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芙獨自坐在酒肆二樓的露臺上,憑欄遠眺,望着檐外淅淅瀝瀝的朦朧細雨,百無聊賴,默默嘆息。
“難得見上章君如此作態。”
一襲文士青衫的閼逢君登樓來到,身上無半點沾溼,他看見阿芙身前桌案上杯盤狼藉,淡淡笑道:“寡酒難飲,不如我來陪上章君喝兩杯?”
阿芙回頭掃了一眼,連答應擺手的心情也無,閼逢君自顧自朝樓下吩咐幾句,片刻後便有店夥端來酒壺酒杯和幾份小菜。
閼逢君落座後主動爲阿芙斟酒,自己淺嘗一口,露出讚許表情:“這中山鬆醪着實不錯,若是能採幾支蓮蓬,剝取蓮子佐酒,更添滋味……我依稀記得這是江南夏夜的乘涼風俗?”
“是。”阿芙有氣無力地應了一聲。
“江南好啊,六朝神韻、秀美山水,也多神仙窟宅。”閼逢君感慨道:“若能有十幾頃水田莊園,在山野間修造別業,就此安居修養,誰樂意成天勾心鬥角、冒險廝殺?”
阿芙眉頭一動,擡眼看向對面:“你是來問罪的?”
閼逢君放下杯盞:“這話爲時尚早,我已經大致瞭解今番事態,可其中具體尚有許多關鍵尚未釐清,所以特地來找上章君瞭解一二。”
永寧寺一番惡戰過後,程三五身受重傷。雖說因緣際會得玄牝珠保住性命,可至今過去將近一月,他仍然昏迷不醒。
而此前由於焦螟而引發的混亂,最近一段時日突然平息,淨光天女的下落也無從尋覓。
至於那神秘莫測的“楚漁父”,更是在永寧寺大戰過後,趁着衆人收拾混亂的當口,悄然消失不見。
可以說,此次由阿芙主導的任務,不論是誅殺淨光天女,還是她私心作祟想要找到幕後主使,一概沒有成功。
何況這一次事態牽連越發嚴重,定州刺史被殺,永寧寺被夷爲平地,消息傳到長安,聖人大爲震怒,責令徹查。而這顯然與馮公公最初要求低調解決的安排相悖。
加上強圉君痊癒之後,立刻發信報知長安,其中對於阿芙多有貶責之辭,直言就是她安排不當,導致淨光天女得以逃脫。
馮公公和閼逢君自然不可能對此視而不見,內侍省一向難容無能敗事之人,阿芙必然會被追究責任。
“此次事情遠比最初預想要複雜。”阿芙辯解道:“淨光天女不過是一個臺前傀儡,幕後仍有高人陰謀佈局。你想必已經從李鍊師那裡瞭解到能使人發狂的焦螟大疫了?”
閼逢君正色道:“確實聽說了,但我看定州這邊風平浪靜,不見有人作亂。”
“誰知道那幕後主使到底有何用心?”阿芙以手支頤,難掩疲態。
“我聽說永寧寺那邊戰鬥很激烈?整座寺廟被地震所毀,僧衆死傷慘重。”閼逢君問道。
“整件事混亂不堪,我近來也只是查出些許頭緒。”阿芙從一旁取出卷宗,附帶幾張人貌圖形,遞給閼逢君過目:“先是那烏羅護和大門藝,此事牽涉渤海郡國,但其中另有蹊蹺。”
閼逢君翻閱手中人貌圖形,皆是由阿芙親筆所繪,筆觸細膩,比起追求寫實仿真的畫影之技,阿芙所畫更類似南朝興起的仕女圖樣,講究靈動傳神。
當看見楚漁父的略顯窮酸的容貌神態時,閼逢君面露疑色,阿芙說道:“就是此人在烏羅護手中救走大門藝,隨後到永寧寺投宿。當夜消失不見,次日地震山崩後再度出現。”
“上章君怎麼看?”閼逢君問。
“我說不準,此人似有心機,其用意卻難以斷言。”阿芙說道。
“大門藝如今何在?”閼逢君又問。
“城內驛館,我已經派人將其照看起來了。”
閼逢君微微點頭:“稍後我將他帶去洛陽拜見聖人。”
阿芙問道:“聖人已經出發東巡了?”
“下個月才動身。”閼逢君隨後拎出劉玄通那張圖形:“這人就是上章君此前密報提及的行屍?”
