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色漸漸轉暗,看着王喬山上空那明滅不定的異彩光華,隱約映照出兩股鋒芒彼此碰撞,常人肉眼無法洞察的激盪,在木鳶那雙丹玉支撐的眼中,顯得尤爲清晰。
“這……你不出手嗎?”
姜偃語氣暗含幾分憂懼:“程三五與齧鐵獸的廝殺動靜,已經開始波及方圓地脈,搞不好會引發劇烈地震。”
“先不急,我想看看程三五打算怎麼做。”聞夫子的目光彷彿能洞穿山體,仔細觀察着戰鬥。但他忽然有所感應,扭頭望向一旁,躬身揖拜道:
“申姬前輩親臨,有失遠迎。”
手提青燈、黑髮如瀑的雪膚女子飄然而至,雖然她現身眼前,但任誰見了,都覺得她遠在千里之外,難以親近。
申姬沒有應聲言語,望向下方王喬山,青燈輕搖,點點磷火化作無數碧蝶,如同飄雪般灑落山頭,悄無聲息佈設陣式,化轉地脈,將激戰雙方引動的鋒芒餘波消弭於無形。
聞夫子見狀,也不好出言阻止,只得任由這位前輩作爲。
“饕餮不可能被感化,就算換了另一副面孔,他終究還是饕餮。”申姬開口說話,但旁人聽來,彷彿是古老迴響,不太真切。
“那並非是感化。”聞夫子正色道:“程三五雖是從饕餮半身脫胎而出,但他已完全是另一個人。”
“可我看到一頭更勝於饕餮的禍世大凶。”申姬的話中帶着玄妙法力,讓聽聞之人的識海浮現種種景象。
聞夫子沒有刻意動念隔絕,眼前一陣恍惚,自己彷彿置身於一座古老城郭,河水蜿蜒穿城而過,近處樓閣高挑架空,遠方高臺重重。隱約可見身披黑袍的巫覡站在臺上,手持玉器,燔燎設祭,無數臣民仰視默祝。
玉器投入火盆之中,火焰越發熾盛,騰空聚結,鳥蟲古字漸漸成型,光明瑩徹、曠照天地。
轉瞬變化,歲月遷延,黑翳遮天蔽日,一尊羊麪人身、蹄足虎爪的太古大凶,頂天立地,一步步朝着城郭逼近。
它每邁出一步,大地震動、山川搖撼,含靈衆生盡皆俯首蜷身。黑翳之中惡風呼嘯,血雨灑落城中,如同昭示末日降臨。
“饕餮。”聞夫子輕聲道出大凶之名,儘管熟悉,此刻卻有一絲陌生之感。他很清楚,眼前景象正是先秦之時,饕餮肆虐荊楚、覆滅西陵的那一幕。
一聲號角響起,城中有上百名巫覡沖天飛起,五光十色的法術轟擊在饕餮身上,雷火交加,威勢驚人,卻不能動搖對方分毫。
忽見半空中雲霞翻動、瑞氣激盪,撕開黑翳一角,十數位仙人乘鸞駕車而降,鼓瑟吹簫、施法捲雲,匯聚九天清氣凝成一座巍峨浮丘,挾傾天之威緩緩落下,意圖鎮壓饕餮。
然而饕餮並未因此退縮半分,像是生出幾分不耐,擡手一揮,利爪如斷山斬嶽,直接將浮丘擊碎成漫天精芒,將仙人逼得紛亂如麻。
隨後,饕餮腋下肋間裂開兩排黃濁眼珠,四處亂瞧,無可名狀的大恐怖籠罩方圓天地,那些飛天而起的巫覡如同受了極大驚嚇,紛紛發出淒厲慘叫,七竅噴血,肢體無端扭折,如同被擰乾水分的布巾。
見此情形,城中一座高臺忽有豪光沖天,鳥蟲古字盤旋而起,似乎要形成一方巨大結界,將饕餮隔絕在外。
但饕餮對此不屑一顧,只是隔空揮動手臂,便掀起狂風,髮屋拔樹,結界彷彿像是布簾子般,被狂風不停扯動。西陵城中還有百姓被狂風高高捲起,再重重落下,慘叫聲接二連三。
高臺上的黑袍巫覡苦苦支撐,眼見難以抗衡饕餮,當即取出鋒利短刃,反手刺入自己心窩,厲聲高唱招魂巫謠。
方圓山川鬼神精怪盡皆感應,無數先祖魂靈相繼再現,浩瀚之力引動鳥蟲古字盤旋環繞,於高空中結化一輪旭日。
饕餮爲旭日所照,身形頓時受制,天上仙人同奏玄音,勾招諸天星辰之力,無數巨鏈垂落,纏繞饕餮之身,要將其徹底束縛。
諸天星辰好似深淵巨壑,寰宇巨力從不同方向傳來,試圖將饕餮撕扯成碎片。
即便面對多方壓迫,饕餮仍然不見半點屈服。它奮動神力,雙臂拽住鎖鏈,彷彿要將天上星辰一併扯下。
兩股不容於世的巨力相互衝擊,以饕餮爲中心擴散開來,驚現天裂地坼之景,一道虛空罅隙在西陵城上空張開,地上事物彷彿失去束縛,飄零自飛。
天上仙人見狀,紛紛變色,正欲催動法力,彌合罅隙。但饕餮一聲長嘯,掙脫束縛,同時扯動巨鏈,吞世之力穿透宇外堅壁,十多枚隕星跨越諸天界限,自虛空罅隙中電射而至!
