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肥胖渠帥在淥口戍一帶橫行慣了,掌管渡津的大小官吏都是他的親朋故舊,他一句話就能讓那些官吏迴避,將淥口戍變成自己一手把持的地盤。
今天淥口戍駐守官員不在,就是這位肥胖渠帥下令。因爲正好有一批奴隸送到,免得節外生枝,不曾想會突然殺出這麼一位婆娘,壞了自己好事。
“老子袁通天,這淥口戍是我的地盤!”肥胖渠帥扔開酒葫蘆,單臂一晃,將那少說三四十斤的黑鐵船錨扛到肩上,毫不費勁,可見膂力驚人。
袁通天一雙小眼打量着秦望舒,雖說她穿着嚴實,但身材高挑、英氣挺拔,而且因爲功體根基,道一句冰肌玉骨也毫不過分。相較那些因爲飢寒之苦而面黃肌瘦的奴婢,可謂是美貌動人,讓袁通天食指大動。
“若是別人壞了老子的生意,定然要敲斷指頭、拔去牙齒,狠狠折磨一番再沉到江底。”袁通天當着秦望舒的面,伸手掏了掏褲襠:“至於你,老子網開一面,自己乖乖把衣服扒光,張開腿讓老子快活快活!”
聽到這話,遠處張藩不禁微微搖頭,心想這瀟湘之地仍然是難掩蠻夷風俗,彷彿滿口粗鄙就能顯出能耐,卻不知在真正高手面前可笑透頂。
果不其然,秦望舒甚至懶得用言辭反駁,估計是覺得開口應聲都會髒了脣舌,當即飛身一劍,直刺袁通天咽喉。
“找死!”袁通天見狀怒喝,鐵錨掄動,捲起一陣暴烈勁力,彷彿要將來襲之人碾成碎肉。
但鐵錨甩過,只是打散一道模糊殘影,秦望舒不知何時來到旁側,長劍遞出,宛如靈蛇吐信、青芒閃躍,直接刺進袁通天腋下腰肋。
與炎風刀法威赫盛大不同,螣蛇劍法靈動細緻,於方寸毫釐間尋得機會,專攻破綻要害。加上受到阿芙親炙,劍氣不止鋒銳犀利,更是如同蛇毒一般,鑽入體內凝滯不散,糾纏腑臟經絡。
袁通天腰肋受痛,但他肥胖壯實,劍鋒被肥肉所阻,並未傷及深處。踏步旋身,黑鐵船錨如惡浪翻騰,帶起撲面生疼的勁風,一通亂打亂砸,逼退意欲追擊的秦望舒。
“就知道躲躲閃閃,等我挑了你的腳筋,看你還能跳多高!”
袁通天怒不可遏,他在淥口戍立足,略賣良人爲奴,靠得就是能打敢打、肯下死手。他向來信奉以力勝人,只要殺得別人畏懼膽寒,那自己便能予取予奪!
反觀秦望舒,面對袁通天狂亂攻勢,心中更添三分昂揚快意,急催身法,彷彿是在一片刮肉鐵風間嬉戲遊蕩,連衣角都不曾被勾扯掠起。
與此同時,秦望舒手中長劍如騰蛇起舞,森寒劍氣穿梭往返,轉眼間在袁通天身上各處留下斑駁血痕,觸目驚心。
儘管全都是短淺創傷,但入體劍氣沿着經絡迅速蔓延,凝凍氣血、固塞筋骨。
袁通天固然身強體壯,卻也經受不住五內俱寒。他不顧傷勢,抓着黑鐵船錨強行掄了幾下,便已氣喘吁吁、臉色發白,渾身毛孔不受控制地翕張,冷汗涔涔,如同犯了大病一般。
“卑鄙婆娘,居然用毒……”
袁通天不知秦望舒劍法奧妙,誤以爲自己如今狀況是中毒所致。
但秦望舒也沒有出言解釋的打算,鬼魅般的身法掠過袁通天左右,腳踝手腕幾乎同時迸出鮮血,竟是將他手腳筋一齊挑斷。
袁通天倒地打滾,大聲慘叫,但嘴裡仍是叫罵不斷:“臭婆娘!伱竟然傷我!你知道我是誰嗎?祝融府主是我義父,他不會放過你的!”
聞聽此言,秦望舒怒意更盛,重重一腳踏在袁通天胸口,幾乎要把他五臟六腑踩碎。
“你是楊無咎的義子?”秦望舒劍抵咽喉,殺意顯露無遺:“你連炎風刀法都不會,也敢攀扯他做靠山?”
