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芙經歷歲月悠長,來到中原數百年,也算見證了武學演變發展,就連罡氣之說,也是近兩百年前才初見於武典論述。其具體運使之法,當今武者也不敢妄言摸索透徹。
在阿芙看來,選鋒八式爲了便於在軍中傳授,招式、步法全都被拆得只剩短淺主幹,這樣的刀法對於置身龐大軍陣中的兵士來說,有着左右戰友掩護,完全是夠用了。
可江湖武鬥與戰陣廝殺不能完全對等,尤其是一對一的場合,騰挪閃轉的餘地更大,招式路數必然要有所變化。更別說那些武功高深之人,內勁充盈、身手敏捷,選鋒八式只怕不足以應付。
然而程三五卻打破選鋒八式的侷限,招式還是那些招式,直來直去、簡單易懂,就連長青這樣初習劍術之人都能窺見破綻空門,但架不住程三五反應更快,對於敵我方位、行招運勁的把握,已經到了一流高手的層次。
就好比長青第三次出招前,程三五特地後退幾步拉開距離,就是從長青架劍按身的動作中,預判到接下來的攻勢。
而兩者距離只要稍稍拉開,便能迫使長青爲求逼近,猛施勁力。程三五則是趁對方舊力已老、新力未生的瞬間,輕鬆避過鋒芒,然後反手一抽,讓長青落於下風。
若非是對練喂招,就這一劍刺空,便是長青的死期。
不過程三五這種能耐,並非選鋒八式有多高明,純粹是靠無與倫比的手眼身法。僅憑這等根基,就如同絳真所言,要是給他一部高深武典,足可成爲天下有數的高手。
但阿芙也因此發現,當初天池神宮一戰,程三五所展現的實力,應該不是尋常習武修煉所得。
且不說那三拳打死安屈提的恐怖能爲,光是那肆無忌憚噴薄外放的暴烈罡氣,放眼中原武林,能與之比肩之人也不多。
罡氣本身就是武學上的高深成就,能夠運使罡氣之人,武功招式無不是經過千錘百煉,不可能粗糙低劣,這與程三五的情況似有相悖之處。
考慮到程三五身中有兩套經脈,阿芙懷疑,他平日裡或許沒法發揮全部實力。而那種狂性大作、罡氣暴衝的狀態,倒是與某些催谷氣血、激發潛能的手段相似,只是不知程三五如此發揮潛能,要付出何等代價。
至於最後打死安屈提時,那不可名狀的大恐怖,對於阿芙這等高位血族,反倒有些熟悉了。那是跨越某道禁忌的門檻,發揮出超越常理的力量。
“望舒,你去試試。”阿芙忽然來了興致。
“是。”秦望舒唯命是從,沒有一絲一毫的遲疑,手按刀柄,修長雙腿交錯邁動。
此時程三五正拿着樹枝,指點長青功架,教他如何使得內勁圓轉、出劍更快。
“腳!”程三五沒好氣地揮動樹枝一抽:“誰讓你用後腳跟踩地的?就不能分點力在前腳掌嗎?”
長青不敢反駁,稍稍改換身形姿態,結果前胸後腰又被樹枝抽了一下,就聽程三五呵斥道:“讓你分力,沒叫伱往前,這是急着要磕頭嗎?”
長青還沒動作,擡眼望見秦望舒來到,正要說話,程三五便連連揮動樹枝:“看別處做什麼?給我目視前方!”
“你後面。”長青看到秦望舒手按刀柄,猜出對方用意。
程三五一扭頭就瞧見冷臉冷眸的秦望舒,她也不像江湖武人那樣抱拳示意,語氣生冷道:“芙上使命我與你交手。”
“啊?”程三五臉色一懵,身子一歪望向不遠處的阿芙,對方只是眯眼微笑,也沒有多餘解釋。
揮了揮樹枝示意長青離開,程三五言道:“說好了啊,就是點到爲止。”
秦望舒緩緩拔出腰間佩刀,雖也是橫刀樣式,但刀身通體漆黑如墨,不知是何種材料鍛造而成。
“你儘管出手便是。”秦望舒擡刀直指。
程三五搖頭笑道:“我是說我要點到爲止,總不可能真的把你砍翻吧?”
“你在瞧不起我?”秦望舒眉目微斂,秀麗臉龐透出寒冷殺機。
“這話說的,我瞧不起某人,不妨礙我把他砍死啊,這明明是兩碼事。”程三五撓撓頭,將樹枝撇到一旁,拔出百鍊神刀:“行吧,那你自己小心。”
長青見狀早早躲開,來到阿芙一旁,皺眉問道:“你在試探程三五?”
