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楚流看着木架上那套袞服冕旒,擡手輕撫,彷彿觸及利刃,微微受痛,趕緊將手縮回。
面對難以預料的未來,江楚流坐立不安,無奈輕嘆。他並非是胸懷膽略之人。即便已經知曉自己的真實出身,可他依舊不覺得自己是真命天子。
“年紀輕輕就唉聲嘆氣,這可不好。”
忽然一道聲音從旁邊傳來,江楚流轉身扭頭,就見一名魁梧男子突然出現,坐在榻上、斜倚憑几,面露輕笑,像是在譏諷自己的無能。
“你是誰?你是怎麼進來的?”江楚流慌亂髮問。
魁梧男子下巴微擡,示意被打開一半的窗戶。雖說江楚流自己有幾分粗淺武藝在身,也曾受顧老點撥劍法,但他很清楚這世上高手如雲,真正厲害的人物要悄無聲息出現在自己身後,絕非難事。
江楚流很清楚自己眼下處境,趕緊低聲勸告:“不管你是何人,外面守衛衆多,還是趕緊離去吧!要是讓他們發現伱就不好了!”
“哦?你見到我,居然不是開口大喊,把守衛叫來嗎?”
饕餮有些意外,上下打量這位二十出頭的年輕人,然後望向一旁木架上袞服冕旒:“你這是準備登基稱帝?”
江楚流聽到這話,心頭大跳,猛地提到嗓子眼,連忙擺手,用身體遮掩,驚慌失措道:“不不不,我不是!你搞錯了,你快快離開吧!”
饕餮被他這副模樣逗笑了:“這就是所謂的聖王?一副全無擔當的模樣,哪裡能夠成事?”
江楚流稍稍回過神來,仍是緊張不安地問道:“你……你都知道了?你是張老派來的嗎?”
“嗯,算是吧。”饕餮支着臉頰笑着回答。
先前孔一方現身,臨走之前將逆黨位於蘇州吳縣的巢穴告知饕餮,可見他對眼下江淮局勢知之甚詳。
如果孔一方願意,輕而易舉便能覆滅這夥逆黨。但他並沒有這麼做,而是將這夥人的生死交給饕餮處置,也算是一種示誠之舉。
“還沒請教先生高姓大名。”江楚流戰戰兢兢地問道。
“程三五,不是什麼高姓大名。”饕餮笑了一聲:“你既然要登基稱帝,怎能如此低聲下氣?張肅沒有教你嗎?”
江楚流畏縮低頭,完全沒有半點身居高位之人應有的氣度作風:“張老的確教過,可是……”
見江楚流欲言又止,饕餮接話說:“可是你覺得他在異想天開,也害怕他牽連到你,對不對?”
江楚流不敢應聲,腦袋只是以極小幅度點頭。他十分清楚,自己不過是張老的傀儡,此番舉事之前,他江楚流僅僅是一名縣學士子,學業上也並沒有比其他人優越多少。
饕餮問道:“你就沒想過,登基之後將張肅除去,然後大權獨攬?”
“啊?這樣不好吧……”江楚流一愣,兩手揪着衣襬,緊張得一句整話也說不出來。
“無趣。”饕餮見此情形,搖頭感嘆:“張肅將你暗中收養起來,卻對你多加隱瞞,在凡夫俗子間養成這麼一個綿軟畏縮的性子,哪裡能夠擔當重任?
“如果僅僅是把你當成傀儡木偶,那更是目光短淺。你是要登基稱帝的,如果你說的話不算數,空有名頭卻無權威,豈不是平白無故給自己招惹殺身之禍嗎?”
“我、我……”江楚流兩股戰戰,幾乎要哭出來:“程郎君救我!”
饕餮擡眼望向屋外,察覺到腳步聲靠近,露出一絲笑容,起身來到江楚流身旁,如同鄰家兄長一般,勾肩搭背道:“這樣吧,我給你謀一條出路,免得被越卷越深,如何?”
江楚流顧不得許多,一味惶恐點頭,此時有人來到院內屋外,主動敲門:“楚流,冠冕是否穿戴好了?需要下人來幫忙嗎?”