袁通天臉色一驚,祝融府主憑一手炎風刀法稱霸瀟湘,儘管門下弟子甚衆,但是能夠得授炎風刀法卻是寥寥無幾。
而他袁通天雖然也給楊無咎磕過頭,但說到底只是投靠歸附,他本人未曾得到正經傳授,完全靠着天生蠻力和粗淺武藝與人廝殺。
在淥口戍這種小地方,袁通天拉上一夥流民,仗着祝融府的名聲,便能作威作福。
相對應的,袁通天也要靠着淥口戍這個兩江匯流的要衝之地,不斷搜刮財貨奴婢,年年向祝融府上供,以此確保自己不會被別人頂替。
“不說話?”秦望舒見袁通天眼珠亂轉,長劍緩緩遞出,劍鋒在頜下層疊肥肉間刺出一滴血珠。
“祝融府廣發赤尊令,要各地蒐羅處女,用於進獻祝融大神,以此祈求來年風調雨順。”袁通天無計可施,只能強忍着利劍封喉的恐懼,坦白道:“這些奴婢就是要送去祝融府的,人數不能欠缺。你想行俠仗義,也要掂量一下自己能否與整個祝融府作對!”
“蒐羅處女……進獻祝融大神?”
秦望舒追隨阿芙和程三五,也算見慣了各種奇聞軼事,哪怕早已聽說瀟湘之地巫風濃重,但如此堂而皇之行事,還是讓秦望舒驚愕難言。
“有趣。”
此時程三五來到近前:“你們那位祝融大神胃口不小啊,到處蒐羅處女是爲了做什麼?收來當姬妾婢女?還是直接當成兩腳羊燉了吃?”
袁通天看到來者面容兇惡、笑容猙獰,而且隱約感覺到一股熟悉氣息,卻想不通這熟悉從何而來。
“你、你們到底是什麼人?”袁通天哪裡知道祝融大神要處女做什麼,他一直覺得那就是祝融府自己要,只是假借鬼神名義罷了。
程三五抓了抓鬍鬚,答道:“你就當我們是一夥好心人。”
袁通天仍然試圖利用祝融府的威勢恫嚇對方:“此地離衡陽不過兩百里,這批奴婢若是拖延久了,祝融府派人前來查問,你們誰都逃不了!乖乖放我離開,這件事就算揭過去!”
程三五眉頭一皺,隨意甩了甩手指,隔空發出炎流刀芒,直接砍下袁通天一條手臂,還在地面上留下一條焦黑溝壑。
“啊啊啊——”
袁通天本能慘叫,就算被秦望舒踩在腳下,身體也在瘋狂抽搐扭動。
附近圍觀人羣當中,傳出一陣叫好,可見袁通天在本地欺壓慣了,早已是人厭狗嫌。他手下那些惡黨見狀,知曉大勢已去,機靈些的悄悄縮進人羣,就此逃之夭夭。
慘叫一輪,袁通天滿臉涕淚橫流,不甘扭頭,只剩小半截手臂並未流血,傷口處焦熟發黑,像是被烙鐵灼燒一般。
“炎風刀法!你這是炎風刀法!!”袁通天立刻明白眼前男人非比尋常,他同樣精通炎風刀法,或許就是來找楊無咎麻煩的。
“雖然你半死不活還敢威脅他人,簡直蠢得無可救藥,但眼力尚且不算太差。”程三五摩挲一下手指,扭頭走開。
“此人要如何處置?”秦望舒問道。
程三五並不關心袁通天的死活,轉身離去:“你自己決定吧。”秦望舒低頭望向袁通天,對方吃了教訓,口齒不清道:“饒命、女俠饒命……”
“饒命?你可曾饒過他人?”
秦望舒極其罕見地反駁一句,手腕微動,劍鋒貫穿咽喉,直接後頸透出。
袁通天兩眼圓睜,身子微微一抖,口中發出嗬嗬聲響,不出片刻便氣息斷絕,兩眼空洞,如同死豬般,一動不動。
看着地上癱軟屍體,秦望舒長舒一口氣,心中生出前所未有的暢快,冰封已久的情志出現巨大裂痕。
遠處慕湘靈全程目睹,她對程三五說道:“昭陽君,這就是你的辦法?你可有想過,稍有不慎,興許就會將望舒引向歧途。”
“歧途?”程三五冷笑一聲:“那我倒是想問,什麼纔是正道?你可別告訴我,祝融府命人到處擄掠奴婢、進獻鬼神,也算是正道,不然我連你這頭女水鬼也一併斬了。”
“當然不是。”慕湘靈言道:“我只是擔心望舒爲了復仇,從此一發不可收拾。”
“這便是你覬覦她肉身的原因?”程三五說這話時,指端隱隱有灼熱鋒銳。
“我從來不打算強求。”慕湘靈搖頭。
“那你說這些做什麼?”程三五對雲夢館這夥人越發沒有耐心了。
慕湘靈直白道:“我在望舒的夢中,窺見她的過去。她是一個好姑娘,不應該泥足深陷。”
“深陷什麼?”
