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要去天台山?”
閬風館中,一襲竹青衣裙的阿芙坐在亭中翻書品茗,神態閒適。
她在兩個月前便已出關,成功突破先天境界,姿容面目較之往昔並無改變,但有一股活潑生機由內而外散發。
在長青看來,如今的阿芙妖氣盡銷,已經不再是母夜叉了,反倒更接近那種深通道法的玄門女仙。
“不錯。”長青解釋說:“我打算與上清道的門人交流道法科儀,所以想請你照應吳嶺莊一陣,我大約旬日間便可返回。”
阿芙淡淡一笑,神色就像看待說謊的孩子:“交流道法科儀?不光是這樣吧?”
長青一時啞然,略顯尷尬地說道:“我先前得了一件仙家法寶,要到天台山玉霄峰行法開光。”
“仙家法寶?拿來給我看看,說不定我也見識過。”阿芙步步緊逼。
長青面露爲難之色,他並不希望阿芙和程三五知曉自己與聞夫子有往來,舞仙盞當然不好拿出來給別人觀視。
“逗你玩罷了,別放在心上。”
阿芙笑着將書卷放下,即便突破先天境界,她還是慣於戲耍逗弄他人。
“要去便去,如今江南地界早已安穩下來,水寨賊寇也被剿得七七八八。何況以伱如今修爲,行走江湖早已無人能擋,何必顧忌太多?”
“我可不敢大意。”長青剛起身,忽然想起一事:“對了,程三五近來沒有音信傳回麼?他奉命前去瀟湘之地,都快有大半年了吧?”
阿芙沉默片晌,表情微妙:“我其實隱約能感應到,程三五也已經突破先天境界了,沒比我遲多久。以他的情況,定然是遇到尤爲激烈的戰鬥,興許無暇分心他顧。”
長青則說:“等我回來之後,你不妨前去與他匯合?”
阿芙笑道:“你把我們當成癡男怨女,非要成天纏在一塊麼?我們行事各憑能耐,程三五要是在別處吃虧,我可不會替他費力找補。”
長青頗爲感慨,程三五與阿芙的相處之道,他註定是學不會的。
和柳娘告別一番,囑咐她安心修養,長青帶上舞仙盞,便與楚婉君一同出發南下,二人皆非庸俗之輩,長青施法相攜,哪怕沒有出盡全力,也只需大半天已趕到天台山下,歇息一夜次日上山。
天台山在道門之中頗具盛名,自古流傳“涉海有蓬萊、登陸則天台”之說,乃是“真人之丹丘、不死之福地”,山勢峻極、路徑幽迥,臺嶺如層城、翠壁成萬仞,自秦漢以來便有道人在此結廬清修,近世以來也有佛門傳承在山中建寺開宗。
沿着九曲山徑盤折而上,可見如闕雙峰分立兩側,登嶺過峽,面前豁然開朗、一望佳境,大片砥平曠野,除了有宮觀樓臺,還有大片田畝園圃,顯然是山中道人自耕自足。
擡眼望去,九峰環列、狀如四面城郭,飛瀑水簾、匯成一潭如玉。雲氣在峰巒間翻騰如龍,隱隱朝着一座重崖疊嶂的山峰匯聚,氣象非凡,如道人登真升舉之象。
長青光是看一眼,便知彼處就是玉霄峰,乃是上清宗師白雲子的隱居之地。
但是眼前這種雲氣朝聚的景象絕不尋常,如果只是護山陣法,以白雲子宗師的道法造詣,完全可以做到不着痕跡。
還沒等長青二人前往玉霄峰,前方道觀便有幾道身影走出,爲首一名女道,黃裳玄冠,朝長青施禮:
“來者可是伏藏宮的長青道友?”
“正是在下。”長青有些訝異,但轉念明白,自己能夠不受阻礙地來到天台山九峰之間,上清道的人不可能毫無察覺。
“我名焦靜真,家師白雲子於峰頂衆妙臺望見道友來訪,於是命我前來相迎。”玄冠女道言道。
“白雲子宗師就在山中?”長青大吃一驚,更讓他沒想到,對方居然知曉自己,不由得要再次確認:“白雲子宗師要見我?”
“長青道友先前在江南剪除作惡饕獸,聲名遐邇,我等早有耳聞。”焦靜真不苟言笑,莊重自持:“你既來訪,自當以禮相待。”
聽到這話,長青立刻察覺端倪,對方能夠明確點出“饕獸”之名,莫非他們知曉饕餮爲禍一事?
