楊雲駟的腦袋與飛劍幾乎是同時掉落在地,原先鋒芒無匹、光是看上一眼便覺得眸珠生疼的飛劍,此刻白光黯淡,看上去就是巴掌長短的短刃,劍身、劍柄渾然一體,近似織梭。
“成天閉關就是這樣不好,看似修成了什麼大神通,實則身手變得遲鈍,連打架都不會打了。”
楊雲駟的無頭屍身緩緩倒下,露出其後方一名紅衣胡姬,她手裡把玩着一柄馬首短刀,周身隱隱散發出幽冷氣息,卻沒有半點陰邪意味,反倒好似夜空滿月那般通透皎潔。
來者自然是阿芙。
“我搶先下手,這位娘子不會怪我吧?”阿芙上下端詳丹娘子,聞到一股動人花香,稍加回憶,笑容微妙:“哦,原來你就是丹娘子?”
丹娘子微露訝色,楊雲駟的能耐她心知肚明。尤其是這種精通劍術的高手,苦心勞志、養煉劍器多年,百脈筋骨也受到庚金精氣淬鍊,就算不是金剛不壞,卻也近乎於銅皮鐵骨,即便是暗中偷襲,想要一擊斃命也是極爲困難的。
但阿芙就是輕易做到了,本該敏銳洞察到殺機臨身的自發劍意,根本沒有發現阿芙靠近,結果便是一刀斃命,死得乾脆徹底,沒有招來式往的交鋒過程。
“你認識我?”丹娘子發覺這位紅衣胡姬對自己的態度略帶異樣,並非敵對,但目光卻暗藏審視。
阿芙坦誠以對:“我是程三五的女人,你叫我阿芙就好。眼下在給內侍省辦事。”
丹娘子聽出對方話語中的示威之意,感慨一笑:“不論如何,多謝阿芙姑娘出手相助。”
阿芙叉腰望向別處,遠方還有一些叛軍正在殺人放火,尖叫聲此起彼伏。
“好好的國色苑,居然弄成這副樣子,看來叛軍並不打算長久經營啊。”
聽到這話,丹娘子深感惋惜:“其實每逢改朝換代,這些皇家林苑便要遭一次劫。前朝末年,洛陽周邊也是戰場,國色苑的情況比如今還要糟糕。”
“伱倒是看得通透。”阿芙笑問道:“其他花精呢?怎麼只有你一個?”
“我讓他們去往別處暫避。”丹娘子並未因失去國色苑而沮喪:“我們這些花精,不似佛道宗脈那般底蘊深厚、護法衆多,若遇亂世兵燹,自然是隱遁藏形爲上策。”
“這倒也是。”阿芙點了點頭。
“阿芙姑娘,恕我多嘴,不知如今程郎君如何了?”丹娘子含笑問道。
“他啊……最近在忙,我跟他也好些日子沒見面了。”
丹娘子何等通透,即便阿芙神色不改,她也看出程三五必定是處境不妙。
但她其實並未傾心於程三五,前塵舊事早已看透,反而可以大大方方地說:“如果阿芙姑娘有什麼難處,儘管向我開口。我們這些花精今日得以保全,正是要感激程郎君和長青先生相助。”
阿芙見丹娘子如此磊落坦誠,當即明白她與程三五也沒什麼舊情,心裡順便自嘲一番,堂堂母夜叉跟凡人女子一樣,居然學會吃醋嫉妒了。
“我這裡倒沒什麼難處,或許長青纔要你們幫忙。”阿芙說。
“阿芙姑娘請講。”
“長安太極宮的災禍你們想必有所耳聞。”阿芙露出狡黠神情:“聖人和一衆皇室宗親盡數死絕,你猜猜當今繼承大統的人是誰?”
丹娘子雖然沒有獲得明確消息,但考慮到他與當年的臨淄王容貌肖似,此刻也瞬間明白過來:“莫非是長青先生?”
“等你們見到他可別叫長青,否則那些老臣可是要吃人的。”阿芙掩嘴一笑:“未來他或將御駕親征,肯定需要洛陽一帶有人策應配合。”
丹娘子哪裡不知道此事關係重大,但她並未因自己受到重視而忘乎所以:“但我等只是一羣花精,柔弱怯懦,對於戰陣廝殺可謂是一竅不通。”
“自然無需你們親自上陣拼殺。”阿芙言道:“我今番秘密前來洛陽,也是帶着任務,探明東都一帶是否還有尚未投靠叛軍的人手勢力,但凡能多拉攏一些也是好的。我想丹娘子久在本地,交際廣泛,定然比我更清楚。”
丹娘子不禁點頭:“我倒是的確認識幾家同道。而且他們大多居於山野,或許能察知險阻關隘之地兵力多寡。”
“這樣便再好不過了。”阿芙隨即交待了一番與密使聯絡通風的辦法,隨後轉而問道:“眼下洛陽城內局勢如何?”