“不行麼?”阿芙似笑非笑。
長青不喜歡這位母夜叉,也不喜歡內侍省,他討厭程三五的粗魯莽撞,但不否認自己更樂意與他相處,語氣冷淡道:“與人相處,首重真誠。”
“程三五有句話說得對。”阿芙斜瞥一眼:“你就是小娃娃。”
“與老妖婆相比,我當然是小娃娃。”若論脣槍舌劍,長青從未認輸。
阿芙也不生氣,只是說:“可惜,程三五對你卻未必真誠。”
兩人對話間,程三五與秦望舒也交起手來。相比起長青那一板一眼、堪稱笨拙的招式,秦望舒一動手便是迅捷無倫的連番斬擊,烏黑刀身捲起一陣犀利黑風。
程三五眉頭一挑,同樣急運百鍊神刀,腳下挪移,兩人刀鋒交擊不斷,鏗然連響。
秦望舒的攻勢狠辣刁鑽,加之她身法奇快,尤其擅長在剎那間偏折方向,足尖輕點地面,身形便如鬼魅般繞到一側出刀。
程三五揮刀連連攔擋,兵刃交擊瞬間運勁一抖,偏開黑刀同時進逼鋒芒,然而每逢此刻秦望舒便巧妙閃開,只在視界中留下一抹如霧殘影。
察覺到對手步法高深,程三五視線下移,欲把握秦望舒身法走勢,同時內勁一運、橫掄神刀,常人眼中好似看見一道扇形刀光鋪展開來。
然而神刀旋斬半圓,卻根本沒觸及秦望舒,原來她直接飛身躍起,一腳蹴踏而下。
天香閣那一夜,秦望舒已然知曉程三五身負不凡之秘,此人有自愈之能,就算不慎將他擊傷,也用不着長久臥牀,秦望舒動起手來更加毫無顧忌。何況此人屢次冒犯自己無比仰慕的芙上使,正好趁這機會狠狠教訓一遭。
同樣是飛身攻襲,這回卻是輪到程三五招式用老、空門大露,不等他擡眼,毒辣一腳便朝着頭頸蹴踏而至。
程三五微微偏身,以肩頭受招瞬間,雙膝一沉、沉腰坐馬,卸去大半威力,同時猛地擡手扣住腳踝,不使對方掙脫,另一手持刀回斬她的腿腳。
可秦望舒根本無意脫身,黑刀朝着程三五臉面五官直刺,竟是玉石俱焚的招數。
“毒婦!”
程三五心中立刻給了她一個諢名,或者說阿芙這幾名女子都是毒婦。
眼看黑刀逼面,程三五雄勁暴增,沉腰坐馬的身形猛然繃直,巨力如潮,鼓盪怒舉。秦望舒覺得自己好像踩在一個猛然膨脹的充氣皮球上,整個人被頂飛出去。
但秦望舒在半空中穩住身形,好似蛙跳般輕巧落地,沒有多加停留遲滯,無聲一躍,黑刀再度殺來。
這一回秦望舒改斬擊爲直刺,好似毒蛇吐信般,閃電般的連串攻擊,虛實不定,逼得程三五攔擋同時不斷後退。
眼看被漸漸逼至懸崖,程三五刀勢一轉,抓準時機纏上對方黑刀,隨即勁力橫走,帶偏刺擊。挺身進步,另一手攥拳轟出。
秦望舒螓首一偏,避過醋鉢大的拳頭,正好程三五中門大開,她乾脆鑽入對方臂圍,側身頂肘撞向心窩。
這一下要是撞結實了,尋常武者就算不被震裂心臟,恐怕心跳也要停頓一陣。心腦相通,立刻就能把人撞得昏厥過去。
程三五瞬間躬身彎腰,讓頂肘落空。同時鬆手放刀,兩臂回攏,一把抱住秦望舒。
秦望舒沒料到對方有如此變招,兩條鑄鐵一般的粗壯手臂瞬間擒抱住自己,力度之大,讓她誤以爲雙臂與肋骨被連帶夾斷。
然而相比起短促的痛楚,那烘熱的男子氣息逼面而來,兩人只隔着衣物貼身接觸,讓秦望舒身子頓時一僵,原本正要改換反手握刀刺向程三五肋下,此刻險些連刀都抓不住。
“走你!”
程三五跨步擰腰,連拋帶甩,將秦望舒整個人拋飛出去。
手持黑刀的冷麪女子不及穩住身形,加上峰頂地面不平,落地連退數步,差點跌倒。
不過程三五並未乘勝追擊,而是俯身拾起自己的百鍊神刀,隨後問道:“要不……就這樣?”
