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九似之說?”赤陽不解。
安屈提解釋道:“我是在一部儒門經籍中見到的,談及真龍形容,乃是角似鹿、頭似駝、眼似兔、項似蛇、腹似蜃、鱗似魚、爪似鷹、掌似虎、耳似牛。”
赤陽一臉古怪:“按照你這麼說,真龍豈不是各種飛禽走獸拼湊在一塊?”
安屈提細想一番:“其實如此……當初我在西方遊歷時,也曾見過類似的生靈,它們蛇身蝠翼、魚鱗蛇頸,或雙足、或四足,大多居於高山,但也有極少數被世俗權貴捕獲豢養。”
“那種東西也算是龍?”赤陽不忿:“怕不是跟天竺禿驢一樣,把大蛇當成是真龍。”
“應該不算,我見過這些生靈的骨頭,它們興許是被某種外力侵染了,從而形體變化。”安屈提比喻說:“大概就像是被尊者斬殺的那些屍鷲差不多,也是一種妖物,只不過已經形成族類,可以代代繁衍,無需通靈啓智。”
“侵染?”程三五露出一絲微妙的表情,他想起先前在衡山一戰時,聞夫子遭到玄黓君行刺,其人所用利刃乃是自己未曾見過的特殊材質製成,能夠戕伐元功根基,使人識海受擾。
這種擾動形神的效力,程三五反而很熟悉,這是唯有太古大凶具備的力量。它就像是一切生靈的起始發端,是一切靈智神識的原初根本,所以可以輕而易舉改變世上生靈的形神魂魄,甚至創造出前所未有的生靈族類。
就好比饕餮能夠將凡人輕鬆染化成饕獸眷屬一般。
“真龍跟什麼生靈族類扯不上關係。”赤陽指着結成堅冰的廣袤天池:“不信你們往地底挖鑿一番,看看能不能找到那條黑龍的骨頭?”
程三五說道:“真龍死後,遇水成水、見風化風,落入山野化爲金玉靈泉,不會有屍骨遺存。”
“那是當然!”赤陽拄刀在地:“成就真龍,本來便是要超脫生靈族類,你非要我說,大地上的山川脈絡更像真龍。我當年在彭澤修煉,就因爲那裡是名山大川交匯之所,所謂‘來龍去脈’便是那種地方。
“只不過後來人丁滋生,伐木開荒、排幹沼澤,使得彭澤水域漸漸變小,我實在看不下去,所以才動手興風作浪。”
“聽伱這話,好像還受委屈了?”程三五笑問道。
“難道不是嗎?”赤陽一副氣沖沖,頭上紅髮也隨之揚動:“我又不是人,憑什麼要順應所謂人道興旺的大勢?那些凡人侵佔彭澤、排水墾田,大大阻塞水道,妨礙我感應山川氣脈,我只能引動風浪衝開阻塞,難道這也有錯?”
“這並無對錯之分,而是利害有別。”天色漸暗,程三五仰望夜空,輕輕拂手,竟是將天上雲層直接挪開,顯現出澄澈星空。
“凡人立足世間,爲求繁衍生息,取用天地萬物,無可厚非。而你得數百年天地造化之機,爲求超脫成龍,自然也無法指摘。只是彼此起了衝突,倘若要有了斷,恐怕是你死我亡的局面。”
聽到這番話,赤陽撇了撇嘴,沒有反駁。
“其實洪崖先生的做法,應該是希望度化你的。”程三五言道:“他能夠降伏你,甚至將你化爲馬身,可見真要殺你並非做不到。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將你扔進太一龍池,你覺得你自己能否經受得住?”
“少給扯這些鬼話!”赤陽不忿揮刀,巨大刀芒呼嘯而過,將天池冰面留下十幾丈長的裂痕:“別忘了,如今九龍封禁之局仍然約束着我們這些龍種,否則這裡也不至於成爲一條黑龍的墳墓!”