“我聽說叛軍入城之後,除了搜刮財貨,還大舉徵發勞役,在紫微宮中修造高臺。”丹娘子說。
“修造高臺?”阿芙問道:“莫非是康軋犖打算在洛陽登基稱帝?”
長安太極宮結界破除之後,聖人駕崩,長青繼位,不論怎麼講,叛軍“清君側”的名義便不再牢靠,康軋犖選擇稱帝,與大夏分庭抗禮,也在長安朝廷的預料之中。
“那就非我所能知曉了。”丹娘子察覺到一些叛軍兵士正在靠近,於是說:“他們應該是發現楊雲駟身死了,我們不妨稍作迴避。”
“你先離開吧,我還要去洛陽一趟。”阿芙言道。
丹娘子看出對方已是邁入先天境界的高人,問道:“阿芙姑娘莫非是要刺殺康軋犖麼?”
阿芙笑着說:“丹娘子玲瓏心竅,瞞不過你。”
“此去千萬小心。”丹娘子出言提醒:“自從康軋犖來到洛陽,這些日子時常有天地異象。我懷疑此人已非凡俗,刺殺之舉兇險萬分。”
“多謝提醒。”阿芙聽到這話,心裡反倒被激起幾分好勝心思,她倒要看看,這個康軋犖到底有多大的本事。……
當阿芙隱去身形進入洛陽城,這座曾經四夷仰望的東都,早已不復往日繁華景象。
洛河之上舟楫傾覆、血污飄蕩、屍體沉浮,各處裡坊有火光黑煙沖天直冒,叛軍鐵騎縱馬馳騁、橫衝直撞,受徵發的百姓被套上繩索,成百上千地朝着城北紫微宮而去,鞭笞叱喝不絕於耳。
阿芙固然不是那種濫發善心之輩,可即便她久歷人世興亡更替,看着古往今來首屈一指的盛世,旦夕之間變成此等禍亂之世,還是不免有些感慨。
那座位於積善坊的賭坊,原本是當初收拾錦屏派時謀奪而來,曾經給阿芙和程三五頗多進項,如今早已被抄掠一空,內中一片狼藉,櫃架桌椅全都被翻得一團亂。
不過阿芙對於賭坊損失並不在意,她來到雜草叢生的後院,找到一處枯井,身形化作青煙鑽入內中,沿着暗渠,最終抵達一處地底密室。
自從接管這座賭坊,阿芙按照慣例,命人將其打造爲密探駐所,仗着賭坊豪貴往來,便於打探消息,同時依照慣例留下許多記錄文書。
此刻井下密室並無他人,阿芙現身翻找最近的文書,內中粗略寫明叛軍從逼近洛陽、到奸細策應打開城門、以及最終成功佔據洛陽的過程,筆跡略顯潦草,可見當時形勢之緊急,密探們也沒想到局面惡化得如此迅猛。
好在阿芙發現櫃架中留有紙條,其中寫明目前內侍省密探轉移至城內一座佛寺,阿芙得知具體方位,立刻動身前往。
然而等她趕到時,發現佛寺內中殺聲四起,頂盔摜甲的叛軍精銳魚貫入內,還有多名高手縱躍起伏。
一看這情形,阿芙的心思便沉了下去,定是叛軍中有人察覺到洛陽城內還有內侍省的密探人手,就像任風行在長安搜捕散播謠言之人,叛軍同樣不客氣。
只是等待了幾刻間,佛寺內的廝殺聲響便平靜下來,幾十顆頭顱被長矛高高挑起,隨着叛軍兵士一路遊街示衆,還用胡語吟誦歌謠,恫嚇住那些圖謀不軌之輩。
阿芙當然不會被區區這種場面嚇到,只是她發現,即便都是殺人,叛軍似乎不光是爲消滅敵人、斬首記功,他們的所作所爲,隱約帶有幾分古怪意味,彷彿是將敵人當成擺上供案的祭品。
跟着叛軍兵士一路前往紫微宮,彼處與長安太極宮類似,都是前朝後寢的格局,而當中最爲獨特與顯眼的,便是要數近三百尺高的萬象神宮,乃是女主曌皇期間修造,極耗人力物力。
想當年上元夜,正要與程三五、長青前來賞玩,結果在宮城外的天津橋上看到大門藝遭遇行刺,好端端的遊玩安排就被公事打亂,如今回頭細想,阿芙也覺得有些遺憾。