來者聲音老邁,一聽便知是江南東道監察總管張肅,饕餮興致勃勃,主動上前開門。
張肅先前就看出江楚流心中不安,此來就是作爲長輩加以勸導。
當年他秘密將此子收養起來,爲保平安,多年不曾向他言明出身來歷,只是私下裡加以指點,暗地裡派遣心腹照料。
其實早些時候,張肅也沒想過造反,只是眼看着朝堂形勢一天天糜爛下去,他再難容忍,因此暗地裡集結人手、培植勢力,並且把江楚流帶到身邊,以廢帝子嗣的名義,扶保他登基稱帝。
然而當張肅看見“程三五”時,大驚失色,立即飛身後躍,退出兩丈外。
“用得着這麼害怕嗎?”饕餮笑着邁步出門,一派從容淡定,他看着張肅臉上驚疑之色,能感受到無法掩飾的恐懼充斥內心,幾乎讓人窒息。
“怎麼?張老不認得我了?”饕餮一副平和神色,沒有發作。
“不可能!難道顧連山失敗了?”張肅心中瘋狂吶喊,指頭止不住地顫抖。
顧連山的實力他再清楚不過,放眼當今天下,能與之較量者不過雙手十指之數,單論劍法,更是三人之內。程三五位列拱辰衛十太歲之一,固然實力強勁,但是與顧連山這樣的先天高人相比,仍是大大不如。
而且考慮到程三五興許還有暗藏招數和幫手,翁洲島那邊可謂是做足萬全準備,定然能夠將他誅殺。
別人許諾張肅或許不信,但顧連山何許人也?他開口答應的事情,除非身死,就一定會辦到。
聯想至此,張肅的心思彷彿墜入深淵,“程三五”出現在眼前,那隻能說明白顧連山戰敗身死。
先前他還覺得越州那邊遲遲沒有消息傳來,正打算派人催問,現在看來,翁洲島上的情況,遠比自己所想要糟糕。
而且看“程三五”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樣,全然不似經歷惡戰,難不成他對上顧連山,甚至都沒有受傷嗎?
“昭陽君……爲何會出現在此?”張肅忽然想到一種可能,當即換上質疑神色,開口詢問:“我不是讓人安排你去翁洲島了麼?是否已經誅殺逆黨首腦?具體情況如何?”饕餮看着他改換臉色,比起街頭賣藝、雜耍戲法還要精彩,於是搓着下巴胡茬說:“我正要跟張老你解釋,那翁洲島上並不像傳說中那樣,有大量逆黨藏匿。島上村寨空空如也,只剩下幾十個老弱病殘。”
張肅眉頭皺起,饕餮繼續說:“那幾十個老弱病殘我順手殺光了,現在唯一的問題是,爲何翁洲島上不見逆黨?張老,我懷疑內侍省中有逆黨安插的奸細,提前通風報信,好讓他們乘船轉移,去往別處。你對此有何看法?”
“竟有此事?那我立刻命人探查。”張肅連忙示意:“昭陽君不辭勞苦、奔波多日,先到客舍歇息如何?”
“不急。”饕餮嘿嘿一笑,朝屋中滿臉迷惘的江楚流招招手,抱着他的肩膀說道:“張老,你不妨給我解釋解釋,這位小兄弟是什麼人?還有屋中那套袞服冕旒,又怎麼一回事?此物似乎不該出現在這裡。”
張肅暗自吞嚥唾沫,儘管初春寒意料峭,但他此刻已是汗溼重裳,勉爲其難地解釋說:“他叫江楚流,是老夫一位晚輩,日後要提拔進內侍省。至於那套袞服冕旒,則是先前從一處逆黨巢穴中收繳所得,正是憑此物,老夫才認定逆黨所圖甚大。”
“哦,原來如此。”饕餮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,擡手拍着江楚流的肩膀:“小兄弟,不是我說你,人家張老那可是一心一意爲了朝廷,夙興夜寐、殫精竭慮,幾十年功勞,你居然污衊人家要造反?還說要讓你登基稱帝,這種話你覺得我會相信嗎?”
此言一出,另外二人皆是臉色大變,江楚流更是嚇得腿腳發軟、渾身顫抖,全靠饕餮抓住肩膀纔不至於跌倒。
“怕什麼、怕什麼?”饕餮呼喝道:“給我站直咯!就算要造反,好歹挺直腰桿子,到時候送上刑場,砍頭也沒那麼疼!”
江楚流何曾想到對方突然變卦,驚慌失措,當即哭出聲來:“張老,我……”
張肅臉色鐵青,緊咬牙關一言不發,饕餮拍着胸脯說道:“張老放心,我對這種事情最熟悉了。逆黨一旦被抓住,爲求自保,往往瘋狂攀咬,欲使我等投鼠忌器。只要我使出全套分金手,保證這傢伙把小時候尿牀的事都說出來!”