收斂驚喜形容,長青跟着焦靜真攀登玉霄峰,一路不敢發言多問,只是默默體驗這處神秀靈嶽涵養真氣之妙。
來到山腰處一座小道觀,焦靜真停下腳步,示意楚婉君說:“我們便在此處稍待,去往峰頂衆妙臺只有這一條路,長青道友可獨自前往。”
“好。”長青一句話都不敢多說,只是朝楚婉君點點頭,凝思專心,一步步拾級而上,身心彷彿也能感受到山嶽真靈那無聲脈動。
當長青來到峰頂,就見一座法壇之上,累構層軒如高臺,一名道人身披霞紋鶴氅垂目而坐,相貌形容一時間竟分不清是老是少,明明端坐高臺,但既像是近在眼前、又好似遠在天邊,玄妙難測。
“後學晚輩長青,拜見白雲子宗師。”長青躬身深揖,今日一見,他方纔明白道門第一人絕非虛言,如果自己沒有看錯,白雲子或許飛昇在即!
但白雲子良久不語,長青也不敢多言,甚至不敢胡思亂想,只是站在原處靜候。
“你此番前來,是爲召請仙真下界?”白雲子並未開口,聲音自然在衆妙臺周圍迴盪。
對於此番來意被看破,長青已經不覺得稀奇了,這種近乎仙道的高人,自有未卜先知之能,什麼事也瞞不過他。
“正是。”長青取出舞仙盞,主動展示道:“晚輩僥倖得此法寶,知曉有一位仙真受困洞天,於是想救其脫困。”
“仙真受恩,虧欠於人,所報甚大,非常人能承。”白雲子直言。
長青多少也是明白的,一位仙人被困在洞天之中,背後定有極大牽連,自己卻連妙羽的具體來歷尚不清楚,便主動答應出手解救,確實不太妥當。
“晚輩曾聽那位仙真講述,她本應下界輔佐真命天子,只是不願奉命而受困。”長青鼓起勇氣:“請恕晚輩冒犯直言,人間更替、興亡禍福,乃世人自作自受,仙真不必、也不應牽涉其中,自染塵濁。若有天命,理應順乎萬衆,何苦因此受囚?”
白雲子沉默良久,方纔言道:“你無帝王之命。”這麼一句堪稱批語的話,讓長青摸不着頭腦,只好回覆說:“讓宗師見笑了,晚輩不過是道門後學,焉敢妄想帝王之命?”
“人間將生禍亂,你也無處可避。”白雲子卻沒有多說其他:“我飛昇後三刻內,天門大開,你可趁此行法。”
長青聞言一驚,還想再詢問人間禍亂之事,卻發現周圍氣機激盪,自己身形受到無形禁制,有口難言,動彈不得。
就見白雲子安坐高臺,天上忽有琅琅仙音傳下,異香灑滿山川,仰頭望去,雲霞涌聚間,似有一片金堂玉闕浮現,衆仙高居其中,齊誦黃庭大洞。
白雲子形體漸漸消隱,化作一束天光筆直貫入高空雲霞,再度現身,朝衆仙揖拜,頭也不回地漸漸步入金堂玉闕。
仙音止息,長青忽然感覺周身禁制消失,他心中思緒激動無比、難以言述,宛如大夢初醒一般,直愣愣地站在原地,不敢想象自己居然親眼得見白雲子飛昇成仙。
視線稍移,長青望見衆妙臺上,那件霞紋鶴氅仍然保持着被人穿在身上的狀態,但白雲子的身體已經消失不見,彷彿剩下一具肉眼看不見的遺蛻支撐着衣物,隨着真氣散逸,漸漸落下。
所謂“道備炁盈、白日飛昇”,白雲子今番飛昇,並非拋卻肉身的尸解之道,而是形神俱妙,原本肉身徹底化爲真一之炁,開天門、登雲霞,於上清歷代得道祖師面前再凝仙身,直指“散則爲炁、聚則成形”的仙道境界。
長青着實無言,白雲子此等成就,已經是他所能想象的極限,修道之人恐怕也沒有幾個能比他更高一籌的了。
艱難從震驚中恢復清醒,長青連忙搖頭,趁着天門大開的三刻時間,來到衆妙臺上,祭出舞仙盞,然後步罡踏斗,捻訣行法。
