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事情前後大致便是如此了。”
閬風館一處內室,胡媚兒將翁洲島上所見所聞悉數告知阿芙,她心中仍有幾分後怕,小聲問道:“芙姐姐,那個人……不是程郎君吧?”
阿芙臉色微沉,思量片刻後說:“不是。”
“程郎君先是被顧連山一夥人擊敗斬首,隨後又死而復生。”胡媚兒揉着化不開的眉頭:“儘管我早先就猜到程郎君不是凡人,但這種情況我是真沒見過。死而復生的程郎君,似乎變了一個人,不止氣息大異,而且武功修爲也憑空暴漲一大截,將那突然出現的白衣客重創。”
每每想到那彌天蓋地的恐怖氣息,胡媚兒胸中便一陣發悶,幾乎要變回原身。
“那名白衣客,你是否看出其出身來歷?”阿芙問道。
胡媚兒搖頭嘆氣:“看不出來,但我隱約能感應到一股久受凝鍊的仙家清氣,或許是哪路隱世高人。結果剛冒出來沒多久,便被程郎君打得血肉模糊。我沒敢靠近,戰鬥一結束就逃得遠遠的。”
“形勢兇險,你這麼做是對的。”阿芙猜測這位白衣客應該就是拂世鋒的一員,然而面對重現人間的饕餮,所謂隱世高人照樣也是不堪一擊。
饕餮究竟有多強大,阿芙難以預料,但要是以程三五爲揣測,法術造詣高深如安屈提,也抵不過三拳之威,失去制衡的饕餮,想必只會更厲害。
換做是往常,阿芙對此不會太在意,如果是程三五殺了拂世鋒的成員,她估計還會拍手稱快。
然而饕餮到底有什麼用心,阿芙卻是一無所知,他殺敗顧連山,離開翁洲島後並沒有返回吳嶺莊,而是就此失蹤,讓阿芙心中越發不安。
“了緣上人他們呢?”阿芙問道。
“他們三個在前廳候着。”胡媚兒解釋說:“不過他們並不清楚程郎君的事情,我一路上也沒有細說,免得人多嘴雜。”
“好,很好。”阿芙從一旁取出三個錦囊:“這裡面是金華丹,服之可增長修爲,你去拿給他們,就當做是報酬。讓他們各自離去,守好自家洞府道場,不要聲張。”
“金華丹?這可是好東西啊。”胡媚兒聞言驚喜:“芙姐姐伱從哪裡弄來的。”
“湖州計籌山升玄觀,有一支外丹道派,名聲不顯,但卻是得了稚川翁真傳,精通丹鼎火候。我幾百年前也與他們有過往來,仗着故舊人情討來的丹藥。”阿芙提醒一句:“你不要去攪擾他們,這些人對我還有用。”
“我知道了。”胡媚兒接着問道:“芙姐姐接下來打算怎麼辦?”
“接下來就是我的事情了,你不必參與其中了。”阿芙開始收拾物什。
胡媚兒不禁擔憂道:“芙姐姐是要去處理程郎君的事情嗎?會不會有危險?”
阿芙淡淡一笑,有些無奈:“走一步看一步吧,放心好了,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如何自保。”
……
“饕餮曾在這一帶出沒。”
聽雨樓外圍院落,赤陽站定腳步,鼻翼微微抽動。臨時縫補的加大衣袍仍然顯得不合身,讓她有些不舒服,隨手扯開衣襟,露出雙峰溝壑。
緊跟在後的長青與秦望舒看着虛掩的院門,皆是面露警惕。
“有血腥味。”秦望舒提醒道。
長青臉色不太好看:“這一路走來,已經見到好幾撥妖物作亂,此處想必也不能倖免。”
赤陽沒有管那麼多,擡手一拳直接轟碎院門,長青本想勸說一句,但這位化作人形的蛟龍,言行舉止可謂是橫行無忌。
離開吳嶺莊後,這一行三人便開始尋找饕餮去向。然而還在湖州地界時,他們便撞見經由水道而來的大批水寨賊寇,見長青身穿錦衣、秦望舒年輕貌美,口出污言穢語,說着話便要搶掠。
當時長青剛準備動手,結果赤陽搶先一步,不等那羣賊寇登岸落地,直接衝上前去,奮起神力將船隻掀翻,飽以老拳,打死打傷多人,手段酷烈、脾性兇惡,猶在程三五之上,已經到了蠻不講理的程度。
長青過去連程三五都勸不住,遑論這位性情暴烈的蛟龍。
但最讓長青感到無奈的,則是在江淮之地迅速蔓延開來的混亂。
他們三人先是南下去往杭州錢塘縣,結果發現當地已有叛軍出沒,侵佔州縣城郭,甚至沒有經歷多少戰事。
確認饕餮不在那一帶,三人又轉頭北上,再次來到蘇州吳縣。
但此地情況更加糟糕,大量雙足羊蹄、頭生犄角的妖物出沒在鄉野,四處爲害,許多百姓爲妖物所殺。被啃得肢體殘軀、腑臟不全的屍骸,遍佈各處,無人收拾掩埋,哪怕是大戶莊園也同樣深受其害。
行走在聽雨樓中,偶爾能夠看見妖物屍體,長青忍不住向赤陽發問道:“這妖物便是饕餮的眷屬?”