秦望舒此刻臉色尤爲難看,她最恨與男子有肢體接觸,遑論貼身。她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現痛苦回憶,隨之而來的便是足以吞噬理智的恨火。
程三五看着秦望舒緩緩起身,渾身透出一股森寒意味,那柄烏黑橫刀表面竟然蒙上一層肉眼可見的薄霜。
一旁觀戰的長青神色微變,他感應到秦望舒身上氣機變化,那並不是勾招天地之氣的法術,而是經脈氣機按照某種獨特方式運轉所致。
雖然過去曾聽說武學中有那等能夠發出極寒或極熱的功力氣勁,但一直無緣得見。
可是據長青所知,想要施展這等寒熱功力,須得按照獨門心法運使經脈氣機,而且對根骨天分要求頗高,並不是什麼人都能修成的。
“我奉勸一句。”程三五嚴肅起來:“你要拼命,我可不會留手。”
秦望舒沒有答話,臉頰處也蒙上幾點冰晶,雙手十指幾乎與冰雕一般,隱隱透出手背青絡,她嘴脣微張呼出白氣,旋即拖刀直奔,將白氣甩在身後,帶出一條移動軌跡。
染霜黑刀破空斬出,程三五揮刀攔擋,頓時感覺冰風撲面,一陣刺骨寒冷似乎化爲無形刀鋒,鑽入毛孔,讓人筋骨皮肉不由自主地收縮顫抖。
秦望舒刀法又快又猛,幾下交擊,便能讓人感覺如墜冰窟、心頭髮涼,若是功力稍有不濟,被凍得跟不上速度,立刻就要被秦望舒一刀斬首。
程三五確實驚訝,但並未慌亂,反倒是被激起昂揚戰意,當即飽提內勁,驅散周身寒意,鼻孔之中噴出大團熱氣,同時一腳前踏,百鍊神刀如泰山壓頂而落。
秦望舒本能斜刀架擋,卻不料自對方刀鋒傳遞而來的力量無比沉重,壓得她內息一亂,步法遲滯。
一刀甫盡,程三五奪過反擊節奏,掄刀怒劈,每一下都是沉重至極,雙刀碰撞,氣浪激盪,冰晶迸撒。秦望舒勉強擋下幾招,奈何敵不過那宛如蠻牛衝撞的巨力,很快陷入無以爲繼的境地。
再一刀,秦望舒雖然擋下鋒芒,整個身子卻被巨力轟退,雙腳向後滑開,勁力一瀉,膝蓋發軟,不由自主單膝跪下,以刀拄地、大口喘息。
程三五上前將刀架在她的肩頸,沉聲問道:“如何?你可服氣?”
秦望舒刀上的寒霜冰晶迅速脫落融化,她臉上浮現劇烈運功過後的異紅,但擡頭望向程三五的眼神無比倔強,似乎不可能從她口中聽到認輸的說法。
“你的武功也不差啦。”程三五後撤幾步:“不過在我看來,更接近暗襲刺殺的路數,正面拼殺始終差了幾分火候……母夜叉,這是你教出來的徒弟嗎?”
見程三五朝自己叫嚷,阿芙微笑上前:“你方纔不過是仗着力氣大,強行破招,實在談不上高明。”
“能贏不就行了?我要高明做什麼?”程三五收刀入鞘。
秦望舒站起身來,腳步虛浮,她趕緊朝阿芙低頭拱手:“讓芙上使失望了。”
“哪有什麼好失望的。”阿芙擡手扣住秦望舒脈門,同時對程三五言道:“望舒的武功確實受我指點,不過同樣的刀法,你當初可沒討得了好。”
“你是說紅沙鎮那次?”程三五一愣,這才發現二人刀法招路相近,然而在阿芙手中施展起來,簡直就是疾風閃電一般,讓人看得眼花繚亂。
程三五當初也只能靠着不要命的狠勁殺進刀網之中,才勉強制住阿芙一瞬,可隨即又被她佔據上風。即便如此,阿芙那時候也沒有使出全力。
“你時常自詡天生神力,卻沒有想過,若無上乘武藝,這身神力難以完全發揮。”阿芙嘴角帶笑,一雙碧眸卻流露出不容置疑的神采:“只要你願意,我可以找來高深武學,補益修爲的丹藥秘寶,也不在話下。”
“對對對,然後被你牽着鼻子走,給你做牛做馬。”程三五擺擺手:“我還不至於這麼蠢,你自己抱着那堆武功秘寶睡覺去吧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