按說召請仙真,往往需要極爲繁密嚴謹的儀軌,除了壇場所在須得是靈穴福地,還要考慮對應的節氣時辰,行法之前也需要觀星望鬥、佔測吉凶。
但如今白雲子剛剛飛昇成仙,上界仙靈清氣下注凡塵,籠罩着幾乎整座玉霄峰,天地氣交,這裡恐怕是普天之下最適合的壇場,甚至無需多餘佈置,只看長青用功如何。
隨着罡步挪移,舞仙盞漸漸高飛,並且不斷旋轉,漸漸在玉霄峰上空現出一片瑰麗晶瑩的琉璃宮室,折射七彩光華,遍照方圓山陵,蔚爲奇觀。
妙羽身影也出現在琉璃宮室之中,她飄然而起,正要推開宮門,四周七彩光毫突生變數,竟是化爲金枷玉鎖,將整座琉璃宮室封住,眼看着又要變回舞仙盞模樣。
長青見狀微微變色,不再保留,一拍腰間,玉柄轆轤劍脫鞘沖霄,同時身中五氣翻騰,元神自天靈而出,轉眼化作一尊頂天立地的金甲神將,感應白雲子留於天台九峰的玉景威神上元大籙。
就見這金甲神將抓住轆轤劍,化現指天長鋏,霎時方圓九峰共鳴、風雷齊動,煌煌天威隨劍鋒落下,撼動金枷玉鎖!
只一擊,枷毀鎖斷、金缺玉碎,琉璃宮室散若漫天冰晶,堪似天崩地裂。
然而如斯威能卻未損及天台九峰一草一木,反倒是沿着天門緩緩閉合,崩毀之威被倒捲上天,轉眼盡化爲大片霓彩,瀰漫蒼穹。
手持長劍的金甲神將如冰雪般消融,只餘一柄轆轤劍朝着地面落去,衆妙臺上的長青氣空力盡,仰天倒下。
但在他後腦磕到地面之前一瞬,鳳鳴長空,一道身影及時將長青扶住。
昏迷前的最後一眼,長青只見到妙羽那異於常人的紺發翠眉,以及她那略帶幾分動容的神色。
……
桐柏宮一處院落中,長青在屋中昏睡修養。
靜室之外,楚婉君看着妙羽,這位羽衣霓裳、紺發翠眉的女子宛如天人,立身所處,靈氛聚散蕩漾,使得草木增色、山嶽騰輝,令她不禁自慚形穢。
“你是長青的女人?”妙羽足不沾地,凌空飄至,長至曳地的裙襬輕輕揚動,真就好似鸞鳳翱翔一般。
“我……”楚婉君面露羞紅,雖說她如今與長青十分親密,但在外人面前總歸不便承認。
“爲何不敢承認?”妙羽一眼看透對方心中所想,更兼言辭直白,讓人無從迴避。
楚婉君低下頭去,聲如蚊訥:“七郎已經成婚,我與他有緣無分,如今這般我便心滿意足了。”
妙羽正要言語,卻忽然望向別處,揚聲道:“你在暗處窺視許久,該現身了。”
楚婉君聞言一驚,回頭望去,就見對面屋頂不知何時出現一名身穿朱衣的少女,周身劍意沛然,宛如皓月當空、照徹萬川,即便劍術高明如楚婉君,也大感不如。
“這身劍意……”妙羽看着瑛君,不費心思便猜到了:“長青的劍術,便是由你傳授?”
“不錯。”瑛君手中無劍,但任誰都看得出,此刻的她就像一柄出鞘利劍。
楚婉君知曉長青劍術精妙,原本以爲是達觀真人所傳,如今方知另有師承。
瑛君劍意直指妙羽,宛如被堤壩約束的澎湃洪潮,一旦出手,必定是驚天動地之威。
但同樣的,妙羽看似不動,身上羽衣輕揚,難以言述的大法力蓄勢待發。
兩股磅礴之力針對相對,萬一在此爆發衝突,結果難以想象,只怕這座位於玉霄峰下的桐柏宮就要被毀於一旦了。
此時一陣如水琴聲傳來,在對峙僵局中巧妙劃開一道空隙,就見焦靜真在遠處樹蔭下撫按無絃琴,見衆人向自己望來,起身說:
“諸位既然都是爲關心長青道友而來,沒必要起衝突,倘若真要鬥法,也不該是在此處。”
兩股壓迫漸漸消退,楚婉君得以喘息,趕緊勸和道:“對啊,要是有什麼事,不如等長青醒來再說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