“沒錯。”赤陽四處顧盼,眉頭微皺,像是被血腥味掩蓋了要找尋的目標。
長青擡手虛拂面前,眼裡精光一閃,凝神細察饕獸屍骸,片刻後沉聲言道:“形骸體魄盡數染化,堪比脫胎換骨。凡人經歷此劫,斷然沒有逆轉之機。”
即便知曉程三五是饕餮半身,可是看着人聲斷絕、宛如死域的聽雨樓,長青難以想象這是與程三五系出同源者所爲。
“找到了!”
正當長青心中憂愁之際,赤陽聲音從不遠處傳來。長青與秦望舒匆忙趕去,看着眼前一座湖池小院,不明所以。
“這裡似乎沒有其他人。”長青環顧周圍,發現一棵倒伏老樹,看着破碎斷茬,想不通它是如何斷折的,
赤陽擡手指着眼前湖池:“他來過此地,還往這裡面放了東西。”
長青擡眼望去,初時並未發現什麼,但隨後感應到一股精微氣機,當即掐訣施法,直探入內。
不過片刻,長青身子猛地一震,當即後退數步,面露驚色:“怎、怎會是……”
秦望舒問道:“你發現什麼了?”
長青擦去額頭冷汗:“是陣法!這座池塘正好是一處地脈樞穴,有人往其中打入法物,用於佈陣。”
“是饕餮所爲?”秦望舒已經從阿芙那裡瞭解到許多隱秘,她說這話時,還從腰間取出紙筆,飛快記錄。
“就是他,不會有錯!”赤陽咬牙道。“不止如此。”長青心有餘悸,口齒不便:“這陣法、這陣法……與當年西域安屈提所布十分相似!”
秦望舒雖然不曾參與西域之事,但也聽說過安屈提的名頭,於是問道:“這有何不妥之處麼?”
“我方纔感應到的,僅僅是陣法一角。”長青頓時回想起當初在西域領略的震撼,即便如今,他也無法與安屈提相提並論:“安屈提在西域佈置的結界陣法,籠罩範圍恐達方圓千里,其玄妙與中原各門各派截然不同!如果饕餮也做到同樣的事情……”
長青只覺頭皮發麻,一個安屈提便已經攪得西域大亂,如今饕餮也學會了他的法術,而且是在人煙稠密、軍備薄弱的江南大舉施爲,釀成禍害必定難以想象。
秦望舒也察覺到巨大危險,追問道:“你有辦法破解此處的陣法結界嗎?”
“我……盡力一試。”
長青撫平心緒,緩緩調息凝神,秦望舒和赤陽識趣退開。
過了一陣,長青取出數道符篆,揚手揮出,分立四角、結成壇場,立時在咫尺間自成一格,天地之氣爲其所招。
隨後長青拔劍在手、步踏罡鬥,虛書靈符、運使妙法,玉柄轆轤劍綻放五色華彩,就連他本人也隱隱浮現威儀之相,漸入妙境。
功行圓滿,長青輕叱一聲,劍飛沖天,直往青冥,轉眼引動天罡,半空忽有雷聲響動,傳遍方圓。
長青劍指下引,雷霆霹靂隨劍而降,轟然擊向湖池,引得湖水激散、白霧蒸騰,地面也爲之震顫不已,聲勢浩大。
待得煙霧散去,就見玉柄轆轤劍倒插在地,表面有幾縷電弧躍動,長青不由得微微變色。
“這……”長青凝眸注視,最終擡手虛攝,將玉柄轆轤劍收回,臉色越發凝重。
秦望舒見長青如此,於是問道:“難道沒有成功?”