“墳墓?”安屈提問道。
“怎麼?你有不同見解?”程三五回過頭來。
安屈提望向天池:“小人是覺得,那條黑龍根本就沒死,他不過是沉睡而已。大概就像有些修行之人,入定之時息住脈停,如同死人,反倒是真氣流轉周身,養神守魂。”
程三五微微點頭:“你有這份見地,着實高明。上古龍族以己身安鎮九州山川,後世生靈脩煉成龍,感應天地山川之造化,遍參生靈演化之玄機,其實就等同是龍族後裔,自然會受到九龍封禁之局約束。”
安屈提言道:“小人先前在此地設下結界,覆蓋西域,阻遏他人勾連天地之氣,也是效法這九龍封禁之局。”
“看來你在中原遊歷的時候,倒真是學到不少東西。”程三五說。
“不敢當!”安屈提連忙言道:“小人當時一心要求長生妙法,於是在各地名山大川尋仙訪道,最終在蜀地找到一處洞天,打算入內一探,結果……尊者也知曉了。”
“如果是你,想要破除九龍封禁之局,你會怎麼做?”程三五問道。
“說實話,很難。”安屈提搖頭:“小人對中原上古之事所知不多,但九龍封禁之局歷經數千年演變,恐怕早已不是尋常結界可論,而好比烙印在天地山川間的一重自然法度,僅憑人力難以扭轉。
“小人當年遊歷中原之時,許多法術效力不彰,甚至到了無法施展的程度,可見這九龍封禁之局不止是禁絕真龍飛昇,同樣會約束諸般外來事物,使得中原九州氣象自成一格。”
“不見得吧?”赤陽似乎不太相信:“從古至今,來到中原的胡人胡教也不曾少過,九龍封禁之局也壓不住。”
“你還是沒聽懂。”程三五解釋說:“九龍封禁之局更像是一張大網,疏濾萬物,並非一味阻攔。外來事物來到中原九州之地,也要順應中原氣象而變。”
“如此說來,九龍封禁之局可謂是抵禦外邪的屏障……”安屈提說到一半忽然收聲。
“你想說什麼?”程三五言道:“儘管開口便是。”
安屈提小心恭敬道:“小人是覺得,倘若解破九龍封禁之局,會不會讓中原失去庇護?”
“你一個極西之地而來的人,也會關心中原九州的安危?”程三五問道。
安屈提言道:“小人正是在西邊見到無數殺伐,覺得中原之地太平和樂、文明昌盛,若是沒有九龍封禁之局,恐怕……”
“太平和樂?”程三五放聲大笑:“你之前真是撞上好時候了,殊不知若論殺伐戰亂,中原九州恐怕冠絕寰宇!”
“是小人目光短淺了。”安屈提趕緊回答。
程三五言道:“九龍封禁之局本是爲安鎮洪荒山川,至於世間人道的殺伐更替,那是世人造作。洪荒已遠,九龍封禁之局也沒必要繼續存在。未來支撐人道之世,唯有世人自身。”
安屈提默默點頭,沉思片晌後說道:“如果是小人來做,想要破除九龍封禁之局,那恐怕只能從龍氣着手。好比往滔滔大河,另外引入一條河流,從而將其擾亂,最終衝破堤岸。但是此舉恐怕會引動九州地脈震動,施法之際,估計會致使災變四起。而且小人斷然做不到這種事。”
“我也沒指望你來做。”程三五看着天池冰面:“欲成此事,需要一道首尾完足的真龍之氣。”
赤陽這下聽懂了:“你是要將這條黑龍完全收爲己用?”
“如何?你不贊同?”赤陽冷哼一聲:“我沒什麼贊同反對的,只是這不比御使龍氣,你等同要將整條黑龍吞進肚子裡。”
“你在質疑饕餮的能耐不成?”程三五放聲豪笑:“莫說區區一條黑龍,即便九州羣龍齊至,我也能一口吞下!”