羣仙不及躲閃,被飛射而至的隕星轟落雲巔。一時間,鸞鳳折翅、雲輦傾覆,破碎星辰與殞滅羣仙一同,化作火雨墜落大地,將西陵城無情摧毀。
此刻只有那座高臺附近,在旭日輪光芒籠罩下,勉強避過一劫,卻也變得尤爲顯眼,孤懸在殘破廢墟之上。
天地輪轉,虛空罅隙漸漸自行彌合,饕餮甩脫纏身巨鏈,緩緩靠近。
此刻高臺之上,黑袍巫覡心口插着短劍,倒在地上萎靡不振,一名女子不顧勸阻跑到臺上,將他小心翼翼扶起。
黑袍巫覡本想叫女子離開,但看着饕餮那如山一般的身影來到高臺之前,鬥志盡喪。
但是饕餮並沒有急於出手擊破高臺周圍的結界,它站定不動,下頜撐開,一股無可匹敵的巨大吸力,將方圓天地萬物盡數吞噬。
西陵城中還有許多尚未斃命的普通城民,他們掙扎求救、厲聲哭叫,但這一切都是無用功,他們只能帶着恐懼與無助,被饕餮盡數吞食入腹。
一併被吞噬的,還有那些被打落塵埃的仙人,少數幾個試圖逃跑,結果被饕餮一把抓住,塞進口中細細咀嚼。
待得方圓天地化作一片灰濛濛的荒野廢土,饕餮這纔將目光移到高臺之上。
屈指一彈,被寄予厚望的旭日輪輕易崩碎,結界如同冰雪般消融瓦解。饕餮俯身看向高臺上的二人,發出一陣聞嗅氣息,難得沒有直接張口吞食。
沉思片刻,饕餮伸手抓住黑袍巫覡的一條腿,將其輕輕拎起。那名女子早已被無處不在的大恐怖嚇得癱軟在地,即便聽到黑袍巫覡叫喚,她也不知道要逃跑。
饕餮好像起了玩弄之心,將黑袍巫覡放在兩手之間來回擺弄,四肢很快就被它不知輕重的動作給折斷,除了口中不曾斷絕的叫罵,已經沒有任何動作。
興致已過,饕餮將那黑袍巫覡握着掌中,然後稍稍用力揉捻,榨出粘稠鮮血,饕餮將其高舉過頂,仍由鮮血滴入口中。
儘管相比如山峰般的體型,這點鮮血少得可憐,卻也讓饕餮深感美味,發出震撼百里的長嘯。識海中的景象在此定格,聞夫子沉默不語,他當然清楚,這就是申姬本人的切身經歷。若論對饕餮之禍的瞭解,當代拂世鋒所有人都不如她。
甚至可以說,哪怕拂世鋒徹底覆滅,但只要饕餮之禍未除,申姬也會重新嘗試聚集一羣有志之士,窮盡所有去誅滅饕餮。
這是願心,也是執念。
別看申姬駐世千年,堪比仙人,但她心境絕無半點仙家逍遙適志可言。她早已了無生趣,只剩下對饕餮的仇恨,使得她如同徘徊世間的怨魂鬼物。
只有饕餮之禍徹底終結,她纔會得到解脫。
“饕餮的內景,就是這副情形。”申姬凝視着這片了無生機的荒野:“他皮囊形容雖然不同於過往,但其根本仍是禍世大凶。”
“我已許諾,定然會誅滅饕餮,申姬前輩不用懷疑我的用心。”聞夫子心念一轉,眼前恢復如常,下方仍是王喬山,異彩光華閃滅越發頻繁,可見金庭洞深處戰鬥漸趨白熱。
申姬俯瞰下方:“誅滅饕餮的神兵尚未鑄成,但程三五卻步步逼近先天境界,你可有想過如何應對?”