“對,身子已經被程三五剁碎了,腦袋封存起來,你也一併帶走好了。”阿芙露出不耐煩的神色:“這麼厲害的人物,定然不是默默無聞之輩,我懷疑他也是幕後主使事先安排的手段。”
“我知道此人身份。”閼逢君見阿芙目光變得鋒利,沒有掩飾:“他叫劉玄通,開國初年掀起河北叛亂,殺傷多位功臣宿將,靠太祖親征才消滅的強敵。”
“竟是此人?”阿芙聞言一驚,劉玄通活躍之時,她還在古墓中沉眠養傷,自然不曾見過,但其人威名也是有所耳聞。
“沒想到他居然出現在永寧寺,這可不太尋常。”閼逢君神色凝重。
阿芙補充道:“我後來派人挖掘廢墟,發現永寧寺地下有一處墓室,還備有石棺,應該就是用來安放屍體的。”
“養屍之法?”閼逢君提出自己的猜測。
“興許是吧,但還需要另外詳查。”阿芙扭頭望向檐外城郭裡坊,嘆息說:“如果不是程三五和長青,恐怕此戰勝負難料。”
閼逢君盯着人貌圖形,沉默良久方纔開口:“不太對,幕後主使將劉玄通安放在永寧寺地底,到底是意欲何爲?”
阿芙沒好氣說:“我哪裡知道?”
“你方纔說這個楚漁父,在投宿永寧寺當晚曾經失蹤不見?”閼逢君晃了晃其中一張圖形。
“我仔細盤問過大門藝,他就是這麼說的,不會有假。”
“這就說得通了。”閼逢君一把將人貌圖形拍在案上,略顯激動道:“此人就是拂世鋒一員!而且地位相當重要!”
阿芙聞言臉色微微一變:“拂世鋒?你確定?”
閼逢君深納一氣,隨後擡手揚袖,發動罡風籠罩這處露臺,隔絕內外聲息,外界事物也變得模糊不清,就算有人在一旁純以眼力窺探,連脣語都讀不出來。
“上章君可知,當年劉玄通就死在這定州城?”閼逢君率先言道。
“知道。”阿芙隱約猜到什麼:“莫非參與斬殺劉玄通的,不止是太祖及其玄甲親衛?”“劉玄通的武藝,上章君是見識過了,尋常兵士數量再多也無用,太祖不會白白浪費他人性命。”閼逢君解釋說:“而拂世鋒當年暗中襄助太祖,最爲緊要的一役,便是斬殺劉玄通這個大敵,爲太祖一統天下鋪平道路。”
阿芙近一個月以來,也對楚漁父的來歷做過許多猜想,其中就包括拂世鋒,只是苦於沒有確切證據,而現在得到閼逢君的親口驗證。
只是阿芙覺得有些奇怪,閼逢君未加驗證便有結論,在她看來實在武斷,於是試探道:“此言未免有些捕風捉影了,憑什麼斷定楚漁父就是拂世鋒一員?”
“此人夜裡失蹤,次日永寧寺地震,可見他必定與劉玄通激戰一場!”閼逢君信誓旦旦:“若非有深仇大怨,劉玄通爲何身死之後仍然試圖報復?”
阿芙表情有些微妙:“我問過長青,他說屍身復起傷人,皆因感應生機陽氣而動,如磁石吸鐵,不會因爲身份有所區分。”
閼逢君稍作停頓,轉念言道:“此言雖然有幾分道理,卻未必能解釋楚漁父失蹤與永寧寺地震一事。而且劉玄通生前武功極高,隱約有天下第一人的威名,百餘年屍骸未腐便足以證明了。”
“這話有些牽強。”阿芙擺擺手:“不過隨你怎麼說吧。”
阿芙面上波瀾不驚,但內裡可謂心潮涌動。她仍記得劉玄通針對程三五的強烈敵意,那是不死不休的極大仇恨,可見程三五與劉玄通生前有甚深牽連。
現在聽閼逢君這麼一說,能夠讓劉玄通撇下楚漁父不管,直撲程三五的生前仇敵,那豈不是隻有大夏太祖?