“地脈氣機連成一片,將法術威力盡數化散開來。”長青擔心對方聽不懂,還特地解釋一番:“就像運足內勁的一拳,明明打向要害,結果勁力散佈至對手全身上下,根本無法傷及對手。”
秦望舒對法術一途知之甚少,微露訝異之色,隨即擡筆記錄:“此事我會告知芙上使,讓她另尋辦法。”
“告訴她有什麼用?此處結界是饕餮親手佈置,就算是拂世鋒的人來了也不好破解!”赤陽忿忿不平。
秦望舒瞥了她一眼,神態清冷如故,沒有多說半句廢話。寫完之後將紙條卷疊起來,抿脣吹哨,片刻後就有一隻羽色鴉青的信鴟飛來。
將密信交由信鴟送走,秦望舒問道:“接下來要去哪裡?”
赤陽鼻孔噴氣,撥了撥滿頭捲曲紅髮,略感不悅:“饕餮的氣息被人煙雜味蓋住了,一下子不好找。”
“人煙?”長青向東望去:“那應該就是在吳縣城中了。”
……
“哦?居然這麼快就找到了?”
吳縣城內一座宅院,饕餮輕敲額頭,隨後笑道:“長青小娃娃,你這幾年長進固然不小,可僅憑你現在的本領,想要破陣怕是不容易。”
看着眼前青銅方壺,饕餮表情微妙:“以五嶽之祀爲樞穴,以九州山川爲法壇,勾招星象之力,打通諸天界限……孔一方啊孔一方,你真不愧是天魔,蠱惑矇騙伎倆一流。
這個計劃看似精妙,但你刻意隱瞞了關鍵一環,如果沒有太一令御使龍氣,休想讓五嶽之祀倒轉安鎮之功。而我只要尚未擺脫九龍封禁之局,掌握太一令便等同擁有剋制我的手段……”
饕餮思慮良久,隨後一拍大腿:“也罷,反正我又不是佛祖,跟天魔打交道何必憂懼?”
起身彈指,龍樽方壺忽然光芒大作,饕餮擡手劃圓,憑空浮現一道門戶,擡腳邁入內中。
眼前先是一黑,隨後豁然開朗,饕餮不再身處於民居宅院,而是來到一片奇妙境域。
雖然腳踏實地,然而擡頭仰望,天空並無日月,而是漫天星辰、綻放光輝。此地不像黑夜那般昏暗,放眼所見如白晝清晰。
東海龍樽乃是方壺一脈傳承之寶,以星髓爲樞,在內中開闢出一方小天地,玄妙非常。修仙之人身處其中,能避刀兵外劫,可安心清修。
漫步行走於奇樹怪石、溪流飛瀑間,經過東海羣修多年經營鑿建,龍樽內的小天地可謂是飽具仙家氣象。不過這些景物在饕餮看來,終究是庸俗可笑。
來到一座山洞之中,石壁上刻滿古篆玄文,孫靈音凌空盤坐,衣袂飄飛,周身紫氣流轉,宛如仙人。
察覺饕餮來到,孫靈音緩緩落下,雖是一如既往的淚容,但神態較之先前冷淡得多。
“如何?這部《紫極上真妙法》,比起你過去修煉的餐霞之功,孰優孰劣?”饕餮叉抱雙臂,微笑問道。
孫靈音低頭看着自己雙手,指間紫氣氤氳,看似輕盈,實則暗藏磅礴之威,不敢想象自己竟然能在這麼短的時日提升至此。
“這部功法你從何處得來?”孫靈音沒有半點尊敬之意。
“其中一代蓬萊宗主就是修煉這部功法,我看一眼就全學會了。”饕餮也不計較對方無禮:“雖然我幫了你一程,可你現在這樣還不算修煉到家,畢竟‘紫極上真’的心境我也幫不了你。”
孫靈音看着饕餮,眉目冰冷,對方被她盯得發笑:“你這小姑娘,性情偏激,怕是一輩子也領略不到……也罷,我不強求,但眼下有一件事要你去辦。”
“什麼事?”
“離開江淮地界,去渝州。”饕餮變戲法般拿出一面令牌和一封信,遞給孫靈音:“等你到了渝州,自然有人接應你,信中是後續安排,你照做就是,但也不必太過急躁。”
孫靈音擡眼看向饕餮:“那你呢?”
饕餮坦率道:“我已經佈下一局,靜待聞夫子前來,至於勝負如何……我不好說。”
“你贏不了?”孫靈音質疑道。
“我隱約有些預感,但是想不通破綻在哪。”饕餮摸摸下巴:“算了,想不通就不想了……龍樽方壺你也一併帶走吧,可別弄丟了。”