“萬一事態惡化,我自然會出手,以免局勢失控。”聞夫子察覺到申姬審視目光,只得繼續說:“我已經選定了執劍之人,就算敗下陣來,也有逆轉之機。”
申姬沒再說話,提着青燈轉身飄然離去,轉眼不見蹤影。
此時聞夫子肩頭木鳶有了動作,聽姜偃說道:“剛纔發生何事了?自從申姬前輩來到,你便一直髮愣。”
“伱沒聽見?”聞夫子問。
“聽見什麼?”
聞夫子轉念便明,申姬方纔開口說話,外人根本聽不到,何況是通過木鳶傳音的姜偃。
“沒什麼,申姬前輩來催我幹活了。”聞夫子淡淡一笑,自嘲道。
“哦?還有這事?”姜偃也覺得稀奇:“不過倒是難得,她竟然會主動現身說話,莫非是有了什麼轉變?”
“根除饕餮之禍,不光是程三五一個人的修行,也是拂世鋒所有人的修行。”聞夫子感慨道。
……
金庭洞中,殺生金氣化作無數鋒芒斬擊,密密麻麻,一刻不斷地宣泄而出,充斥整個洞室。莫說是凡夫俗子,哪怕是一根實心鐵柱,也會在數個呼吸間被斬成鐵砂!
但是在這密集斬擊之中,仍然有方寸安寧。
與先前狂招怒式、針鋒相對不同,如今程三五佇立不動,凝神守息,方圓丈許之內,真火運煉周天虛空,還轉成丹,任由萬鋒逼襲,仍是無所動搖。
反倒是因爲接連不斷的鋒芒斬擊,如同經受匠人打磨,使得這真火丹元越發光灼灼、圓坨坨,澄明透徹、內明外煥。
炎風刀法至此,已經被程三五蹚出一條前人不曾走過的道路。
誠然,這也不完全是炎風刀法,程三五原有的《六合元章》根基,如今同樣有所轉變。三陽真氣不斷提煉,效法天地氣數運轉,二者完全融會貫通,諸元調攝,再無分別。
如今金庭洞內鋒芒激盪,但交戰雙方卻偏偏都是靜默不動。齧鐵獸伏臥礦脈之上,瘋狂汲取金鐵物性,轉化爲殺生鋒芒,憑意念引導隔空斬出,沒有片刻停歇,足見根基之深厚。
放眼天下,能夠安然屹立於此的人物,已是屈指可數。
可縱然齧鐵獸的攻勢接連不斷,即便是千軍萬馬都能盡數斬碎的密集攻擊,面對程三五仍然不見分毫勝算。
殺生鋒芒斬在那真火丹元之上,最初的確是觸及實質,彷彿置身其中的程三五也要發出刀芒抗衡。
但隨着斬擊越來越多,真火丹元就變得越發玄妙。殺生鋒芒斬落,竟是悄然無聲,旋即被消融、化納、圓轉,一氣呵成,不見半分滯礙。
齧鐵獸當即明白,程三五這是利用它來打磨自己。它發出的殺生鋒芒再多再密,也不過是讓程三五更快完善元功根基,助他朝着那玄妙莫測的境界更進一步。
可就算知曉也無濟於事,齧鐵獸已經竭盡全力催動殺生金氣,爲此它不能離開礦脈。一旦失去這份最大的依仗,靠着笨拙身軀與對方拼殺,必然陷入劣勢。
反觀程三五,他沒有半點焦急,反倒不似往常那般戰意激昂。表面上站定不動,心神卻早已沉入識海,行走在灰濛濛的荒野。
如今這片荒野的天空,已經沒有過往翻騰厚積的黑翳,一輪旭日曠照大地,光明通透。
行走片刻,程三五看到一座形狀怪異的山丘,好似倒在地上的碩大羊頭,與自己形容一致無別的饕餮坐在光禿禿的山頂,仰望着天空。
“這一局,是你贏了。”
見程三五來到,饕餮輕嘆一聲,主動開口道:“搞了半天,這處識海居然是你的內景,我從一開始,就是孤零零地呆在這裡,什麼都沒有。
“而我也真沒想到,你竟然完全順從了拂世鋒的安排,用盡一切手段來對付我。好深遠的算計,好險惡的心機!”
“我要報復拂世鋒,但我也不會放過你。”程三五明言道:“你不過是開天闢地之後餘音,洪荒已定,便不該存在於世。”
饕餮笑道:“你終於肯坦誠相告了,這樣……也好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