心念及此,阿芙不敢想下去了。
但閼逢君卻沒有轉移話題的意思:“不過程三五能夠斬殺劉玄通,這倒是讓我很意外。”
“若非長青加持法術,程三五也沒有勝算。”阿芙解釋說:“何況此前烏羅護也是長青施法擊殺,這回便數他功勞最大,我在密報中也提及了。”
“陸七公子竟有這般道法造詣?”閼逢君難掩驚異之色。
“法術又不像武學,只靠勤修苦練能成,保不齊一朝頓悟便有所突破。”阿芙舉杯輕抿,意興闌珊。
閼逢君察覺到阿芙消沉之意,轉而問道:“程三五的傷勢如何了?”
“傷得很重,可能有損根基,至今尚未甦醒。”阿芙低眉垂目、濃睫微顫,她這話並不完全爲真。
自從長青將玄牝珠置入程三五體內,筋骨腑臟的傷勢在旬日內便盡數痊癒,唯一問題就是經脈氣機紊亂無序,就像當初用幔卷荷盛酒施毒之後的情形。
至於程三五爲何遲遲不醒,長青認爲是自己貿然加持神將法力,使得他識海受到極大衝擊,人身本能出於自保,主動斷絕五官知覺,以免外緣滋擾。這種情況只能靠長期靜養,等待恢復。
“他如今在何處?”閼逢君問道。
“我將他安置在城北一座僻靜宅院,由長青負責照顧。”阿芙嘆了一口氣:“沒事就別去打擾了,他現在這樣與活死人無異。”
阿芙這麼說,其實仍然存有私心。她還是希望能夠由自己來掌控程三五,如果可以藉着此次重傷昏迷,罷去他的昭陽君之位,那對阿芙利益更大。
或許還是因爲自己主動捨棄玄牝珠而感到後悔,無論如何都要從別處找補回來,唯有這樣才能讓自己心情稍稍舒緩。
“如此看來,上章君恐怕無力繼續查辦淨光天女一案了。”閼逢君帶着商量口吻,說道:“我打算讓強圉君接手此事,不知上章君意下如何?”
阿芙哪裡不明白,自己此次辦事不力,根本沒有討價還價的資格,也不再強撐顏面,微笑道:“能者多勞,還請替我多謝強圉君。”
“那等程三五醒來後,還請傳書一封,好讓我及時知曉。”閼逢君起身離座,撤去罡風之界。
“長青打算將程三五帶去嵩嶽伏藏宮修養,我覺得並無不妥,已經答應下來了。”阿芙言道。
“嵩嶽?”閼逢君稍加思索,安排道:“沒問題,那便請上章君往後一段時日在東都待命。”
阿芙點頭稱是,閼逢君拱手離開,她也不起身相送,只是默默晃動酒杯,思緒杳然。
……
“拱辰衛那個閼逢君來到定州了,你不去看看嗎?”
城北某處院落中,木鳶飛到窗臺上,就見聞夫子與洪崖先生正在對弈手談,氣不打一處來:
“喂!你們兩個太過分了吧!我成天幫忙盯梢,結果你們在這偷閒!”
聞夫子輕咳兩聲,連忙擺手:“我們這是忙裡偷閒嘛,程三五就在隔壁院子,你可別太大聲。”
“你怕什麼?都露臉了,等着各地州縣貼滿你的人貌圖形,來一場搜山檢海大通緝吧!”木鳶惱道。
聞夫子捻着鬍鬚犯愁:“誰能想到這麼巧啊?一扭頭就撞見程三五。當時候你是沒看見,我險些被他剁成十七八截下鍋煮了。”
木鳶氣得原地亂蹦,對洪崖先生說:“你這種性子居然能忍得下他?我都要被氣炸了!”
洪崖先生頭也不回,伸手落子,好似對外界一無所知,只有眼中棋盤。
“你這木鳶炸不了,我拆開看過了。”聞夫子一副調皮搗蛋的頑童笑容:“就算是突然受到衝擊,內中符心也只會氣機耗散。”
“拆開……”木鳶氣得哇哇亂叫:“聞夫子!聞邦正!你居然動我的東西!你休想再找我幫忙了!”
說完這話,木鳶振翅飛走,轉眼不見。
“看這樣子,不像是什麼心機陰沉之輩啊。”聞夫子將腦袋探出窗戶看了幾眼,然後對洪崖先生說:“驪山仙源洞天的事,會不會只是白雲子搞錯了?”
“稍後我會親自去看。”洪崖先生提醒道:“但姜偃並非一人,誰也不能斷定其背後的真實用心。”
“哎喲,這是看着饕餮不足爲慮,自己人就要相互算計起來了?”聞夫子投子認負,靠在椅背上拂面嘆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