一路小心翼翼隱去身形氣息,阿芙看着宮門外滿地迤邐血跡,一股邪穢氣息在宮中正在不斷膨脹,雖然能夠感應到其被外力約束,但仍然像皮球般漸漸變大。
以阿芙的眼力,看得出紫微宮中有人佈下儀軌、施展邪法,她再三確認沒有結界護持,這才小心翼翼溜入宮城。
正當阿芙感慨叛軍在紫微宮防備鬆懈,很快就看見明堂前的空曠平地上,一座小山正在漸漸成型,無數民夫在兵士驅趕下,挑擔運土、提杵夯打,顯然就是丹娘子提到的高臺了。
而更令人駭然的是,這座夯土高臺的外壁竟是壘砌了無數頭顱,好似貼磚。那些被殺死的內侍省密探使者,其首級也被逐一放在夯土高臺上。
“瘋子。”
阿芙毫不迴避貶低之意,叛軍這種行爲像是在壘砌京觀,看似驅使無數百姓,也的確有極大威勢,但是對於戰場沒有半點好處,甚至可能大大有害。
叛軍似乎完全沒有長久經營的打算,利用民力之時也沒有半點體恤與節約。即便是驅使牲畜,好歹也要量力而爲,叛軍如今則完全是將民力壓榨到極限,人死了便直接割下腦袋,一併壘砌。
如今那座小山一般的夯土高臺,不止散發着邪穢氣息,還有千百亡魂徘徊不散,被驅趕過來服苦役的尋常百姓也是怨念滔天,已經漸漸養成一處極惡之地。
尋常修道人對此地估計都會避而遠之,就算是役使鬼神窺視紫微宮,看到的恐怕也是一團萬鬼出淵的景象。
閱歷見識廣博如阿芙,一時之間也想不出叛軍在宮城之中搞出這陣仗有何圖謀,尤其是將原本富麗堂皇的帝王宮闕,弄得如此烏煙瘴氣,用暴殄天物來形容都太過輕巧了。
一路悄然深入,紫微宮作爲洛陽的宮城,原本也有數量衆多的宦官和宮女,他們如今情況自然算不上多好,不是被叛軍將士瓜分霸佔,便是一樣被殺。
而且阿芙發現,越往宮城深處走,胡人數目越多,而且防備漸漸森嚴。
“看來不管怎麼說,康軋犖這種胡人,終究還是隻相信胡人。”
幽州節度使麾下雖然胡漢雜處,但總體而言,畢竟是漢人居多。康軋犖得以上位,除了大夏兼收幷蓄,自太祖皇帝伊始,統兵將領便不拘胡漢,也是因爲他通曉各族語言,熟知胡風民俗。
但康軋犖很清楚,自己是以寡御衆,爲求安穩,心腹親信幾乎全是胡人,無形中便成了一堵隔閡。
阿芙看得出來,她料定叛軍陣營中也有人能發現這點。或許更甚者,叛軍來到洛陽,不思安定民心、爭取地方州縣支持,反倒是如流寇盜賊般大肆燒殺搶掠,這就是某種形式的妥協,放任麾下將士牟取私利,以此換得對康軋犖的效忠。
可是這種做法一旦不加約束,徹底放開,過往品行再好的將士,也會變得貪得無厭,爲了牟取更多利益,甚至僅僅是爲了保全自己已經搶到手的財貨,不斷引發戰爭。
此事蔓延開來,那可真就變成遍地饕餮了。
不過阿芙懶得理會這些事,她悄無聲息避過了非凡氣機之處,可見康軋犖麾下的確頗有一些能人異士,從楊雲駟這些隱修多年的劍客都被清下山來看,他爲了今天,必定是積極籌劃多年。
又或者說,這裡面的有些人,並不單純是康軋犖靠着世俗名利請動的,而是孔一方在幕後安排佈局,讓他們聚集在康軋犖周圍,爲他壯大聲勢。
阿芙肯親自來洛陽行刺康軋犖,當然不是她有多麼效忠大夏朝廷,而是她也想趁此機會,看看能夠找到孔一方的線索與蹤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