“昭陽君知道我在說什麼。”慕湘靈直視程三五雙眼。
“我討厭打啞謎。”程三五無心糾扯。
此時秦望舒來到附近,身後跟着一大幫被袁通天擄掠的奴隸,無一例外都是女子。她們雖然衣衫破爛,腳上也沒幾雙鞋履,但此刻卻是難掩興奮與期盼神色,彷彿終於等到救星。
“我想要暫時收留她們。”秦望舒詢問道:“待得此番事畢,或是遣返回家,或是另行安頓,不知你是否答應?”
程三五回頭言道:“既然人是你殺的、也是你救的,那便該由你來負責收拾局面。”
“我可能沒法跟你去王喬山。”秦望舒又說。
“本來也用不着你。”程三五淡然道。
“是。”
秦望舒暗自鬆了一口,慕湘靈則含笑上前,端詳那些剛被解救的奴婢:“我看她們忍飢挨餓許多天了,你不如先去買些吃食,我帶她們到驛館洗漱更衣,你看如何?”
“這不會妨礙正事麼?”秦望舒看了程三五一眼,沒想到慕湘靈也會出面幫忙。
慕湘靈悄聲道:“放心好了,那妖怪縮在金庭洞裡睡大覺,不急於一時片刻。”
“那就……有勞了。”
慕湘靈帶着被解救的奴婢離開,程三五看着她的背影,面露沉思之色。
身爲湘水之靈,慕湘靈對待凡人的態度並非居高臨下的輕蔑,也沒有自比神明、強求供奉,反倒是頗爲……熱忱。
照理來說,山川靈祇的性情,首先必然要受原本山川氣韻影響。但這十分玄妙,而且無法一概而論。
同樣是位處長江以南,吳越和瀟湘遠在先秦時,毫無疑問就是偏鄙蠻荒。經歷千年耕耘和經營,吳越之地可謂人道鼎盛昌明,原本蛇蟲密集的險惡山川,也被馴服成靈山秀水,頗有修養身心之妙。
瀟湘之地則略有不如,遠離城郭聚落,便是大片人煙絕跡、未經開發的荒野山川。行走其中,程三五能夠感受到其中孕育着一股桀驁難馴、蠢蠢欲動。
因此在程三五看來,慕湘靈不應該這樣文靜嫺雅,那些被擄掠的奴婢,跟她也扯不上什麼關係,更沒必要假惺惺地賣弄善心。
雖然未必絕對,但山川靈祇興許比常人更慣於敞露本心。慕湘靈並非稚童,但她就是懷有一份天真率直,程三五看出那絕非僞飾做作。
就好比當初在河北永寧寺遇到的烏羅護,即便化形成人,他渾身上下仍是散發着赤裸裸的惡意,好比一座隨時要震動爆發的火山。
程三五心念忽動,天地無私、山川無情,爲何能孕育出此等有私有情的山川靈祇?
但幾乎是閃念間,程三五便已明白,天地無私,卻覆載萬物、造化生靈,山川無情,卻滋養羣生、利澤有情。
因此,世間一切含靈衆生與山川同處,觸目所見,自然山川有情。
“龍氣?”
程三五恍惚有悟,這些山川靈祇或許就能視爲龍氣所化。只不過他們的心性情志,不全然是山川本身的映射,也可能是這片山川之上含靈衆生的面目。
所以這些山川靈祇並非是刻意要化形爲人,恰恰是順應天地山川育化衆生有情含靈。
“原來如此。”
程三五默然嘆息,擡頭仰望天空,他此刻終於明白,爲何聞夫子執意要將饕餮變化成人。
或許在聞夫子看來,天地間本就有着一條大道,含靈衆生理應坦然行之。但這條路上,還剩下一個頑固阻礙,聞夫子便要做那蕩平妨害、爲萬世廓開道路之人。
“你將我視作阻礙?而我又何嘗不是將你們看做頑疾?”程三五收起感嘆,眼中流露出冷銳犀利,無匹鋒芒只待發出的那一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