赤陽沒有多說什麼,叉抱着手臂生悶氣。程三五見她如此,於是提點道:“你是希望借這天山龍氣修煉,恢復蛟龍原身?我勸你別想這件事。”
“爲何不能?”赤陽喝問,聲音如雷,迴盪羣山之間,激得四周積雪飛揚。
程三五揮揮手,撥開飛雪,笑着說道:“龍爲何物,我與你們的看法略有不同。”
說這話時,程三五擡手指天,二人順着他手指方向擡頭望去,夜空星辰之中,竟有一道光毫遊移,沿着星辰勾勒出粗略龍形。
安屈提見此情形,心中震驚得無以復加,眼見這龍形星辰,垂下光芒,好似天降龍章,化爲大片流虹,碧綠青翠、蜿蜒遊曳,彷彿真有一條蒼龍在天山上空飛騰翱翔。
程三五手指輕掃,天上雲氣匯聚,漸漸遮蔽星空流虹,使得四周大地一片漆黑。
只聽得一聲轟隆,驚見雷電在雲層間閃耀躍動,從天而降的閃電下擊峰巔,短促光芒照耀陵谷,如同見到一條真龍降世臨凡。
“龍者,變化無端、上下無時、幽明無定、神妙無測。”程三五語氣平淡,聲若雷震:“升則飛騰宇宙之間,隱則潛伏于波濤之內,乘時而變、應機而運,乃含天之精、象地之華。”
說完這番話,一道強悍雷霆應聲落下,轟然劈碎天池冰面,引得山巒震動,讓人誤以爲地底那條黑龍醒轉翻身一般。
“你可看懂了?”程三五望向赤陽。
赤陽茫然地仰頭看天,愣了好一陣纔回過神來,沉聲道:“我明白了。”
“明白就好。”說完這話,程三五邁步走上天池冰面,那條因爲雷霆劈開的巨大豁口,隱隱傳出龍鳴之聲。
程三五兩臂張開,運起吞世之力,已經與天山地脈渾然一體的黑龍,竟是被漸漸吞噬,程三五週圍浮現起陣陣鱗爪光芒。
……
阿芙和秦望舒沿着陡峭山嶺向上攀登,時不時傳來的地動,引起數次雪崩,或者是大塊山岩向下滾落,好在二人身法靈巧,從容避開。
“這是今天的第幾次地震了?”阿芙笑着問。
“第六次了。”秦望舒準確回答說。
阿芙無奈搖頭:“這個程三五啊,總是鬧出這種事情來。”
離開紅沙鎮後,阿芙二人一路疾馳來到天山,尚未抵達山腳,就能遠遠望見峰巒間那變幻莫測的雲氣和流虹,引得附近牧民以爲天神下凡,跪地膜拜。
阿芙對程三五十分了解,在紅沙鎮知曉他的蹤跡,立刻猜到他會爲天池龍氣而來,情況果不其然。
二人翻過山嶺,放眼可見遼闊天池封凍結冰,但是有一條歪扭分叉的巨大裂痕綿延冰面,仔細端詳,彷彿是一條黑龍伏臥在上。
縱身趕往天池,就見兩道身影攔阻去路,其中一位自是赤陽,另一個卻是不認識的瘦削胡人。
“嘖,你們怎麼來了?”赤陽扛着龍牙大刀,示意天池冰面:“程三五正在汲取龍氣,你們別去打擾。”
阿芙望向天池半空的程三五,淡淡一笑,隨後望向那名瘦削胡人,見他周身氣息不凡,身後不遠處還擺着幾根方尖石柱,一眼認出此物來歷。
“你是何人?”阿芙質問道。
瘦削胡人躬身作揖:“小人安屈提,久見了。”
“是你?!”阿芙面露驚色。
安屈提回答說:“小人僥倖得尊者移魂轉魄,重獲新生。”
阿芙回想起當年交手,安屈提肉身生機斷絕,神魂撲上程三五,意圖奪舍,結果卻無法撼動程三五。如今想來,安屈提的神魂定然是被程三五暗中保下。
“你倒是運氣好。”阿芙沒有急着動手,反正她與安屈提並無仇怨。
“小人當年無禮冒犯,還請見諒。”安屈提連忙致歉。
阿芙微微點頭算是認可,只是不禁感慨,這麼一位厲害人物,現今言行作態如奴僕一般謙卑,可見他經歷過一番慘痛教訓。
四人就在天池岸邊一直靜候,足足等了一個多時辰,山中地震又經歷兩輪,直至天上雲層漸散,束束陽光照下,程三五這才落地。
擡腳邁步,龍吟之聲迴盪四周,衆人彷彿覺得一座巨山迎面逼來,各自屏息。
但程三五週身氣息漸漸平靜下來,彷彿飽餐一頓般,長出一口氣。
“胃口變小了啊,一整條黑龍都要吃大半天。”程三五睜開雙眼,方圓天地霎時一亮。
望向阿芙,程三五笑道:“你果然來了。”
“爲了確保身份,我還是要問一句。”阿芙緊盯着程三五:“如今你是程三五還是饕餮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