上界仙人下凡。結果十幾位得道仙人被饕餮吞噬,吞世之力一口氣摧滅了數座天上仙闕,並將其鯨吞入腹,還順便引得宇外流星飛隕墜地,改變亂世戰局。
而當初在實行饕餮化人大計時,佛門掌令聖諦曇華就曾說過,程三五與饕餮在識海之中彼此拉鋸,必將造就內景,未來他們或許會有內景外顯之功,需要謹慎對待。
念頭電閃,聞夫子業已有備,眼看饕餮一拳轟出,漆黑罡氣狂襲而至,威力足可輕易摧滅城牆,絕非先前招式可比,斷難抗禦。
但聞夫子並沒有迴避,雖說內景外顯之中與塵世天地不同,可兩者並非涇渭分明、完全隔絕,如果任由饕餮肆虐逞兇,必定有無數百姓受害,即便此刻城中已是一片混亂。
聞夫子兩手劃圓,雙掌之間異彩紛呈,迥異於灰敗天地。
隨着此招運成,聞夫子與饕餮之間的距離似乎被陡然拉開,漆黑拳罡去勢不絕,卻無法逼近聞夫子分毫,一直在數尺開外狂飆突進,但就是全法觸及。
饕餮隔空一拳不成,當即倒行逆施,反手扣入虛空,被延伸廓開的距離重新拉近。
“周天星宿陣的伎倆,我早就見識過了,不足爲奇!”饕餮怒喝一聲,先前發出的漆黑拳罡,在二者間距離拉近的同時,被猛然壓縮凝聚,最終在饕餮和聞夫子面前,不分敵我地爆發開來。
轟然一爆,饕餮倒飛而出,接連撞塌七八層牆壁,即便是無雙體魄,照樣被震得一陣頭昏眼花。
饕餮剛要起身追擊,眼前煙塵倏然一散,聞夫子竟是毫髮無損地出現在面前,方纔拳罡爆發顯然被他避過,眼下更是不由分說一掌按落。
渾厚掌功,挾泰山之重,壓得饕餮筋骨搖顫、氣機凝滯,身下地面陷落成坑!“這是……九疇一貫!”
饕餮瞬間認出聞夫子所用招式,威力之大超乎想象,更有一股封經鎖脈之力,如水銀瀉地般從每一寸毛孔穴竅滲入,防不勝防。
儒門武學本就博大精深、源遠流長,更是經過無數名家高手梳理改進,能將任意一門學透練精,便足以名動一方。
而像聞夫子這般,古往今來許多儒門高深武學,信手拈來,光這一項已經能讓無數儒生武人仰望。
但他真正厲害之處,在於那些耆老名宿都修煉不成、幾要斷了傳承的秘招,不僅能夠自如施展,還可以另做闡發,超越歷代先賢。
尊古指、明德掌、至誠萬化劍……隨便一部都足夠讓才智稟賦高絕者鑽研一生,但聞夫子就是能夠源源不斷掏出奇招妙式,並且以最精巧的方式,壓制饕餮。
東海聖人之名,果非虛傳!
越是明白這些,饕餮心中怒恨就越加熾烈。明明程三五的牽制已經不存在,自己可以任意揮灑半身之力,爲何還是無法勝過聞邦正?
難道僅僅身負兩道太一令便有如斯威能?開什麼玩笑?!
我是饕餮,我是太古大凶,我是災禍之主!你憑什麼壓在我頭上?!
“給我……”饕餮幾乎是使出移山倒海的力氣,撐開牙關,爆喝一聲:“……退下!!!”
喝聲如雷,漆黑罡氣透體而發,強行逼退聞夫子。饕餮起身立即亂拳迭出,如雨點般砸落。
但聞夫子似乎對此早有預料,身形在拳影間來回閃現,任憑饕餮拳鋒轟出陣陣炸雷般的爆鳴氣浪,仍然不能傷及聞夫子分毫。
雖說聞夫子看似遊刃有餘,實則也是臨淵履薄一般兇險,完全是仗着遁入流光之速的身法,拉開快慢之差,這才能避過狂亂拳影。
無人能否認饕餮的強大,然而在聞夫子眼中,饕餮不過是仗着半身之力與無雙體魄一味強幹,他輕視人世間的一切學問,武功招式更像是根植於體魄的本能,不曾參悟其中玄妙,他還稱不上是真正的人。
單論這一點,饕餮不如程三五。同樣的半身之力,程三五不會無事妄動,一旦要用,必定是逆轉局面的關鍵一擊。
“你現在這模樣……”
狂亂拳影中,聞夫子身形連閃,聲音也是斷斷續續傳出:“……就像是發脾氣的小孩子,看來你與程三五相處的這些年,並沒有太大長進。”
“放肆!!!”