饕餮一邊說着話,一邊雙手擒拿,只聽得咔咔悶響,江楚流一條胳膊甩了大半圈,當場脫臼。
鑽心劇痛讓江楚流慘叫一聲,兩眼翻白,險些直接昏厥過去。
“閉嘴!叫什麼叫?”看饕餮的表情神態,好似庖廚一般,擺弄着一條瘋狂扭動掙扎的活魚:“你要是不想受太多零碎苦頭,趕緊供出其他同黨!”
“張老、張老!快救救我!”江楚流撲倒在地,磕破了門牙,朝張肅瘋狂叫喚,只求對方出手。
“好賊子,竟然還敢負隅頑抗?”饕餮挽起袖子,一腳踏在對方腰背,罵罵咧咧道:“看來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,那我就試試你有多少成色!”
眼看饕餮發起狠來,張肅再難抑制,開口道:“住手!”
“嗯?”饕餮緩緩擡眼:“張老這是什麼意思?莫非你真與這逆黨勾結?”
“昭陽君有什麼要求,儘管開口,老夫一定盡全力滿足……還請您莫要聲張!”
張肅算是徹底服軟了,他很清楚,此次謀劃已經被看破,顧連山戰敗身死,這位昭陽君沒有當面揭穿,其真實用意或許是爲了要挾自己,趁機大撈好處。
饕餮聞言眨了眨眼,像是十分認真地思考起來,然後低頭看向江楚流:“小兄弟,我看你這樣,也不像是造反的種子,不如我給你一條活路,如何?”
江楚流趴在地上,涕淚橫流,早已嚇破了膽,不住點頭。
“我們內侍省來江淮捉拿逆黨,總歸要給長安那邊一個明確交待,如果能拿到逆黨頭目的腦袋,那是再好不過了。”饕餮笑眯眯地說:“依我看啊,你和張老都算是逆黨頭目。不過腦袋這玩意兒,多一個又不會多一分賞錢,所以我打算只帶一個離開。你覺得我是該拿你的,還是拿走張老的?”
江楚流渾身發抖,眼神茫然。張肅與之對視一眼,隨後說道:“昭陽君,我現在就可以下令各方人馬停下動作,並且讓出江南東道監察總管的位置。”
饕餮聞言發笑:“不用急嘛,現在江南多熱鬧,你要是下令,豈不是掃了大家的興?”
張肅眉頭一皺,旋即明悟,驚呼道:“你要讓江淮陷入大亂,好從中牟利?!”
“你要是這麼說,那倒也算。”饕餮踢了江楚流一腳:“小兄弟,想好沒有啊?我耐心可是有限的。”
張肅卻沒有心思繼續跟對方糾纏,他深感眼前之人無比危險,於是趁對方分心之際,縱身飛躍,意圖逃脫。
“嘖。”
饕餮略感不滿地一聲,張肅四肢憑空斷折,身形猛然墜地,鮮血潑灑得遍地都是,如繪畫卷。
“你要不逃,我還不好說什麼。”饕餮將地上的江楚流提起,順手幫他接續關節,看着生機未絕的張肅:“小兄弟,看到了嗎?這就是此人的真面目,你們兩人的性命,他果斷選了自己,毫不猶豫將你拋棄。”
江楚流看着滿地鮮血,頭腦發昏,饕餮的話語輕而易舉摧破心防。
“我說了,只取一個腦袋。”饕餮擡手一勾,將張肅佩劍招來,放到江楚流手中,還拍了拍他的肩膀:“至於是你們當中哪一個,你自己來做決定。”
張肅倒在血泊中,看着滿臉悽惶的江楚流,明白自己死期已至,緩緩閤眼,艱難開口道:“動手吧。”
聽到這話,江楚流身子一震,隨即大叫一聲,掄劍回身,狠狠砍向饕餮。
叮。
劍鋒倏頓,被一根手指擋住去路。饕餮看着神態若狂的江楚流,臉色淡然,手指扣落,無端鋒芒迸出,江楚流胸腹登時受到重創,噴出大蓬鮮血。
“哦喲?”看着面前鮮血直流卻尚未倒地的江楚流,饕餮微露意外之色:“原本是打算將你攔腰斬斷的,沒想到……你來得及時。”
身形微微交錯,但見江楚流身後有一掌按在背心,來者穿着一身洗得發白的布衣,正是聞夫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