饕餮狂吼一聲,怒拳砸地,漆黑罡氣如惡潮過境,四面激盪開來!
聞夫子輕輕躍起迴避,身法稍緩,饕餮捉住一瞬之間,縱身撲出,一拳直直搗出,漆黑罡氣卻是化作羅網之勢,率先封住四面八方退路,讓聞夫子無從閃避。
“抓住你了!”饕餮猿臂伸出,一把抓住聞夫子手臂,力道之大足可握鐵成泥。但任憑饕餮如何使勁,對方的手臂仍舊是不爲所動。
饕餮正試圖將對方手臂扯斷,聞夫子身上散發出一股無可匹敵的恢弘之力,掙脫束縛的同時,一掌蓋落天靈,再度將饕餮按落地面!
轟然一聲,饕餮雙腿陷地、沒膝而過。但見聞夫子目放精光,頂上雙龍浮現,左盤右旋,纏鎖饕餮之身。
“龍氣……你竟然能御使龍氣……到這種地步!”
饕餮身受封禁之力,此刻連張口說話也異常艱難。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,自己面對聞夫子,居然連片刻上風也沒有!
“不可能!這絕對不可能!”
饕餮心中狂吼,他總覺得哪裡不對,同樣是運用半身之力,爲何程三五面對安屈提這種對手,只用三拳便解決戰鬥,而自己對上聞夫子,卻是這般左支右絀、不得伸張?
平實的拳頭,沒有任何情緒與憤怒,不存絲毫花哨變化——饕餮想起來了,程三五運使半身之力時,與他平日裡張揚狂放截然不同,反倒是從上到下透着冷漠無情。
對了,自己既然易形成人,連心智都變得與常人無異,豈不是離太古大凶越來越遠麼?憤怒、仇恨、瘋狂……如此種種,皆爲凡人七情鬧動,與饕餮本性相悖。
恍惚間,內景消融、不復外顯,饕餮神識不斷下沉,目光透過堪比諸天界限的識海之障,看到了安坐不動的程三五,正一臉冷漠地注視着自己。
那種目光,一如俯瞰着荒蕪廢土的太古大凶,無悲無喜、無愛無恨,視衆生如肉團、觀萬物爲芻狗。
難不成……你我二人當中,你纔是更接近太古大凶的那一個?
一念及此,饕餮內心竟然生出恐懼——如果你更接近太古大凶,那我呢?我又是什麼?難道我在這個世間沒有立足之地嗎?
“……不知心安何處,所以纔會不知饜足地吞噬一切……”
聞夫子的話語在耳邊迴響,讓饕餮從迷惘中猛然清醒,一拳直出,結結實實擊中聞夫子胸口。
一聲悶響,如同甲冑般纏護全身的五色罡氣被轟出大片蛛網裂紋,聞夫子身形弓起,臉色驟變。
再一拳,聞夫子被擊飛幾十丈,連帶着撞毀幾座屋舍。
“呼——”
饕餮吐出一口濁氣,看着自己的雙手,十指鬆開又再度握拳。
“我……大概明白了。”
聞夫子從殘垣敗瓦中走出,揮手撥去身上塵土,扶正斷折肋骨,潛運元功療復傷勢,他看着饕餮從坑中拔出腿來,語氣神態大異於過往,彷彿從漫長迷茫中走出,重拾初心。
“難怪他們一個個都說我虛僞。”饕餮神色平淡,也不再有先前狂怒憤恨,筆直盯視着聞夫子:“說到底,你施加在我身上的種種,全是僞飾虛假之物,這便是你心目中的教化麼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